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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醉酒* ...

  •   那年初雪,柳清梦发了高烧。

      商晓烟一直守在她院前,望着月亮紧锁眉头。

      她原生着极好看的柳叶眉,加之姑娘家总注重修眉打扮,那眉毛便更加精巧分明,若不细看,倒真像是生了两枚细长弯弯的黛色柳叶。

      此刻商晓烟皱着眉,眉毛好似秋日里摇摇欲坠的落叶了。不知怎的,让人想起寂寞梧桐。

      南唐后主有词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今夜的月亮正是弯月,应了那句词的前一句——“月如钩。”
      她恰似那梧桐树,正在深深的庭院里望月离愁呢。

      季景来时瞧见商晓烟在淋雪望月,便走上前为她撑伞:“小姐站一天了,不如进去瞧瞧。”
      商晓烟的视线被伞面遮挡,她看着头顶消失的月亮,似是叹了一口气:“何必呢。”

      商晓烟本就一身清冷的气质,除去谈生意时必须伶牙俐齿、巧言令色,平日里则不显山不露水,多是板着脸不大说话,像个石头美人,更别提为什么事有过一声叹息。

      季景忽然想起昨日大雨,柳清梦神情紧张地去书房对商晓烟说了什么,待她出来时眼睛通红,脸上的泪痕已干,应该是哭过了。
      晚饭后蝶生少爷便急急忙忙跑来告诉小姐,柳清梦不知怎的,饭也不肯吃,倔强着非要站在院子里淋雨。
      商晓烟当时只冷漠地回了蝶生少爷一句:“随她去。”
      蝶生少爷一跺脚,便疾走而去。
      果不其然,柳清梦今儿就病了。

      “梦小姐敏感又体弱,小姐昨日应该去看看的。”季景说完,又自觉僭越了身份,低头道:“我不该对小姐的事多做置喙。”
      “无妨。”商晓烟转过身,她没有心情去责怪季景,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可凡事没有后悔一说,商晓烟只能无力地说:“长痛不如短痛,都是时机不当。”
      “小姐这样是在折磨自己。”季景低着头,鹅毛般吹落的雪花坠在油纸伞上的沙沙声钻进耳朵,雪好像下的更大了,在漫天飞雪之中,商晓烟不再说话。

      “梦小姐的心思……小姐应当知道了吧。”季景扶了一下自己的银色细边框眼镜,镜片上雾蒙蒙的,叫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商晓烟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从小得到的恶意比善意大,不管是喜欢还是爱,对她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甚至是不堪一击。就如眼前这雪一般,无论夜里下得多么汹涌,只要太阳出来一晒,结局便是化为一滩水,渗入阴暗的地下直至消失。

      感情都是不长久的,商晓烟只将柳清梦这短暂而浓烈的爱看作一时兴起,又或是图新鲜和未经人事不懂情爱。
      不过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商晓烟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的真正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因为她要嫁人了,也不是因为她和柳清梦或许有血缘关系。
      只是因为,她对柳清梦的感情,实在谈不上无辜。

      商晓烟伸出素手将遮住视线的伞面拨弄过去,回过头瞧见屋子里的灯灭了,怅惘地道:“我记得小厨房温了一壶酒,陪我尝尝罢。”
      她利落地转身,眼神中什么情绪也看不见,只能从踏在雪上凌乱的脚步声中窥探一二。季景紧步跟上,忙将伞往前面递着,恐怕小姐淋了雪。

      只是最后,商晓烟还是落了一身的雪。

      商晓烟拉着季景在自己的院子里喝酒,二人本是坐在亭中,谁知商晓烟喝到尽兴处,竟自顾自地走出亭外,季景怎么唤都唤不回来。
      季景劝了她许久,见软的不行只好强行去扯商晓烟回去,谁知商晓烟皱起眉,用力甩开了季景的手。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相对无言时。商晓烟怅然道:“她昨日为我淋了雨,我也该淋雪还她。”
      季景听了只觉忧心,想去扶着商晓烟,又怕她激动摔着自己,只好双臂虚虚护在她身侧劝她:“小姐,雪下的太大了,再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就纵我放肆这一回吧,你回去早些歇息,明日你替我盯着布庄的生意。”商晓烟推开季景挡着的手臂,趔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季景一惊,忙又扶上去,雪虽然下得厚,却很滑。
      “小姐,我陪着您走吧。”季景感受到商晓烟瞪过来的目光,顺从道,“我就跟在您身后。”

      雪花迷了商晓烟的眼睛,她抬手擦拭,却只擦过水痕滑过面庞。季景在她身后冷的缩缩脖子,有些懊悔出院子时忘记拿伞。

      商晓烟在商府里兜兜转转,又走回了柳清梦的院子。
      季景望着紧闭的院门,轻轻摇头想:“小姐终究是记挂着梦小姐的。”

      商晓烟酒劲上头,壮着胆子正要推门进去,却好似有一根线扯住她的腿一般,突然定住不动了。半晌,她又转过身,落寞地垂头丧气。
      “她应该睡下了。”商晓烟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痴痴地望,对着木门又好像对着季景呢喃:“柳儿说过想和我一起淋初雪……”
      在一阵怅然若失之后,商晓烟还是扭过头:“只是已经太晚了。”

      季景以为她终于要回去休息,却不想她越走越偏——到了商府最偏僻的西柴房。
      西柴房早年住着一位姨太太,后来死了,便一直荒废在这。
      只有一棵不知道具体年纪的老桂树驻扎在此处,好像守护着什么。

      商晓烟走到树下,桂树的叶子早就掉光了,没有秋日里枝叶繁茂的时候好看。许是习惯了桂树的遮蔽,商晓烟直愣愣地抬头,雪猛然掉进她的眼睛里,她下意识眨眨眼,却不想挤出几滴泪:“下雪的日子可真冷。”
      商晓烟鼻尖一酸,眼泪趁其不备的猝然而至。

      商晓烟生的貌美,既不随商殷华的方脸,也不随周慕音的菱形脸,偏生了一张瓜子脸。
      她勾人的丹凤眼不似桃花眼含波多情,在她清冷的气质下少了庸俗,只多了几分睥睨众生的味道。
      天然的红唇使她不涂口红便足够引人注目,也更衬得她肤白如雪。再加之窈窕的柳叶眉,是苏州城里谁都羡慕不来的美人胚子。

      泪水在她脸上,便似黑夜中的流星,即使长夜冷落,流星划过也只是将夜幕衬得更加动人心魄的点缀。
      美人垂泪,总叫人心有怜惜。

      又何况是跟了她多年的季景,既是一起长大、同甘共苦过的,季景递出一张手帕:“小姐素日里最是怕冷,也从不轻易落泪。”
      “是啊,我是怎么了?”商晓烟接过季景的手帕,竟然擦拭起树干来。

      “这棵老桂树活了至少有百年,见过这府邸的兴衰,见过这宅子的明争暗斗。可有见过,像柳儿和我这样的事情?”商晓烟停住手,帕子已被勾了丝,她丢了手帕,背靠着树干坐了下去。身上的皮草瞬间洇湿一片,商晓烟浑然不觉,仍念叨着:“妹妹喜欢上姐姐,说出去是不是大逆不道?”

      季景不知如何是好,他环顾四周,幸好西柴房偏僻,什么人都没有。今夜里雪下的大,他们早已熄灯睡了。
      不然,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小姐的醉话,不知道又要在商府里掀起怎样的风浪。

      “我不会爱她的。”商晓烟的语气很坚定,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眼泪实在出卖了她,一个认为眼泪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的人,如今也不得不趁着醉意垂泪。
      借酒浇愁,能为何故?

      季景仔细想着这些年跟在小姐身边,杀人放火的时候她连眼睛都不眨,被老爷夫人责骂的时候,她也不曾委屈,面对那些长着七窍玲珑心的生意人,小姐也是应付自如,哪怕是再难的局,小姐总能找到破解之法。
      因而他极少会见到商晓烟愁苦的表情,更是几乎没见过她哭,如今这般模样,不像是满腹心计的大小姐,更像寻常为情爱苦恼的女儿家。
      只是这情爱太过特殊,小姐又总是将心包裹地如钢铁一般刀枪不入,偏偏被一个可怜可爱的柳清梦闯进去,让她失了所有手段,却也不肯轻易束手就擒。

      “小姐,爱了又何妨呢。”季景开口劝道,“或许小姐不用嫁给沈少爷,也能带着梦小姐金蝉脱壳。沈少爷是梦小姐的亲哥哥,他未必不会帮你们。”
      “季景,你懂什么叫做大逆不道么。”商晓烟苦笑,“道德礼教不可叛逆,纲常伦理不得违背。”
      “小姐,爱一个人,又如何称得上大逆不道?”季景看不得商晓烟难过,宽慰道:“小姐和梦小姐并无关系,只是挂着姐妹的名号罢了,又是逆何方道呢?小姐思虑过重,或许总是有办法两全其美的。”
      “世间安得两全法。”商晓烟抬眼,“我和她论不论血缘都是姐妹,爱人如杀人,你我皆在局中,何必拉她进局?
      沈发南自会保她,我命悬腰间,何苦……”

      商晓烟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雪,走到季景对面,微微歪着头:“爱不爱,又能如何呢?”
      季景沉默着,过了许久,方答:“小姐这些年的不得已我看在眼里,小姐不如似今日一般,再放肆一回,况且您又如何知道梦小姐愿不愿意入局呢?”
      “您始终不对她提起只言片语,是因为您知道,她必然愿意。”

      “杀人如何与爱人并提呢,小姐杀过那么多人也不曾对他们有过爱,既有了爱,又怎会去杀?”季景摘下眼镜放进口袋里,“小姐若肯敞开心扉看看梦小姐的感情,便会知道爱与不爱,当会如何了。”
      “季景,你未娶妻,又怎会真的懂?”商晓烟定定地看着他:“时值多事之秋,我不能害柳儿。”

      “小姐,恐怕你已经爱上梦小姐了。”季景叹了口气,又弯腰捡起那勾丝的手帕。
      商晓烟愣在原地,没有再开口。

      “我爱她?”商晓烟陷入久久的沉思,于她而言,这仍是个疑问句。
      商晓烟还不知道,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当她为此纠结痛苦的时候,就是她爱着她的时候。

      “小姐其实如明镜般清楚。”

      商晓烟又坐在树下,后脑勺砸向树干,雪扑扑簌簌地掉在她身上,然后她恍然笑着:“我醉了。”

      “世间应能寻得两全法吧。”
      季景连忙点头,“能。”

      商晓烟听了只是笑,季景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小姐高兴的时候很难得,比她哭还要难得,她高兴的时候特别漂亮,就像严冬里盛开的很灿烂的梅花。

      “可是。”商晓烟敛起笑:“也许她日后会爱上别人,可能是更好的女子,也可能是个优秀的男子。”
      她抬起头,去看那永远悬挂在天上的月亮:“我听说,父亲有意将柳儿许配给蝶生。”

      季景顺着商晓烟的视线看去,在茫茫白雪飘落之中窥见那一弯钩月:“小姐忧心太多,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说得对,有情人才会成眷属。”商晓烟笑笑,醉意全无。
      自欺欺人后的清醒,才更磨人。

      四更天的时候,大雪停了,季景因为要顾生意,早已回去熟睡,而商晓烟就在那不知年岁的桂树下坐着,看了一夜的月亮。

      她或许在问,自己算不算爱上了自己的亲妹妹,又或者在思考,该怎样带柳清梦跟她一起离开商家。
      亦或是,该不该彻底推开她,让她死心。

      只是这些,柳清梦全然不知。

      季景也并不打算告诉她,得知商晓烟的这些身前事对柳清梦有什么好处呢?

      死人无法开口,只会叫活的人徒增感伤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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