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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月在花飞 ...

  •   冷了半晌,却是胤祥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里犹带着不满,语气却是缓了几分:“天冷风寒,怎么倒把披风换了,这件水蓝色的虽也好看,到底轻薄些,不耐冬气的。”
      我心里冷笑不止,回过头来看着他,微微低了头垂眼道:“回十三爷的话,臣妾自知无福消受爷的赏赐,恐怕白白玷污了天物,因此上将那披风收在箱中了。”
      胤祥沉着脸,皱眉道:“怎么还在闹脾气,任性也总该有个限度,富察氏都进门这么些日子了,你的气也该消了吧。”
      我仍是低垂着头:“臣妾怎敢同十三爷治气,更不敢与富察妹妹闹别扭,爷若如此说,叫臣妾无地自容。”
      胤祥转过脸,不一刻又转回来,叹道:“那天是我脾气急了些,可九哥也实在太气人,我也不算错怨了他。你心里不舒服,我给你赔不是,莫气了,就算不看我,也总归得看在莫离的份上。”
      我终于扬起脸,面无表情道:“十三爷莫要如此说,臣妾怎敢心生埋怨,更不敢让爷您赔不是。至于莫离,她如今年幼,臣妾自是要尽人母之责,待日后她长大成人了,那自有她的一分道理。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爷又何必将自己与莫离相提并论。”
      胤祥挑眉,怒目而视:“你!”
      我重新垂下头,并不答话。既然胤祥说我是他的福晋,既然他想让我做一个乖顺谦和的贤妻,何不就顺了他的意,从今后养着两个女儿,深居内院闭门不出,将从前的种种全都放下,倒也乐得清静。
      只要他不再来烦我,只求他不要再来。我勉强平复的心情,是再经不起撩拨的了。
      就让那颗曾经蓬勃过的心,随着那白狐披风一起,被深深埋葬吧。
      胤祥显然对我的态度极其不满,两步跨过来,狠狠地攥住了我的双肩,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你要解释,我给了。既然你怎么样都不信我说过的话,那还说些什么?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心里只有你!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心中泛起一丝丝的凉意,我绝望地闭上了眼,以掩饰满眼的苦涩。他果然不懂我。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难受的了。我无力和命争,我改变不了这个时代,那就只有彻彻底底的改变自己。
      也许是因为我脸上的绝望,胤祥的动作有了些微的停顿。接着却是一阵更加猛烈的摇晃:“睁开眼睛!”
      我勉强睁开眼睛,忍住几乎要将我拆散的晃动,咬牙低哼道:“疼…”
      胤祥愣了愣,停下动作收回了手,依旧皱眉看着我。
      我淡淡地转过身,从桌子上拿起九阿哥送来的那个锦盒,慢慢打开,捧着它走到胤祥面前,垂眼道:“既是这个物件惹爷生怒,那它是万不能留的了,爷拿去听凭处置吧。”
      胤祥瞥了一眼玉人,神色古怪,没有伸手去接。
      我收回手,将玉人从锦盒里拿出来,转而高高扬起,面无表情道:“既然爷不想动手,臣妾就代劳了。”说罢便要往地上摔去,却在半途被他伸手拦了下来。
      我抬眼看着他,他不看我,只盯着那个玉人,神色依旧古怪。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他忽然从我手里夺过玉人,重新放进了锦盒里。
      我看着他的动作,依旧面无表情。
      他在桌边站了很久,一直沉默着,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相当俊朗,却也相当落寞,心脏蓦然一缩,我浑身一颤,狼狈地收回了视线。
      垂下头,不敢再注视他。他的脸是我曾经细细亲吻的地方,他的胸膛是我曾经依偎眷恋的地方,他衣服上的扣子,曾经被我细致地一颗一颗系好,他腰带上的竹萧,曾经被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
      做不到…
      我清楚的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却做不到将他忘记。
      每一个晚上独倚窗栏,都忍不住向他书房的方向凝望,猜想他现在在干些什么。是已经睡了?还是在看折子?抑或和我一样一夜无眠。
      他会想起我么?
      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忘不了曾经,所以把以往发生过的每一个瞬间都拿出来细细回味,然后为着胸口那一抹泛起的暖意痴痴的傻笑。直到笑出两行清泪。
      结束了,我知道…
      不敢再奢望,却抑制不住的犯傻,用回忆不停的折磨着自己。纵然心在不停的滴血,还是忍不住的想起他。
      有些东西失去了,有些东西却是永恒。
      胤祥终于拿起了桌上的锦盒,没有再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屋子。
      我站在门边,将自己藏起来,注视着他的背影一分一分地远去。

      次日,我坐在房中品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撞进来小小的一团,直扑进我怀里。
      我揽着怀中的小身子,轻轻摇晃着笑道:“晴儿又淘气,这大冷天的跑得满头是汗,若是伤了风可不是好玩的。”
      晴儿撒娇般地将头往我怀里扎:“姨娘,抱抱…”
      我抱起她坐在膝头上,边为她擦着汗边问道:“从你额娘那儿来?”
      晴儿摇头:“不是的,我从妹妹那儿来。姨娘,我教妹妹叫姐姐了呢!”
      我笑了笑,为她擦净了汗,收好帕子,道:“该去你额娘那里瞧瞧的,她见不到你,必定是想得紧呢。”
      “额娘才不会想我…额娘现在忙,都不叫我过去请安…”晴儿嘟囔着撇起了嘴,我笑了笑,轻声道:“那晴儿想不想额娘?”
      晴儿嚅嗫着,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笑道:“这就对啦。晴儿想额娘,额娘一定也想晴儿呢。晴儿听话,过两天去给额娘请个安吧。”
      晴儿却没有答应,小手环住我的脖子,靠在我肩上扬起头问道:“姨娘,额娘是不是不要晴儿了?”
      “怎么会。”我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别胡思乱想,额娘只是忙着照顾弟弟,暂时把你送到姨娘这里而已。等弟弟长大些呀,你额娘还是会疼着你的。”
      晴儿看着我,眨着眼道:“姨娘,您会不会生小弟弟?”
      我怔了怔,看着晴儿眼里的期待和隐隐的忐忑,心里蓦然一酸,心里暗暗埋怨瓜尔佳氏的偏心,继而换上笑脸,抱着晴儿哄道:“晴儿放心,姨娘就是有了小弟弟,也会一样疼你的。姨娘不会把你送出去,不会不要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啊。”
      “嗯。”晴儿得到我的承诺,开心地点头,赖在我身上笑道:“姨娘,今天晴儿还见到阿玛了呢!”
      我倏然一怔。
      晴儿仰头看我,脸上带着疑问。
      我掩饰地笑笑,将她抱高了些,问道:“那你阿玛在做些什么?”
      “姨娘猜啊!”
      “嗯…在书房看折子。”
      “不对不对!”
      “那…在你悦姨娘那里。”
      晴儿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也不对也不对!”
      “那一定在你额娘那里。”
      “不对啦…姨娘猜不对哦,晴儿告诉您吧。”
      我点点头,示意她往下说。
      “阿玛在书房外面的树林子里呢,晴儿看到阿玛的时候,阿玛正对着那一树的灯笼发呆呢。晴儿唤他,他都没听见!”
      晴儿说完我便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全然无法思考。
      晴儿不满地在我怀里扭动:“姨娘…”
      我茫然回过神来,呆呆地回视着晴儿,一时间心里像有一根弦在被挑拨着,隐隐的颤,和疼,却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心动。想起那片梅花林,再过些时日,梅花怕是就要开了呢。
      等到梅花开了,我一定要天天去看,把以前和胤祥在一起时没来得及留下的回忆都攒起来,这样至少在一个人的时候,还有东西可以拿来欺骗自己。

      康熙四十六年,除夕夜。
      我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静静地看着桌子上琉璃做成的酒壶和酒杯在月光下流转出红色的微光,看着月牙儿弯弯的影子倒映在杯中的清酿里,摇摇曳曳。
      又是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怀着莫离,正靠在胤祥的胸前看漫天的烟火,然后和他一起闭上眼,虔诚的许愿。
      那个愿望,说来很简单。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可不成想,仅仅过了一年,愿望就破灭了。幸福来得太突然,逝去的也便毫无留恋。想要伸手去抓,无奈竟如流水,一切都是徒劳。
      今年的一月十八日,是莫离的周岁生辰,可是却不能过。
      玉牒上将莫离的出生之日延后了两个月,从今以后她只能是三月十八日出生的孩子,满月,百日,周岁,都只能有我陪着她。
      她一出生,我们就注定亏欠她太多。
      胤祥现在在宫里陪康熙守岁,我则借口孩子太小而留在了府中。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那热闹的场面,索性就放自己任性一回。反正都一样,今年这个年,他注定不会在我身边。
      有脚步声自身后快步传来,有人替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轻声道:“福晋,外面风凉,还是进屋吧。”
      我摇了摇头,转头将脸埋在了臂弯中。
      湘儿有些无奈:“福晋…”
      我不说话,却又听见有人自院子外面跑进来,只道:“福晋,八福晋来了!”
      我亦没有起身,从下方却能看到湘儿静静地退下去,然后一双精致的鹿皮小靴和摇晃的红裙落入了我的视线。
      汀璃用手轻拢我的发:“如意,今天除夕,我过来陪陪你。”
      我没有抬头,却道:“你不用进宫去守岁么?”
      “本来要去的,可听说你不去,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还没好。怕你一个人伤心,便过来看看,再说宫里的夜宴也实在无趣,我倒还嫌闷得慌。”
      我轻轻笑了笑,抬起头,轻声道:“大过年的在我这里成什么话,你该陪着八爷守岁的,别太晚了,过会子就回去吧。”
      汀璃看着我,微微皱起了眉头:“你瘦了好多…”
      “是么…”我轻轻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苦笑。
      汀璃在桌边坐下来,我拾起桌上的酒杯朝她举了举,笑道:“好姐姐,这些日子多亏你陪着我,为我你也费了不少心。今天过年,我敬你一杯。”
      说罢一仰头,清酒入喉,味蕾瞬间溢满苦涩。
      汀璃手快地拿过了桌上的酒壶,皱眉道:“你又想灌醉自己,不准!”
      我笑笑:“怎见得?”
      “人人都道酒能解愁,你这个一向的聪明人竟也信这等糊涂话。”汀璃无奈道:“我可不敢再让你醉了,每次都喊头疼,还每次都逞强。你这样,十三爷也这样,真不知道你两个是怎么想的,倒还真是夫妻。你以为逃避就好了?如意,你逃不过的,何苦来呢?”
      是啊…何苦呢…
      我无奈苦笑。
      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我站起身道:“不喝酒了,醉过怕醒,自欺欺人而已。这样的好日子你难得过来,我弹琴给你听,可好?”
      汀璃点点头:“好。早听额娘说你的琴弹得绝,看来今天我是有耳福的。”
      我笑笑,转身进屋抱来了琴,放在石案上,又吩咐湘儿焚上了康熙赐下来的龙涎香,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琴弦上,转过头问道:“你想听什么?”
      汀璃摇摇头:“我不懂歌乐的,只听湘儿提起过你的梅花三弄弹得好。又听额娘说你在她那儿弹过一首不知道叫什么的曲子,可真是好听得紧。”
      梅花三弄…
      我轻轻垂下了头,纵是弹起,如今也再不会有人举萧相和了。
      沉默了片刻,我抬头笑道:“不弹梅花三弄,我给你弹一首新作的曲子吧,这是我闲来无事消遣时光所作,保准只有你一个人听过。”
      汀璃微笑点头,我轻轻闭眼,又睁开,抬手一挑,琴弦鸣动,清幽淡然的曲调静静淌出,缠绕在小院的上空,缠绕在院中梅树的枝上,缠绕在听者心里。
      我轻轻启唇,声音凄清悠远,缠缠绵绵。
      “迷醉眼,乱红颜。
      悔痴情,笑恩怨。
      一曲轻歌泪偷潸,
      梦醒身异雁依然。”
      汀璃听到这样的曲调怔了一怔,随即轻轻皱起了眉。
      乐声在琴弦上翻转,就像水珠碎裂在空气中,带着空灵的回声。
      “惊梦魇,空留醉,几时还?
      错结缘,竟难把,情丝绾。
      楼角星寒,
      不堪月明难倚栏。
      辜负美景良辰夜,
      断送无可奈何天。
      寒梅落,玉蕊残,
      哀哀弱柳不飞绵。
      枯荷衰叶景零乱,
      空余秋水独潺潺。”
      汀璃的嘴唇动了动,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指尖起落间,那叹息声破碎在了风里。我缓缓拨弄着琴弦,琴声与忽然刮起的风在空中痴缠。美丽,亦绝望。
      “凄风摧折花千树,
      苦雨牵愁泪痕泫。
      柳折花残香魂断,
      未卜此身葬何年。
      清魂漂游艳魄散,
      何人洒泪何人怜。”
      汀璃终于出声,却欲言又止:“如意…”
      我心里想的却是有朝一日,如若我真的要离去,最悲伤的那个人,会是谁?
      谁会为我刻上那墓志铭?谁会为我立起那衣冠冢?谁又会为我潸然落泪,痛哭失声?
      湘儿?汀璃?额娘?还是…他?
      天色忽然阴沉下来,月收回了它的银光,沉云低低地压下来,风在耳边呼啸。
      我张口,声音凄婉哀怨,却又冷冽决然。
      “欢情淡,宿缘悭。
      菱花已碎不堪圆。
      歌罢收弦情已尽,
      此生勿复相留连。”
      哀,莫大于心死。既已心死,便不会再有奢望。从此恩断情绝,再不相留。
      琴到最后,声音错乱绝望,我闭上眼,狠狠一挑,“崩”的一声过后,是再无声响的沉寂。
      风声在天际翻涌,骤然间雪花飘落。
      大雪纷纷扬扬洒下,落在青砖上,梅树上,我的披风上,和断了的琴弦上。
      指尖,殷红的血一点一点绽开,滴落在一片雪白之中。
      汀璃抬起我的手,默然无声地用帕子擦拭我指尖流出的血。
      我看着她的动作,手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那种感觉都聚集在了心底,无暇分散到其他地方,我痛得唇角颤抖,视线模糊,说不出一个字,死死咬住下唇的瞬间,泪水汹涌而出。
      汀璃无声地将我揽入怀中,拍了拍我的背。
      我听见自己哭得狼狈,哭得心碎,哭得绝望。

      天上的烟花终于升起来的时候,我却睡着了。
      似乎是哭累了,迷迷糊糊中,只知道汀璃把我扶回了床上,在我耳边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叹了口气便走了。只知道屋子外面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烟火声,只知道阴沉的天空中绽开了五颜六色的光芒,只知道烟火放过之后,康熙四十七年,便真的来到了。
      然后,便一直是昏昏沉沉,似醒非醒的状态。
      除夕夜很热闹,但因为放烟火的地方离我的院子较远,所以珩梧殿不是很吵,难得的算得上安静。
      我的脑子越来越沉,几乎就要再度睡去,可仍是听到了那一声不大的开门声。
      懒得睁眼,便维持着似乎是睡着了的状态,于是能听到有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有人正轻轻向我走过来。走到离床不远的地方,便停下来不动了。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不知道来人在干什么。
      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听那熟悉的脚步声,似乎是他。可是除夕之夜,皇亲国戚们都应该留在乾清宫陪着康熙守岁,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呢?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有一只手伸过来,轻柔地撩拨着我额前的发丝。
      微凉的手指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游移,抚摸,带着几丝小心。
      温温的气息吹拂在脸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温热的物体在我额头上轻轻一触,然后触感随即消失,只留下淡淡的温度。
      我始终没有睁眼,片刻后在脸上抚摸着的手也消失了,床边掀起一阵轻微的风,然后我听到了有人离去的脚步声。
      缓缓睁开眼,视线中雾气迷蒙,最后看到的是白色的衣角在门边消失,随后门被轻轻关合。
      我伸出手,轻轻抚上额头上刚刚被他亲吻的地方,死死咬住下唇,防止自己难以抑制的哽咽从喉间传出。
      有些东西失去了,有些东西却是永恒…
      可是…我想他…
      倔强,逞强,不肯认输。
      也许…我和他都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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