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疏花愁红 ...

  •   “究竟是什么人!”
      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康熙愤怒的一捶桌子,桌上的茶杯叮当作响。
      愤然跌坐在榻上,康熙死死盯着地面的眼神里,有怒气,更多的却是失望。
      他抬头看我,目光划过我脸上紧张的表情,忽然轻笑了一下,拉我到他身边坐下,拍了拍我的手:“不用担心,阿玛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你有事。”
      我忐忑的不断用余光瞟着门外人的动静,却发现那一干人只是执了兵刃静静的守在门外,没有一个人出声或者有所动作,仿佛,他们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命令。
      “丫头。”康熙的低唤使我回过神来,扭头看他,却见他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嘲弄,眼底滑过一丝轻蔑,嘴唇勾起一抹嘲笑,看着门边冷冷道:“不用怕,一群乌合之众,随他们闹去。”
      我凝视着他脸上的自信,忽忽然觉得他有着睥睨一切的力量,处乱不惊,临危不惧,帝王的气质在此刻的他身上尽显无余。视线下斜,凝视着他石褐色的袍脚,半晌却听到了他的一声长叹,低沉的声音,伴着些许无奈在我面前响起:
      “丫头,你说阿玛是不是真的老了...”
      轻轻抬起头,他已有些斑白的双鬓一分分落入我的视线,额头和眼角,也已经被年岁刻出了浅浅的细纹。五十而知天命,已经迫近天命之年的康熙,或许真的老了...
      张张唇,却无力吐出肯定的话语,不为哄他高兴,只为他周身充斥的,那份君临天下的沉稳与坚毅。他虽不再是当年那个平三藩,收台湾,在马背上纵横准噶尔的青年天子,但老这个字,却依然与他相去甚远。
      欲张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间,屋外忽然传来了兵刃相接的声响。

      数日后,京中。
      抓起一颗石子,使劲向水池中扔去,咕咚一声,伴随着水花的溅起,石子缓缓沉入了池底。我皱眉凝视着涟漪骤起的湖面,闷闷不语。
      “格格都这样闷了好几天了,总是这样不高兴也不是个事儿啊。”湘儿向前几步,在我身边坐下来,转头看着我道:“十四爷今儿个早上来看格格,格格为何不见他?奴婢只得告诉他格格还睡着,把他打发了。”
      我点点头:“打发了便罢了。”
      湘儿纳闷道:“格格以前与十四爷最是要好,怎么这阵子总是躲着他,上回他都不高兴了,可这回格格回来,他又巴巴的来找格格。要说这十四爷待格格的心,也真是虔了。”
      我垂头笑道:“正因如此,才不能连累了他。”
      湘儿奇道:“连累?”
      我转过头看着她:“太子殿下,四爷和十三爷现在还在被软禁着,皇阿玛现下火气大得很,我是跟着他一起南巡去的,若是再与十四爷走得近,旁人传出什么话来,你要他怎能独善其身?”
      湘儿似懂非懂的点头。
      我叹了口气,又转过头去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湖面:“这一天天的,真是无聊...”
      可这不应是早就料到的结果么?
      自从在德州的行宫遭到不明身份之人的包围后,康熙的心情便越发差了,若不是张廷玉及时带人来解了围,这场戏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只是...
      只是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在事变之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被擒的俘虏也尽皆咬舌自尽,查不出丝毫端倪。当张廷玉战战兢兢地向康熙报上这个消息时,康熙的反应绝对可以用震怒来形容。最后只阴沉着脸留下一句:“给朕去查,查不出,就不要来见朕!”
      然而张廷玉也当真不负所望,拼了命去查了数日,终于在一个夜晚神秘的溜进乾清宫,向康熙呈报了一个神秘的消息,然后...
      然后康熙忽然就将知道此事的下人全部封了口,叮嘱我们从今以后要对此事绝口不提,还下令软禁了一同南巡的太子,四阿哥和十三。
      难道他怀疑这三个人?
      可我不信...无论是谁我都不信,总觉得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湘儿在身边轻声道:“格格,咱们该回了。”
      我怔忡半晌,点点头,站起身来弹了弹衣服:“回吧,是出来的久了...”

      踏进储秀宫,良妃端坐在主位上,正和一旁的八阿哥说着话,头上两支素银簪子将头发轻轻绾起,松松的垂在脑后。身上湖蓝色的长裙,外面一层薄纱的罩衣,越显得清丽素雅。
      我笑着上前福身:“额娘吉祥,八爷吉祥。”
      良妃示意我起身,我走到近前去,八阿哥笑道:“有日子不见了,近来可好?”
      我笑笑:“我可有什么不好的呢,八爷可好?”
      “左不过同以前一样,没什么好不好的。”八阿哥淡淡笑了一下。我在良妃身边坐下,看着他笑道:“等来日有了嫂子,定就和现在不同了。”
      八阿哥无奈地笑着看我,良妃也道:“可也是,二十一岁了,还没成个家,你看看哪个阿哥如你这般,连老十去年都娶了福晋了,新近便要做阿玛了呢。”
      八阿哥看着良妃笑道:“连额娘也来打趣儿臣。”
      “不是打趣你。”良妃笑了笑:“今日额娘不提,来日你皇阿玛也要指婚,就算你皇阿玛事忙顾不上,惠妃娘娘也必定会提醒他的。”
      八阿哥仍旧笑着看她,始终没有移开过视线:“儿臣只有您一个额娘,儿臣的婚事,也只皇阿玛和额娘说了算,旁人插不上口去,纵是插上了,儿臣也不会听从他人的安排。”
      良妃拉下脸,佯怒道:“这孩子,说的哪里话。”
      我挽住良妃的胳膊,将头靠在她的肩上:“额娘,儿臣也是一样的话。”
      良妃转过脸来看我,半晌终于无奈叹气:“也罢了...你们这两个孩子...”
      她转过头来看我,轻轻笑道:“上次你做的那个杏仁酪,味道倒是极好,弄得额娘现在都还想着呢。”
      “额娘想吃,儿臣这就去做。”我起身要走,良妃又叫住我:“既是要做,便多做些来,过会子九阿哥他们也要来的。”

      细细做好了杏仁酪,盛在几个精致的茶盅里,我捧了托盘,缓步朝正厅走去。
      守在门边的小宫女打起洒花帘子,我迈步进门,环视了一周屋内的众人,捧着盘子轻轻屈膝,唇边漾起浅笑:“见过九爷,十爷,十四爷,各位爷吉祥。”
      十四慌得起身,接过我手中的托盘放在桌子上,便笑嗔道:“端着这劳什子的玩意儿还这么多礼数做什么,就你规矩多。”
      我笑笑不语,走到桌边伸手拿过茶盏,先给良妃奉了一盏,良妃含笑接过。我接着走到八阿哥身边,在他面前也放上一盏茶杯,他只微微颔首:“多谢。”我笑着摇摇头,又依样在各人面前都放上一盏茶杯:“如意手艺不精,还请各位阿哥爷多多包涵。”
      九阿哥首先揭开杯盖,已觉有异,奇道:“这是什么?”
      我回道:“是杏仁酪。”他早已将茶杯端到唇边,只浅浅尝了一口,便赞道:“真是极品,难为你想来。”
      我微微一笑:“不过多加了几味食材,未见得有什么特别的。”
      “嗯。”十阿哥一边大口喝着,一边含含糊糊的道:“不一样不一样,我家的厨子就做不出这样精细的吃食来。怪到额娘以前总说,精细的吃食也必是精细的人想出来的,果然不错,是吧九哥。”
      九阿哥微微颔首,一双眼睛却只是盯着我瞧,仿佛要将我全身上下看个通透。我冲他礼貌地笑笑,挪到良妃身旁坐下,垂眼看自己的指尖。
      “老十,如此文雅的吃食,怎让你吃的这般猴急。好东西是要品的,都似你这般囫囵吞下去,哪里还品得出味道?”九阿哥见我不再看他,便转向了十阿哥。
      十阿哥放下空空的茶杯,瞥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得了九哥,我老十就是粗人一个,学不会你们那套斯文的吃法。不过是一杯酪,按照老祖宗食不过三的说法,像我这样喝干了它,这杏仁酪岂非十天半月上不了桌了。”
      九阿哥无奈摇头:“你就是想让它上桌,也不能辛苦如意十天半个月就给你做一回。”
      “各位爷若是喜欢,辛苦倒也没什么。只是若长此以往,小厨房的姑姑便要天天跟着我担惊受怕,唯恐我被割了或是被烫了,只恐差事都当不好呢。”我笑了笑,良妃便也点点头:“这话很是,上一次为了做这杏仁酪,小厨房的花引就特特的跑到本宫这里来,一脸惶恐,说格格定要下厨,劝也不顶用。真若十天半月做一回,恐怕花引便要向本宫请辞了。”
      良妃含着笑说完这番话,在场的人便都笑起来,八阿哥笑道:“那还真是难为花引姑姑了,恐怕今天又跟着如意提心吊胆了一回。”说罢顺手摸出一锭银子,转身向侍立在身后的小宫娥道:“把这个交给花引,就说是爷赏她的,就算补偿她为爷的妹妹担的心吧。”
      小宫娥答应一声便退下了,八阿哥转回头来,正好听到十阿哥向良妃问道:“母妃在宫中长日无聊,不知回宫之后,皇阿玛可有来看过母妃?”
      此言一出,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怔,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良妃,神色各异。
      九阿哥看看良妃,再看看十阿哥,不断地冲他使眼色,十阿哥一脸茫然地眨着眼,不明所以。十四阿哥脸上有微微的惊异,也有几不可察的一点好奇,八阿哥则是一脸紧张和担忧,紧紧地盯着良妃,微微蹙着眉头。
      良妃的眼神黯了黯,长长的睫毛划过浅浅的弧度,缓缓低垂下来。她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铺满青砖的地面上,幽幽的声音不带丝毫挣扎和逃脱,润得好似从喉间滑出:“红颜弹指老,御花园中百花繁盛,又有几人能留恋曾经。本宫空占有这储秀宫的一席之地,不过惹人厌罢了。”
      十阿哥慌忙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千儿:“母妃恕罪,儿臣该死。儿臣见母妃整日呆在宫中,不过白问一句,竟招出母妃这些伤心的话来。”
      良妃缓缓摇了摇头:“不碍的,是本宫心界不宽,平白的就想起这些来,倒扫了你们的兴致,莫往心里去。今日本宫乏了,你们先回去吧。”说着微微转头,对我道:“如意,送送各位阿哥。”
      我正怔愣间,她已经站起身来,再没留下一句话,转身进了内室。
      八阿哥倏地站起身来,往前行了一步却又顿住,右手微曲伸在半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没有拦阻,也没有出声,就那样看着良妃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半晌,他垂下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环视了一下屋内众人或紧张或歉疚的神色,没有留下丝毫解释,转身撩袍出门。
      众人虽是糊涂,但他这一走,也自是都提步跟上,我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门,却见八阿哥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用手轻抚着院中的一棵梅树,唇畔的弧度冰冷僵硬,再不是前番的柔和微笑。
      十阿哥踌躇了一下,蹭上前去低声道:“八哥...我真的不知道会惹母妃伤心,你也知道,弟弟这张嘴上没把门的,说话欠思忖,八哥若是生气,打也使得骂也使得,我看不得你这个样子...”
      八阿哥顿了顿,转头看向十阿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便离开梅树复又向前走去。
      一路行过,众人都默然无语,气氛静得有些尴尬,看看已快行到宫门口,我只得紧走几步,拦住八阿哥屈膝请了个双安:“八爷,如意出宫不便,恕不远送了,各位阿哥爷慢走。”
      八阿哥怔了怔,仿佛此时方意识到我的存在,抱歉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我向前一步,低声道:“皇阿玛从不踏足储秀宫,但十爷亲娘早逝,他不经常出入内宫,因此上并不知情。我回去会好好陪陪额娘,八爷不用担心,也不要生十爷的气,好么?”
      八阿哥淡淡笑了笑:“我明白的,况十弟性子爽直,经常口没遮拦,我怎会同他生气。快些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同他行礼作别,刚走出几步,身后却有人唤我,面带疑问地回头,九阿哥对我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到我手里:“上一次去府里玩,你落下了这个,现在我物归原主了。”
      那是一个纯墨绿色的玉佩,质地细腻灵透,被雕刻成栩栩如生的鲤鱼图案,一大一小的两条鲤鱼高高跃起,伴随着柔和的波浪和灵动的浪花。我将玉佩拿在手里把玩,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何时有过这个物件,刚想询问,转念一想又说不准是以前的如意落下的,也就不再多问,道了声谢便收下了。
      九阿哥向我勾唇一笑,狭长到有些邪气的双目也变的弧度柔和起来。
      与众人告辞过后,我回到储秀宫,却见一众伺候的宫女太监皆是小心翼翼的低眉垂首,连大气都不敢出。我叫了一个小丫头来询问,那小丫头战战兢兢:“娘娘方才睡下了,吩咐下来叫我们一律不得打扰。奴婢们见娘娘神色不大好,可是都不敢问,只好小心伺候着。”
      我挥挥手让她退下,抬眼看了看日头,时已近傍晚,良妃还未曾用过晚点,这个时候睡下也太奇怪些。脑中闪过她方才变得血色全无的脸,和那一声道乏,那声音是真的乏了,透心彻骨的乏。我心内一颤,疾走几步跨进正厅,绕过屏风走到内室门口,用手轻轻将门推开。
      视线与屋内的人相撞,我便蓦然愣住,半晌未曾移动一步。
      及腰的长发似墨玉流光,直直的垂下来,落于腰际。良妃一身素白端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把木梳,却不梳头,只是那样怔怔的看着,专注到竟没有发现我已经进入屋内。
      菱花镜上清晰的映出了我的身影,良妃才似刚刚回过神来一般,缓缓的转过身来,看着我,温柔一笑。
      顶上的发,被素银簪子绾成了两个回心结,后面的长发披散着,轻顺若流烟。清丽的五官,精致的眉眼。朝天素面一丝粉黛未施。一身干净的白衣,宽阔的下摆混着轻纱与衣带迤逦拖在地上,像极了坠落凡间的九天仙女。
      一身澄净,半分尘俗未染,我纵是搜肠刮肚,也只能用一句诗来形容此刻的良妃。
      凯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是不是...真的很像...”
      轻轻的声音传来,柔和温静,却含着不易察觉的苦涩与凄凉,我微微蹙眉,不解她话中深意。她却似也没有要求我回答,而是慢慢地闭上了眼,唇畔划过一丝苦笑,声音里的苦涩更浓:
      “可是我不是她...不是她...”
      我不解地皱眉,担忧道:“额娘说什么?”
      良妃静默半晌,缓缓睁开眼睛,低低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没什么...”
      “怎会?”我在良妃身前坐下,握住她的手,却发现那双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低声叹了一口气,我轻声道:“若是真的没事,额娘方才怎会和十爷说起那番话。十爷惶恐的不行,刚刚还在跟八爷请罪呢。”
      良妃视线下斜,看着地面低声道:“十阿哥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是我不好...”
      我摇了摇头:“额娘没有错。说句不敬的话,皇阿玛从不来储秀宫,儿臣知道额娘心里苦,可额娘总不愿说,儿臣也不敢问。今天额娘吐一吐苦水,未必是坏事,您的恨您的怨,儿臣都愿意洗耳恭听,不要苦着自己,好不好。”
      “怨?”她苦笑:“这个字,不曾属于过我...”
      “既是不怨,额娘现下为何是这样的装扮,又为何会在这里对镜伤神?”我心念一动便问出了口,良妃却没有怪罪,可也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将视线拉向了窗外。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满院的梅树,因着不到开花的季节,无花无叶的枝桠显得那样冷清萧索。
      储秀宫向来只植梅花,旁的花草一概不种。良妃看来并不在旁的事务上上心,可是这里的每一棵梅树都被打理得极好,可以想见寒冬来临时,这里该是怎样的一番美丽景象。那雪白的一树树玉蕊琼花与雪天融为一体,清幽孤傲,自然标格。偶尔的一树红梅,便似茫茫雪原中不灭的一星心火,跳跃着,点燃人们的视线。
      良妃是喜欢梅的,她偏爱那被纳兰容若着力吟咏过的“白霓裳”,经常独身一人伫立在院中的梅树之下,默默无语,只是轻抚着梅树细弱的枝干,眼中盛满的是不为人见的落寞,与辛凉。
      不怨,幽深宫苑之中,要做到此二字谈何容易。只要曾经爱过那个身穿明黄的人,就再无法安然的说出不怨。良妃,怕也只是学会了掩藏罢了。
      良妃半晌方转过头,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轻声道:“皇上他夺走了我的禩儿,好在...他把你留给了我...”
      一丝温和的笑意,缓缓爬上她的脸颊:
      “有你在,额娘不怨,真的不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疏花愁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