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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番外3,梅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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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梦和商晓烟婚后第二年,商音好便给她们发去电报——她临近生产,心里紧张得厉害,希望能有姊妹陪在左右。
柳清梦皱着眉,轻轻地倚在窗边叹息∶“二姐怀孕辛苦,若不是如今局势紧张,不宜走动,我早该去照顾她一二的。”
连绵的雨水照出爱人的惆怅,商晓烟正伏案用钢笔写些什么,抬头见柳清梦皱眉,反倒笑着走过去将窗户关严实∶“唐泽明自她怀孕时就把她捂在手心里捧着,哪怕现在风雨欲来,关上门,照样没人敢惊了他夫人的胎气。何况那里还有蝶生照应着,你何必在这里无端愧疚——倒是别先淋雨发烧了才好。”
柳清梦微笑,一边回拢身上的披肩,一边拍拍商晓烟衣服上沾的雨珠∶“二姐心思多,怀孕便更甚了。几个月未去看她,她应是挂念我们了。”
“阿姐,倭人屡屡向我们抛出橄榄枝,都被我们一一回绝,他们就算虎视眈眈,也暂且动不得咱们,不如……我们钻个空子回苏州看看二姐吧?”
“嗯。”商晓烟握住柳清梦的手,又将她拥入怀中∶“我现在仍是商会会长,倭人就算虎视眈眈也不能造出太大的浪来,先去看音好,顺势跟沈发南打听打听苏州的形势,我也好给沈家留条后路。”
柳清梦靠在商晓烟肩膀上,又是一声叹息。
六月梅雨,又称霉雨。
或因今年的水降的格外多,才在阴暗的地方滋生许多霉人的晦气东西。
按说商晓烟斗赢了沈发南,沈发南又携手商蝶生跑到苏州过上了提前养老的安生日子,上海的摊子自然全丢给了商晓烟,商晓烟就成了商界说一不二的老大。
倭人想在上海做生意,首先便是要讨好商晓烟。
但这些倭人是与生俱来的虚伪,巴着商晓烟好脾气地磨了一年未果,就开始一面继续讨好商晓烟,一面耍起手段想要翻了上海商会的天。
商人本就重利寡义,商晓烟看得清,别人未必看得清。想把商晓烟拉下台的人也不止一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商晓烟和柳清梦应付的逐渐吃力起来。
形势当前,饶是商晓烟也不得不低头,她可以继续跟倭人斗智斗勇,但沈家、季景家和柳清梦不能卷进去。
商晓烟盘算着,苏州毕竟是商家的老巢,又有唐泽明和沈发南,总能庇出一方天地来。
再不济,也有张少帅在南京,攀着关系也能勉力护下商家子女和那两个失了灵的上门女婿。
若是苏州局面稳定,当把柳清梦送回去,观望两年再接回来。
柳清梦对商晓烟心里那点小九九掌握的一清二楚,于是在商音好生产后第二日,她便藏了商晓烟的行李,不让她有机会先行离开。
这方商晓烟刚与沈发南在商家老宅议完事,决计乘今晚的火车回上海,转头回唐家就不见了行李。
姜黄色的衣摆在风中飘飘欲飞,上面的泥渍混着雨水晕开,像是扭曲的叫喊。商晓烟快步找到商音好的屋子,本带着一肚子说教去的商晓烟,一进屋便泄了火∶彼时商音好正虚弱的躺在床上睡着,一旁柳清梦在抱孩子哄她安睡。唐泽明和商蝶生两个男人围在跟前看得入迷,连呼吸都怕扰了新生的小公主睡眠。
这俨然是个温馨和美的场面,一大家子在一块儿,就像梦一样。
商晓烟猛地开门,这几人不免回过头去看她,唐泽明带着脸上掩不去的笑意,说道∶“来的这么急,可惜我家囡囡已经睡着了,没机会让你逗。”
“我逗不来孩子。”商晓烟轻轻关上门,雨声被隔绝在外,却还是漏了风声进来∶“怎么不让音好在医院多住几日,才第二日就带回来了?”
“大姐,现在医院未必有家里安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商蝶生皱了眉,轻手轻脚地走到商晓烟跟前∶“听二姐夫说近一个月医院在半夜里总会送来中枪子的病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连我家那位也说苏州怕有变动,这才……”
“你家那位刚跟我说完,苏州还算安定,南京那边才是水深火热,明争暗斗得厉害。”商晓烟刻意压低声音,说完走到新生的外甥女跟前,隔着襁褓小心翼翼地摸了两下∶“这孩子生的粉嫩,倒真让人挪不开眼。”
“阿姐,那现在怎么办?”柳清梦抱着孩子,手有些发酸,唯恐不小心摔了她,赶紧把孩子还给亲爹,商晓烟见状替她捏着涨酸的小臂,道∶“自家的生意和土地还能让别人跑到家门口抢了不成?”
“权和利向来是连成一体的,趁那群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还没有动摇政府和军阀,我一个商人,不让他们获利总是比不让他们夺权简单。”
商晓烟瞧了一眼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对商音好母女两个忽然放心不下∶“你且先留在这儿看顾她们母女,我和沈发南他们总有门路。”
柳清梦早料到商晓烟会让她留在苏州,刚倔着要跟她一起回上海,便被一声婴儿啼哭搅乱心神∶“唐医生,她应是饿了。”
唐泽明点点头,他看出商晓烟和柳清梦在某些方面还没有达成一致,便散了他们出去∶“我来叫音好,你们有话去廊外说就是。”
商晓烟和柳清梦闻言便出去了,只有商蝶生磨蹭了一下,他有些心疼二姐,折腾了这么久,连个饱觉都睡不成。
他摇摇头,走出门外也跟着劝柳清梦∶“二姐刚生产完,我和沈发南两个大男人,既不能帮唐泽明照顾孩子,也没法贴身照顾二姐。小梦,也就只有你留下来合适了。”
“而且沈发南要和大姐一起回上海,倭人再虎视眈眈也打不过他们两个不是?你且宽心,如今照顾孩子平安更为重要。”
“我知道,可是……”柳清梦望向商晓烟,她一点也不想跟阿姐分开,哪怕是一时一刻。
依她的个性,恐怕要劝商晓烟跟她一起留在苏州的,但上海不安,商晓烟又担着商会会长之责,怎么可能会还没输就怕了倭人。
柳清梦自知劝不动,一方面又要顾全大局,只得顶着阿姐和三哥任重而道远的眼神,无奈地点头答应留下来。
……
到了商晓烟和沈发南要走的日子,雨势仍不见消退,反而愈加肆意。
柳清梦不情不愿地把商晓烟的行李从犄角旮旯里抱出来,为她撑伞践行∶“还记得年少时我为阿姐送行,阿姐让我先回了家,说想让我少些难过。”
“到了今天我为你送行,可别再让我回家去盼你归来了,我宁愿目送你离去,哪怕心中难过,也想多望上几眼。”
商晓烟正接过柳清梦怀里的行李,想说一句“我知道。”
可还没说出来,又听柳清梦委屈道∶“何况你不在的地方也算不得家,我可是寄人篱下等你接我归家呢。”
“什么寄人篱下,叫音好听去怕是要恼。”商晓烟勾了勾柳清梦的鼻子,当初不过两分真八分假的戏言,也能让柳清梦记了这么多年。她都快忘了,这下被柳清梦提醒起来,她心中不免涌出真的不舍和难过。
“我会尽快接你回家的。”商晓烟一手拎行李,一手牵着她来之不易的宝贝夫人∶“若是想我,就去蝶生家走动走动,沈发南走了,蝶生怕是也难捱。”
柳清梦垂眸∶“是呢,可不是轮到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了。”
“说的什么话。”商晓烟越听越舍不下爱妻,若柳清梦再卖可怜,大概她当即反悔再拖两日也是不无可能。
直到上火车前,商晓烟还在想着能不能多留两日陪陪柳清梦。
可越是拖着就越是容易沉在梦中,把梦变成真才是她要去做的。
“阿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柳清梦撑着伞,她没法主动去抱商晓烟,但商晓烟给了她一个拥抱∶“我会的。”
“走吧走吧。”一旁没有被商蝶生拥抱的沈发南怨声载道∶“不是我要棒打鸳鸯,你们要再抱一会儿,误了火车,我也舍不得走了。”
柳清梦即刻笑出泪花∶“那快去吧。”
说是这么说着,可火车开动的时候,柳清梦眼巴巴地瞧着商晓烟被这会冒烟的长方铁皮箱子载走,泪水便止不住地流。
梅雨下了两月,柳清梦便跟着执了两月的泪眼。
用商蝶生的话说,商晓烟这一走,就是勾去了柳清梦的一魂一魄,让她丢了神了。
柳清梦不服气地抹去泪水,反驳他不也是整日念念叨叨地想她哥哥。
商蝶生脸一耷拉,嘀咕道∶“大姐好歹在西院里种了棵桂花树给你,我呢,什么都没有。”
柳清梦一愣,才想起阿姐曾叫她去商蝶生那儿走动走动。
商蝶生看她发愣,摇头无奈∶“哎,走走走,趁二姐夫还忙的过来,我带你看小树苗去。”
很快,柳清梦就见到了商蝶生口中的小树苗。
它被商晓烟种在西柴房,和被烧焦的老桂花树根遥遥相望。
雨还在下,柳清梦撑着伞走过去,又是泪眼朦胧∶“桂花树若要长成,需得十年才开花。她是要我熬成老婆子头发花白才肯跟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
“不至于……”商蝶生还以为柳清梦会感动一番,却没想到这一层,他也跟着慌起来∶“那沈发南不会也要等我头发花白才回来吧……”
“这怎么行!”
商蝶生越想心越虚,乱世之中可是什么也说不准,急得他连夜发了电报质问沈发南什么时候回家。
可偏生沈发南没有回他,连封信都不曾寄。
兄妹两个心凉彻底,一齐做好了“守活寡”的准备。
但就在第二年金秋九月,商音好家的千金唐姝会叫爸爸妈妈时。
一个月静云深的夜晚,商晓烟出现在了西柴房。
跟商晓烟预料的不差,柳清梦果然在这。
这一晚也不知是怎么了,柳清梦竟搬个老竹椅在桂花树苗旁边睡着了,手里还搂了一团毛毯。
商晓烟悄声走近,柳清梦是这些年跟她一起睡染上的毛病,怀里不抱着她就睡不安稳。
她将毛毯抖开,盖在柳清梦身上裹住,连人带毯抱起来回了她原先住的院子。
这院子一直有人打扫,商蝶生和沈发南从不踏足——估摸着这会他们俩也没空往这来。
商晓烟抱着人还没进屋,怀里的人就先揉揉眼睛醒了∶“阿姐?你回来了?”
等柳清梦彻底清醒,一魂一魄归了位,她便哭喊起来∶“你还知道回来?怎的连信也不寄一封!白白叫我为你忧心!”
“是我的错,我和沈发南不敢发电报也不敢寄信,我们这场商战赢了倭人才放心地回来接你。”商晓烟快步将人安置在床上,见柳清梦哭,便温柔地吻去她的泪∶“又叫你苦等了。”
柳清梦立马被吻的心软∶“你回来了,就不算苦。”
商晓烟放下帷幔,已是脱下潮冷的衣物∶“梅雨时节过去,明日该出太阳了。”
“初晴最是适合贪睡,今晚我们便少眠几时罢?”
隔着轻纱帷幔,是来不及完整便被呻.吟扭曲了音的一声∶“嗯。”
后来,待过年开了春,商晓烟提议将桂花树苗移回上海,柳清梦忧心树苗贸然移栽不易活,还是作罢,让树苗同那老树根作了伴,托商蝶生和沈发南好生照料,开花时务必来信告知。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柳清梦坐在窗边,仍是一身月牙白的旗袍,套了一件带毛边的袄,喃喃自语∶“世间少有不朽之身,唯情之一字永传。”
“那棵老桂树见过国与家的兴衰存亡,见过宅院里的情爱纠葛,大情小情,如今又换了一棵新桂树见证了。”
商晓烟坐在柳清梦对面,她正学着织围巾∶“老死与新生总是轮番更迭,都被它们刻在年轮里了。”
“说起来,我似乎记起沈家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柳清梦点点头,眼睛紧盯着商晓烟手中的勾针与毛线∶“是呢,那棵树也算是见证了沈家落成与易主罢?或许……它还在年轮里刻下了某人对我的想念。”
商晓烟手一颤,瞪她∶“胆子越发大了,还敢调笑我……嘶,少说话,我勾错地方了。”
柳清梦笑的愈加开心,商晓烟顿时没了脾气∶“也罢也罢,我不勾了。反正山河无恙,来日方长,我总有闲情逸致给你织围巾。”
“那要是倭人野心不绝,哪一天你担不了商界的责,也没空给我织围巾了怎么办?”
“如今国在家在,但如果真要有这么一天的话,到了碧落黄泉,我跟你一起摔了孟婆汤,下辈子生在太平世道,再慢慢给你织,行不行?”
柳清梦笑了,起身在商晓烟眉间落下一个利落清脆的吻∶“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