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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琼花得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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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走到了这一天。
十月初三,他的又一个花烛之日。
我站在假山顶端的亭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那一片红色的海。
所有能够悬挂的地方,都挂满了红色的绸带和宫花,进进出出的下人们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气,垂头看去,只有我的那一片梅花林稍显素净。
因为这一晚,我命人熄灭了梅林内所有的蜡烛。
今天的红色只属于新郎和新娘,除此以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喧宾夺主。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弹一弹身上海蓝色的旗装,我转个身,往山下走去,湘儿和尚秋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走上甬道,众人纷纷行礼。
我转头问湘儿:“今儿个…皇阿玛会来么?”
“是纳侧福晋,不是大婚,皇上不会来的。倒是德妃娘娘好像会来。”
我点点头,脚步未停,府门口,已经陆陆续续的开始进宾客。
我进了侧边的垂花厅,带着笑容招呼女眷。
良辰吉日,一众命妇均自打扮的俏丽非凡,垂花厅内环佩叮当盈耳,脂粉香气扑鼻,好一副莺声燕语的热闹景象。我一迈进垂花厅,众人的谈话稀稀拉拉的停止,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不过很快,位分低的侧福晋与侍妾们便屈膝行礼,位分相当的皇子福晋也纷纷站起身子,宫里府里的格格们因为知晓我的身份,亦不敢安坐,起身点个头算作客套。
我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带着笑意招呼众人落座,安排点心茶水,挨桌问候寒暄,将待客之道发挥到了极致。
门外,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忽然一声尖尖的公鸭嗓划破了喧闹,才使得人们有片刻的宁静:“德妃娘娘驾到――――”
然后是呼啦呼啦甩袖子的声音和跪地声:“德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带领着屋子里的女眷一起跪下,片刻之后,德妃的花盆底就已经踏进了屋子,我伏地叩头,声音淹没在一众轻细的女声中:“德妃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快起来!”德妃的声音透着一丝欣慰和喜悦,湘儿扶着我站起身,德妃坐下,冲我招手:“如意。”
我过去,她拉住我的手,轻轻拍着笑道:“你这孩子,这么久也不进宫来瞧瞧,可让本宫惦记着呢。对了,你的丫头呢?也抱了来给本宫看看。”
我吩咐湘儿去把莫离抱来,一边同德妃笑道:“本来说和十三爷一道进宫去探望娘娘,可十三爷总是忙,莫离丫头又缠人的紧,臣妾这就疏忽了,臣妾向娘娘谢罪。”
“不碍的,他们都忙,本宫知道。本宫那两个也是见了面说不上两句话,凳子还没坐热呢就要走。”德妃轻轻笑了笑,拉着我坐下,叹道:“还是良妃妹妹有福气,八阿哥天天过去陪她请安叙话,只也说想你的紧,过两日进宫去陪陪她吧。”
我点点头轻声应过,湘儿已经抱了莫离来,德妃伸手接过,端详着笑道:“倒还是像你多些。”
“鼻子和嘴唇像她阿玛。”我随口说着,说完自己怔了一怔。德妃点点头:“嗯,这丫头生得漂亮,将来定和她额娘一样是个美人。”
我轻轻垂下头:“娘娘说笑了…”
德妃抱着莫离逗了一会儿,交给湘儿道:“抱回去吧,这里人多气味不好,孩子太小,别叫给闷坏了。”
湘儿抱着莫离行礼退下,德妃又拍着我的手笑道:“本宫这个外甥女啊,从小被她额娘给惯坏了,若有不知礼的地方,还烦你日后多提点她,本宫这里先谢过了。”
我忙站起身子,垂首道:“娘娘说的哪里话,过了门,大家是姐妹,臣妾自当尽心竭力。娘娘这样说,臣妾哪里当得起。”
“你瞧你,本宫不过白说上一句,罢了,坐下坐下,本宫知道,你是个守礼的丫头。从小乖巧懂事,也怨不得皇上疼你。”
被德妃拉着坐下,我心中好像有千万只蚕在那里缫了丝一样,无头无序的烦乱,偏生又都理不得。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小丫头急慌慌进来道:“娘娘,福晋,侧福晋的花轿到了!”
我随着德妃起了身急匆匆向外赶去,快到前厅门口,德妃顿了顿脚,对我笑道:“前面都是男宾,你留下照顾女眷就好,本宫过去,全了他们拜高堂的礼数也就是了。”
我点点头松开扶着德妃胳膊的手,德妃由一众宫女簇拥着往前面去了,我看着前厅里那血一样的红色,竟恍惚间有些微的晕眩,身子颤了一颤,退后一步,胳膊被一双温柔却有力的手臂托住。
回头去看,望入汀璃带着叹息的眼。
喧闹的鞭炮声中,我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却依稀听到了那带着无奈的低叹响在耳边:
“如意,何苦…”
我明白她的意思,既然难过,何不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我苦笑着摇摇头,红墙深深,却哪里还有我的退路。
避无可避,索性就睁大眼睛看着,看看心究竟是由什么做成的,为什么碎过以后,还可以再碎…
安顿好一屋子的女眷,我拉着汀璃出了垂花厅的门。
“如意,你干什么去?”
我不回答,站在回廊上,透过前厅打开的窗子看着里面的热闹。
汀璃过来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舒服就不要看。”
我拉下她的手:“你让我逞一次能吧,我没有退路了。”
汀璃在旁边叹气跺脚,我不管她,眼睛仍向前厅里看去,看着新郎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之中进了门,拜天地,拜高堂…
看着新娘盖头上的流苏在不停晃动…
看着红绸正中洋溢着喜庆的硕大红花…
看着德妃脸上欣慰的笑…
看着新郎没有表情的脸…
看着典仪官赞着“礼成”,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
看着他们的世界被包围在一片喜庆之中…
看着自己的世界轰然崩塌…
我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五指收紧到生疼。悲伤一忍再忍,流到心里化成浓浓的苦涩,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眼泪浸泡着,痛,却无法诉说。
今次一双璧人,新娘温柔娇俏,正是如花年纪,而新郎…是我的丈夫。
汀璃晃了晃我的胳膊,轻声道:“如意,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不要这样,我害怕看到你这个样子,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些。”
我的眼睛仍是不舍地追寻着那个挺拔的红色身影,直到再看不见了,口中却轻声道:“这样好的日子,我为什么要哭。我是嫡福晋,若是连我都妒了,岂不被天下人笑煞。”
说完,不管汀璃愕然的表情,径自快步走回了垂花厅,带着笑容招呼屋子里的女眷,备办茶水瓜果,同人寒暄客套,敬酒回敬,将屋子里的喜庆点燃到了极致。
敬我酒的人不少,同那天四福晋的生辰宴上一样,我来者不拒,尽管汀璃拼命帮我挡酒,却也喝得脸上发烧。抬起眼来视线撞到一身牡丹的华丽旗装,我捧着酒壶走过去,笑得灿烂:“今天日子好,弟妹敬九嫂一杯。”
九福晋回头见是我,微微一愕,随即举起酒杯笑道:“啧啧,十三弟妹真是海量,妾身可是自愧不如。十三爷也真是荣光,纳侧福晋也能得皇上亲自赐婚,这一次娶了德妃娘娘的外甥女儿,也算得亲上加亲呢。”
“那是皇上天恩高厚,德妃娘娘抬举错爱。”我笑着举起酒杯:“府里遇上这样的事,该是大喜,九嫂请,弟妹先干为敬了。”
我仰头一饮而尽,给九福晋看那空空的酒杯。九福晋也爽快的一仰头,将杯口对着我,眉眼含笑。
汀璃将我往外拽:“如意,你喝多了,我们出去歇歇。”
“我哪里喝多了,今天是个大日子,主人怎么能缺席。”我甩开汀璃的手,快步往前走去,挨桌的向一众女眷敬酒,敬到十四福晋时,汀璃忍无可忍,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酒杯就将我往外推,一边对十四福晋道:“羽琴,对不住,如意喝醉了,我带她去外面歇歇。”
十四福晋点点头,颇为乖巧温顺:“两位嫂嫂请便,妾身不碍的。”
汀璃将我拽到外面,我甩开她的手,犹想回屋子里面去,汀璃拖住我,怒道:“如意,你能不能有一次爱惜一下你自己!你不是那铁打的身子,从小就三灾六病的,现如今做了额娘的人,还不知道好好保养。我求求你不闹了好不好!咱们回房去,你哭也好骂也好抱怨也好,不要这样…”
“我不回房…”我终于无力挣扎,缓缓抬起手,指向梅花林的方向:“我要去那里…”
“好好好,只要你不再折腾你自己,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汀璃扶着我走到梅花林里,在青石上坐下。我靠在她的肩头,大睁着眼睛凝视着黑暗中静静悬挂在枝头上的梅花灯笼。
“如意,要点灯么?”汀璃问我。
我摇摇头:“今天的红蜡烛,只属于新娘子…”
汀璃一窒,摇摇头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我听到她沉沉叹道:“如意,我真的没有见过十三爷这样好的丈夫,我相信他有他的无奈,但是他爱你,这一点没有人可以怀疑,你何苦用无可奈何的事情折磨你自己。”
我苦笑:“你不能说皇阿玛对额娘没有爱,哪怕是一点点。可额娘为何还会伤心了这么多年。”
汀璃沉默不语,我说:“他的心给了我,我感动,但是这不够不够,我要的是他的全部,我要一个完完整整的他,我不要他信誓旦旦的承诺爱我的时候却和另一个女人耳鬓厮磨,我不要带着笑脸周旋在他的那些女人之间,我累,好累,可是他不懂,他不懂…”
汀璃叹道:“原来…你竟是这样想…”
“很贪心,对不对?”我苦笑着摇头:“我知道,只是奢求罢了…”
汀璃忽然道:“如意,你说,额娘爱不爱皇阿玛。”
“我不知道…”我叹息:“额娘从不会提及皇阿玛,也许爱过吧…可惜,她爱错了人…”
我也同样爱错了人。
汀璃说:“额娘是兰花一样的人儿,兰,生空谷。不因清艳自许,不因无人不芳。生于寂寞,亦习惯了寂寞。所以额娘一生也没有学会争取。”
我静静地听着,汀璃微侧了头看向我,低叹道:“但你不同,你是梅花一样的人,凌霜傲雪,从不轻易向人低头。如意,有的时候太过倔强,受的伤就会越深,你何苦逞强。”
“你说的话同四哥好像。”我轻轻苦笑:“你们都劝我退一步,可是我退不退,结果都是一样的。十三爷他终归不能属于我一个人,我终归还是要容忍我的丈夫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但我不甘心,不甘心像额娘那样熬一辈子,即使明知道结果,我也要任性一回。”我在汀璃的肩头蹭了蹭脑袋,闭上了眼睛:“好姐姐,我累…让我歇一会儿。”
“会着凉的。”汀璃将披风为我往上拉了拉,轻声道:“要不,我送你回房?”
“没有什么比我现在的心更凉的了。”
“别说傻话。”汀璃扶起我向房间的方向走去:“回了房,你想耗多久我都陪你,别在这里冻着,要是闹出病来苦的是你自己。”
我在汀璃的搀扶下站起身子,无奈浑身酸软,双腿竟似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勉强使力向前挪了几步,深一脚浅一脚晃晃悠悠,似是在嘲笑我的逞能。
汀璃皱着眉头,回头招呼来远远跟在后面的湘儿,两人搀扶着我向珩梧殿的方向缓缓前行。
“这是怎么了?”
走不出几步,迎面却听见了一声诧异的询问。我和汀璃湘儿同时仰头去看,九阿哥皱着眉头站在我们面前,目光只锁在我身上,一脸担忧。
我与他对视,他怔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什么话也不再说,只上前两步抓住我的胳膊,然后一转身将我背在背上,提步便走。
汀璃追在后边,急道:“表哥,你做什么?
“她这个样子,你还指望她自己走回房间里去?”九阿哥脚步不停,只微微偏头看了看我,将我又往上背了背。
我的两臂被他抓在胸前,头歪在他的肩上,一双眼不转睛地打量他的侧脸。距离极近,近到我甚至能够看清他微微泛红的耳廓,半透明的,带着一丝丝纤细的血脉,像极了康熙案头上那方冻石的印章。
狭长的眼,飞扬的眼角,俊挺中又带着秀气的鼻梁,九阿哥的一副容貌长得邪气而又魅惑,本应是万花丛中过,赢取无数芳心的风流大少,可奈何,偏偏因着我,让他落得如今这颓唐境地。
所以纵然他纠缠,痴磨,我也从未曾怪他。
他注意到了我的注视,复又微微偏过头来,轻蹙了眉:“又喝这么多酒,就这样喜欢糟蹋自己的身子?有了女儿的人,不为自身计,也该为小格格多想一点。”
我看着他,迷迷糊糊地一笑:“若含好不好?”
他一怔,转过头去,半晌才低低答道:“好…”
我凝视着他,情不自禁便想问:“那你好不好?”
他沉默半晌,半侧了头淡淡一笑:“累了就睡吧,睡过了,一切都好了。”
“你也是这样的么?”我望入他的眼睛里,找到了一丝落寞,一丝苦涩,似还有一丝不忍。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下次若想还要喝酒,我陪着你,不许再一个人糟蹋自己的身子。”
我伏在他的肩头,不想再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前方渐渐黑下来的天色。
回了房九阿哥便告辞了,汀璃坐在床头皱着眉看我,回头吩咐跟着她的丫头:“去和八爷说,今晚我不回去了,留在这里陪十三福晋。”
我仰起头看着她:“这样不大好吧。”
“别赶我,今儿个我不走。”汀璃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皱眉道:“这样热,还说自己没有喝多,就知道折磨你自己。”
“明明是好话,偏给你说的这样不饶人。”我盯着她不满地嘟囔。汀璃叹气摇头:“如意,你真的醉了,睡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骗人。”我一使劲从床上坐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拉住汀璃跑到窗前,望着新房的方向喃声道:“你说…他们现在在干些什么?”
汀璃向窗外望了望,叹道:“你这院子离她的住处那么远,哪里看的见他们在做什么。如意,莫再闹了,过了今日,十三爷还是你的十三爷,啊,睡吧。”
我摇摇头,轻声道:“我猜…他们现在一定在喝交杯酒。”
大婚那日喜娘曾说,饮下交杯酒,从此,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
胤祥曾许过我生生世世的诺言,当时自己只是苦笑,一生一世已是奢望,何来生生世世?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异域的灵魂,焉敢去求那天荒地老。
如今,他正与另一个女人交挽手臂,共饮杯中清酿,喜娘一定在旁边,为他们许下另一份长长久久,恩爱白头。
原来良妃的境遇是这个时代里的必然。
由来只有新人笑,哪人看到旧人哭。
我看着前厅那一片灯火辉煌,喃喃道:“自以为不同,原来竟是我错。额娘也好,如意也罢,都逃不过这个时代的规矩…”
汀璃皱眉:“如意,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摇头微笑:“没什么,我在说…你有没有听过长门宫的故事?”
汀璃摇头:“如意,何苦如此悲观。你比陈皇后的境遇要好上太多。”
我苦笑:“三千怯风流,明朝怨白首,回眸百媚休,独上长门楼…”
我知道,我比陈阿娇好上太多。可是,这难道就足以使我庆幸了么?
不能,我不能。自以为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却原来,还是看不得自己的丈夫同别人燕尔新婚。
千金欲购长门赋,君在巫山第几重?
红颜未老,恩情何在…
“轮回应有时,恨叫无情咒。妾身汉武帝,君为女儿羞…”
汀璃伸手覆住我的唇:“如意,不要说了。”
我轻轻拉下她的手,苦笑,仍将视线移向窗外。
“彼时再藏娇,长门不复留,六宫粉黛弃,三生望情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