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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番外1,沐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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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沐妍出生的年代里,经历的是动荡的王朝、迭出的战乱。
能在将倾的琼楼玉宇中保住命的,无非是富可敌国的商贾、德高望重的文人、还有贪生怕死的权贵。
因而刀枪无眼,最担惊受怕的那群人总是无辜的百姓。
但周沐妍家,本不是平民。
她的爷爷周鸿羡曾受过皇帝的封官加爵,官盛一时,后因商殷华的外祖父商致远上奏折参周鸿羡贪污赈灾的银两,树大招风,皇帝亦不愿细查,最终周鸿羡被黜职,周家抄家,不得已举家迁到金陵居住。
周沐妍出生时,恰逢周鸿羡去世,听大人们说,他走得死不瞑目。
于是仇恨的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若不是商家,爹娘何至于满面愁容,以泪洗面。
及笄那年,周沐妍挽起发髻,拉过柳音好的手,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姑苏?”
风吹乱了两个女子鬓边的发丝,夕阳斜映在河面上,波光窥得一声:“愿意。”
就这样,她们乘船到了姑苏。
……
商家也并不难寻,姑苏界内,无人不晓商致远。
周沐妍打听了一圈,心里有了主意:“音好,听说商家老爷开了一个绣坊,咱们去学刺绣好不好?”
柳音好点点头,她自幼跟着母亲学做针线活,想来刺绣是个有意思的事。
两个人进入绣坊后,柳音好潜心学习,渐有造诣,周沐妍用心不专,资质平平。
绣坊的管事看不过眼,终于在周沐妍第一百次绣错的时候,将包袱扔到她身上:“走吧!”
柳音好跟着收拾包袱跪在地上,“如果让沐妍走的话,我也走。”
管事一脸为难,正想再做决定时,商家的小少爷一时兴起来了绣坊,刚一进门便瞧见一个跪在地上神色坚毅的,还有一个哭的梨花带雨,眼神里却满是怒火的。
他笑:“这是怎么了?”
“少爷。”管事行了礼,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正想请商殷华做决断,看看是两个都赶走,还是再行挽留。
可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周沐妍擦去眼泪,叫嚣地走到商殷华面前:“你是商家的小少爷,商致远的孙子?”
“我祖父的大名岂是你能喊的!”商殷华拧起眉,“你和我祖父认识?”
周沐妍咬牙切齿:“认识,我可太认识了。听说他告老还乡经起了商,怎么,商致远也有在官场混不下去的一天?”
“胡言乱语!”商殷华气的眉毛发抖:“要不是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我早就揍你了!”
“揍就揍,谁怕谁!”周沐妍毫不退让,直接上手推了商殷华一个趔趄,嘲讽道:“我原以为有多能耐,竟是个棉花力气。养尊处优惯了吧,小少爷!”
“你!”商殷华稳住身形,往前指着她的鼻子:“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父母是谁?!”
“怎么,要上奏参我一本吗?”周沐妍抱臂:“绣花枕头一般的小少爷,除了告状还会干嘛?”
“你是不是有病啊!疯女人!”商殷华气不过,想要还手,但柳音好不知何时起身将周沐妍护在身后,替她道歉:“对不起啊商少爷,她脾气急,你别跟她计较。”
管事的也连忙上前道:“少爷,别气坏了身子!我马上把她赶出绣坊!”
“不许把她赶出去!”商殷华瞪着周沐妍,对管事的吩咐:“把她留在绣坊,让她做苦力,直到她自己离开这里。哼,疯女人,你等着,我明天再过来找你算账!”
“切,我等着!”周沐妍昂起头,她自小就帮家里做活,绣坊里那点力气活又算什么?
所以她根本不当回事,在商殷华气急败坏地走后,她还不忘龇牙咧嘴地做鬼脸。
可事实证明,是她将事情想的太过简单。
管事的似乎对所有人下了令,绣坊里所有力气活都交给周沐妍来干,她干一天下来,浑身脱了力气,倚在石阶上喘气。
日薄西山时,柳音好来到后院看她,手里还拎着盛安堂的糕点:“知道你饿了,快吃吧。”
周沐妍喜笑颜开:“还是你对我好!”
柳音好将头发别到耳后,侧着头看她狼吞虎咽,“管事的不让我们帮你,不然就要罚。而且她今天专让我绣了许多东西,所以我得不出空来看你,对不起啊,沐妍。”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我还不知道你吗?”周沐妍将糕点席卷完毕,拉过柳音好的手,“你这双巧手呀,金贵着呢。可别来帮我做活,我会心疼的。”
“瞎说。”柳音好嗔她一眼。
“她说得对,你可比她金贵多了。”商殷华踱着步子,慢悠悠地往后院来:“周沐妍,怎么样,还有没有力气和我打架?”
“呸,绣花枕头,来啊!”周沐妍腾地站起身,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开战。
柳音好见势不妙,连忙将周沐妍拦在身后:“商小少爷怎能恃强凌弱?”
“他算什么强!”周沐妍扯过柳音好的胳膊,站在前面:“来啊!”
商殷华“切”了一声,瞥见地上的食盒,开口道:“看来是盛安堂的糕点把你给喂饱了,我这就跟管事的说,让她不给你饭吃!”
“你有病吧!”周沐妍叉着腰:“你想把我逼走?这不可能!我就要赖在你们商家的绣坊里,碍你们的眼!”
柳音好皱着眉拦她,对商殷华说:“商小少爷,沐妍做活已经够累了,你怎么能不给她饭吃?”
“哼,商家的子孙,小心眼呗!”
周沐妍接了一嘴,被柳音好使眼色:“别说了。”
“哼。”周沐妍不甘地闭上嘴巴。
商殷华看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甩袖子气愤地走了,回家后还念叨着:“我就是小心眼!”
翌日,柳音好再去买盛安堂的糕点,却被告知全被商家买走,一个不剩。
柳音好愁眉苦脸地走到后院,她看着鼓起脸的周沐妍,心猜商殷华似乎来过,因为地上还有一个被打翻的食盒,上面刻着:“盛安堂”。
“他有没有打你?”柳音好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周沐妍的脸。
周沐妍靠在石阶上,睁开眼睛:“没有,他施舍我糕点,要我跟他道歉。我把他骂了一顿,他摔食盒跑了。”
“那就好。”柳音好松下一口气,忽而听得周沐妍喃喃一句:“你长的真好看。”
柳音好嗔她:“瞎说。”
……
就这样过了两年,商殷华每天都来找茬,风雨无阻。
而周沐妍呢,似乎精力无限,总能拐着弯将他嘲讽一顿。
柳音好看着他们闹,刚开始心里总是担忧,最后终于只剩无奈的笑。
这天大雨,绣坊早早关了门,但管事的仍派周沐妍在夜里看守大门。
周沐妍举着灯笼,靠在门边打哈欠,心里正想着商殷华怎么没来,就听见强一阵弱一阵的叩门声。
她壮着胆子将门打开一条缝,问:“谁呀?”
“我。”商殷华红了眼睛。
周沐妍立即将门打开,“怎么了这是,绣花枕头还哭上了?”
她啧啧嘴:“真是没用。”
商殷华却没有还嘴,垂头丧气道:“我祖父死了。”
周沐妍一顿,再没说出话来。
那一夜,她举着灯笼陪商家的小少爷爬上屋顶,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在云下看了一夜的雨。
“后来呢?”柳音好坐在周沐妍的床前,周沐妍嘟起嘴,“后来发烧了呗。”
“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柳音好一勺一勺地喂周沐妍吃药:“你啊,最是嘴硬心软,现在好了,是不是该一雨泯恩仇了?”
“谁跟他泯恩仇!”周沐妍一激动,把自己呛得咳嗽不止。
……
商致远去世的三年后,商殷华向周沐妍提亲。
周沐妍愣在原地,宛若石化:“你……你知不知道,我是周家的女儿?”
“知道。”商殷华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家和你家有仇?”
“知道。”商殷华再点头,“我早就知道了。”
“周沐妍,你嫁不嫁?”商殷华带着十箱子的聘礼,站在绣坊门前。
周沐妍不知所措地看向身后人群中的柳音好,她正在微笑。
“我……”周沐妍不敢直视商殷华的眼睛,她想起家仇未报,想起远在金陵的爹娘。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嫁过去,你们商家就完蛋了。”
“没关系。”商殷华笑笑,“整个商家,任你揉搓。”
“那好,我嫁。”
……
周沐妍出嫁的前一个月,她拉着柳音好的手:“音好,能不能陪我一起嫁过去?”
柳音好依旧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嫁人?我还没想过。可跟你嫁过去,嫁给谁呢?”
“商殷华呗。”周沐妍不以为意:“你看过《浮生六记》没,你做妾,或者你做正妻也行,咱们嫁在一处,多好?”
柳音好这次没答应,她说:“沐妍,我和你不似《浮生六记》里的芸娘和憨园,你说的不成。”
可周沐妍不肯善罢甘休,从小到大,她只有柳音好。
于是她出嫁那日,将柳音好绑进另一个花轿,和她的花轿一起,入了商府的门。
柳音好的花轿停在西厢房,而周沐妍,穿着喜服和商殷华拜堂成亲。
当晚,她穿着柳音好为她绣的喜服,听着商殷华告诉她,柳音好被一个叫沈临江的人带走了。
周沐妍心里一痛,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然离她而去。
或是年少不曾言明的绮梦,亦或是那唯一能容忍她所有脾气的微笑。
当她真正意识到她失去了什么的时候,她爹娘悄然无息地在金陵咽了气。
叔伯来信说,又是死不瞑目。
她哭着去找柳音好,想在她的怀抱里取暖。
可彼时柳音好已嫁作人妇。
短短一个月,周沐妍弄丢了她全部的美好。
只能以“慕音”二字怀念。
商殷华陪她回了一趟金陵,给她爹娘上坟。
周慕音说,“女儿不孝,婆婆不让归宁,只能书信问候爹娘,竟没能为爹娘送终。”
“商殷华,我恨你商家入骨,我必报仇雪恨。”
商殷华没说什么,只是笔直地跪在坟墓前,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
再后来,夫妻相爱相杀几十年,终究没能真正反目成仇。
大火烧身的时候,商殷华抱着周慕音,吐露藏了几十年的秘密:“我对你,其实一见钟情。”
周慕音笑着流下生前最后一滴泪,伏在他耳边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