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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出走 ...

  •   “霍家郎,霍家郎。银枪白马戍边疆……”

      席间丝竹婉转,贤王却似触景生情,带着微醺醉意,哼唱起这首北漠民谣。那嗓音像是浸了边关的风沙,沙哑中透着苍凉。

      “三更雪,五更霜。枪尖挑月守四方。”

      关梓萱扯了扯纭知的衣袖,压低声音:“贤王素来千杯不醉,今日这……”

      话音未落,就见贤王举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霍平舟案前。他身子一晃,竟直接跌坐在少年身旁,手臂自然而然搭上了霍平舟僵硬的肩头。

      “平舟贤弟……尔父青山,实乃当世真英雄!”他把酒壶猛地拍在案上,震得杯盏轻颤,“寒门出生,起于行伍,三十载沙场征伐……白狄小儿闻霍字旗而丧胆,八年就打跑了白狄,天赐良将呀!”

      霍平舟依旧默不做声,只是握着酒杯的指节渐渐泛白。

      他又举起酒壶,闷下一口:“朝中那些只会空谈门第的……迂腐!霍大将军往阵前一站,那就是千军万马!”

      他转回头,醉眼朦胧地端详着霍平舟的侧脸,声音忽然低柔:“平舟,你和你父亲……真像。”这醉语说得含糊,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

      霍平舟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来!”贤王猛地举起酒壶,目光望向远方,“这一杯,敬你父亲!敬霍大将军!”

      霍平舟沉默着端起酒杯,与贤王的酒壶轻轻一碰。清冽的酒液入喉,他依旧一言不发,唯有那双眸子已布满了血丝。

      “身既死,志未央。来日边关风再起,自有儿郎效家乡。”

      不知过了多久,霍平舟突然低声哼唱起这首民谣的最后一句,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宴会将尽,大长公主笑着张罗宾客留宿公主府,共用晚膳并夜赏昙花。

      纭知望着上首霍平舟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侧头跟关梓萱说道,“梓萱,今夜我们便不回宫了,一同留下赏昙花可好?”

      “纭知,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识趣了?”关梓萱闻言倾身靠近,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明眼人都看得出,长公主这是要成全霍小侯爷与孟姑娘的好事,我们留在这儿,岂不碍眼?”

      “巧了,本王也不识趣。”赵驭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笑得懒洋洋的,“既然表妹有这般雅兴,为兄自然要相伴左右,共赏这月下昙花。”

      其实留宿的宾客不在少数,毕竟这京城里,盼着嫁入侯府的贵女,原就比这园中的昙花还要多些。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照得公主府里头的玉湖波光粼粼。临水的碎玉轩里陈列着数十盆含苞的昙花,在宫灯柔和的光晕中,那些莹白的花苞如同被月华浸透的玉盏。

      子时初至,万籁俱寂,唯闻夜莺轻鸣。不知是谁轻呼一声,众人不约而同望向檐下最盛的那株昙花。但见外层萼片微微颤动,如蝶翼初振,随即顶端缓缓绽开一道缝隙,清冽幽香顿时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紧跟着其他花苞相继应和。花瓣次第舒展,不急不躁,如月下起舞。待到盛时,花朵全然绽开,莹白花瓣薄如绡纱,簇拥嫩黄花蕊,在月光灯影下泛着淡淡的光晕。

      长公主含笑望着这幕,目光却不自觉飘向并肩而立的霍平舟和孟婉。

      孟婉侧颜在花影里格外柔美,她望着极致绽放的昙花,轻声感叹:“花开何妨一瞬,但求此尽淋漓。”

      霍平舟没有回应,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天上那轮清冷上弦月。不远处,长公主的声音悠悠传来,她正为众人讲述昙花的来历。

      “这昙花,原本可只有白狄才有。还是当年北漠停战,北狄献上的贡品,这才得以传入京城……”

      众人正听得入神,谁也没有留意到,今夜这场生辰宴的主角,已握着那柄破云剑,悄然隐没在夜色深处的回廊尽头。

      长公主将昙花的故事娓娓道来,宾客们听得入神,待最后一字末了,席间便响起一片赞叹。不知是谁起了头,众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围在花前,以这月下仙姿为题即兴赋诗。

      几轮诗作下来,墨香与花香交织在夜色里。丑时将尽,但见月影已悄悄西斜,廊下的宫烛也换过了第三次。

      “表妹,”赵驭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目光掠过不远处孟婉独自伫立的背影,“霍平舟这如厕的时辰,未免太久了些。你确定他只是去如厕?”

      纭知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关梓萱刚写的小诗,头也不抬地应道:“孟姑娘红着脸亲口说的,平舟哥是吃坏了肚子。方才还回来过两趟,奈何腹痛难忍,又往恭房去了。”

      一旁的关梓萱闻言搁下笔,嗔怪地瞪了二人一眼:“这般风雅之时,偏你们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好好好,是本王不该。”赵驭从善如流地收了声,指间的扳指却转得愈发急了。忽而他起身,轻轻拉起纭知:“不行,表妹还是随我去看一眼才安心。”

      关梓萱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两人走远了,“不是,知知一姑娘家,带她去有何用?”

      两人刚转出后花园的月洞门,便见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过来,险些撞了上来。

      “慌什么!”赵驭一把扶住他,眉头紧皱。

      “王、王爷!”小厮脸色煞白,手里攥着一封皱巴巴的信,“小侯爷……小侯爷他骑着马儿走了!就留了这封信,说要效仿老侯爷,去北漠建功立业!”

      他慌乱地挥舞着信纸,“小的得赶紧去禀报长公主殿下!”

      赵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急急忙忙的干什么?这么多宾客,别丢了公主府的脸面!”

      “看来这孟姑娘,自己也不想嫁进霍家呢。”纭知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天色将明未明,京郊的道儿上,一黑一白两骑快马踏破晨雾,向北疾驰。

      “表妹,”赵驭在风中提高声音,“若是追上了霍平舟,他却执意不归,你待如何?”

      纭知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不如何。我只愿他此刻的决绝,不是一时意气用事。”

      话音未落,她又一扬马鞭,白马四蹄翻飞,倏忽间便掠出数丈之远。

      “表妹!你现在骑术这么好了!”赵驭吹了个口哨,然后也一夹马肚,追了上去。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还有二里地就要出了京郊。这道旁边有一山坡,被过路人唤作“回马坡”,是最后一处能在高处回望京城的地儿。

      纭知勒紧缰绳放缓马速,抬眼望去。但见一个身着轻甲的身影正牵着枣红骏马,独自立在坡顶。那人身姿挺拔如松,晨风拂动他墨色的斗篷,在渐亮的天光里翻飞如旗。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与赵驭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不再多言,只是轻抖缰绳,驱着马儿缓步登上小坡。

      “来了?”

      尚未下马,霍平舟微哑的嗓音便随风传来。他依然背对着他们,目光仍望着远方。

      “不错嘛,你俩倒是敏锐。我在这儿坐了半个时辰,正掐着时间要走,还说没人赶得上呢。”霍平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所以……是来劝我回去的?”

      “不,来送你一程。”纭知翻身下马,走到霍平舟身旁,看着远处在雾中若隐若现的京城。

      她现在知道了,霍平舟不是一时冲动。一个能在这回马坡上凝望京城半个时辰,却依然选择北上的人,心中所念早已不是这一方故土,而是千里之外的万里山河。

      “小侯爷可要想明白了。”赵驭走上前,一手握住霍平舟的肩膀,“你留下来,可是要娶虎威郡王的嫡女,不出三五年,一样能去北漠做个领兵的将军。”

      霍平舟转身面向北方,目光穿越重重山峦,一字一句道:“我不需女子的嫁妆来加官进爵,我也不需虚无的姻亲来稳固边关。我要像父亲一样,纵使身外无物,也能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恰在此时,远天破晓,万道金光刺破云层,将他周身笼罩。腰间那柄随他父亲饮血沙场的破云剑,在朝阳映照下泛起凛冽寒光,仿佛也在回应着少年的铮铮誓言。

      旭日跃出云海,赤色朝霞浸染天际,如血如焰。霍平舟最后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利落地翻身上马。

      “保重。”纭知轻声道。

      赵驭难得敛去嬉笑之色,郑重抱拳:“他日归来,与你痛饮。”

      霍平舟颔首,再不多言。缰绳一抖,枣红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生风,踏着霞光向北奔去。

      季纭知望着那道身影在旷野上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天地相接处的一个黑点,融入北漠的方向。她忽然想起夜里那株极致绽放的昙花。原来这世间,当真有人愿将一生荣辱,都押在这倾尽所有的刹那。

      朝阳已完全升起,将回马坡染成一片金黄。远处,霍平舟留下的马蹄印深深浅浅,一路向北,通向属于他的沙场,他的山河。

      ……

      虽然,大长公主特意差人封锁消息。但不过一日,霍小侯爷生辰独自出走北漠的消息还是传遍了京城的权贵圈。

      “唉,折腾这么久,小姐和小侯爷的亲事还是泡汤了。”

      “就是。不过我觉得小姐还是和郑状元更配。”

      屋外传来婢女们小声的议论声,孟婉轻轻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缺了一角的月亮,也不知那个少年能否在月圆之前到达北漠。

      窗外忽然传来扑翅声,一只灰鸽落在窗棂。她解下鸽腿上的竹管,倒出卷成细条的纸笺,上面只有四个字:

      “做得很好。”

      她看着纸条,自嘲地笑了笑。将纸条移向烛火,火苗倏然窜起,瞬息间便将那行小字吞噬,只余一缕青烟袅袅散去。

      跃动的火光中,她恍惚又看见那日湖心岛上,少年执剑起舞的身影,剑光如练,意气风发。

      她闭目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一枚精心编织的剑穗。玄色丝线细细缠绕着墨玉珠子,是她耗费半月心血才完成的。

      这才是她想送给他的生辰礼,因为他自己的剑本就很好。

      他也不需要成为谁,他做他自己就很好。

      烛火在她眼前轻轻摇曳,仿佛在催促着什么。她捏着剑穗的手悬在火焰上方,微微颤抖,最终还是缓缓收回。

      罢了。

      她将剑穗仔细收进妆奁匣,咔哒一声轻响,锁住了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

      “殿下,可要禀明圣上,遣人将小侯爷寻回?”魏姑姑往香炉里添了点安神香,忍不住问道。

      平南长公主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把手中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信放下,“不必了,随他去吧。”

      窗外的风蹿进屋内,悄悄拂过案上那张被反复摩挲的信笺,墨迹间的泪痕渐渐晕开。

      孩儿平舟敬禀母亲大人:

      昨日生辰得见父亲旧剑,剑格刻痕犹在,忽忆当年父亲执儿手曰:“当如破云剑,破长风,斩青云。”父亲布衣从戎,沙场血战,屡建奇功,皆自卒伍而起。今儿年已及冠,每思父亲白手建功之志,未尝不中夜推枕,望北而立。
      近来朝中虽无急报,然儿观北狄时有异动,边市时闭,暗流潜涌。军中宿将渐老,新锐未成,若变起仓促,恐非社稷之福。父亲尝言:“太平愈久,刀兵愈险。”今观其言,如睹先见。
      儿不愿借姻亲为阶入仕,亦不欲承父荫得一时之暗。愿效父当年,易名改姓,自卒伍始。破云剑已负在身,麻衣行囊已备。此去北漠,不求闻达,惟愿如父亲般,以血肉筑边城,以肝胆照山河。
      母亲素知儿心,当年父亲能以布衣之身成就功业,儿今亦当如是。此志已决,惟愧不能常侍膝下。伏望母亲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不孝子平舟叩首再拜
      庆和六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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