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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已死的女人 ...


  •   高青等待着。小七离开已经一刻钟了。
      暑热仍未退。高青自接到案报便急急赶路,入王府便斗了数场,又身着官服,自不免出汗,甚是难受。她不免心中生气,若不是王侯府第,她原可穿便服办案。又想起狄公府中刚喝了一口的御赐冰镇乌梅汤,一心只想尽快办案,早些回去冲凉歇息,是以一直没有好脸色。谁知此刻对方居然声称韶光未死,越发引得她心中有火。

      美人阵一役已令李约等人对高青大感佩服,只是他们虽然有心与高青攀谈,耐何她无心应答。她心中烦躁,便是李约精心烹制的茶喝来都不堪入口。

      便在此时,小七笑嘻嘻,欣欣然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她面前,递上一只邢窑白釉贴花茶壶——高青认得那茶壶,接到报案时她正从那壶中倒了一碗冰凉爽口的乌梅汤。这个小七居然在一刻钟内到了狄公府上,居然还取了东西来。高青心中震惊,她只是冷冷地望着小七。
      小七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眼睛眨一眨,只道:“大人忙了这半日,想必渴了。”他边说边为她斟上,又是笑一笑,居然带出温柔和体贴的感觉。

      高青忽然绷不住她的冷淡,不由得取杯喝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他的温柔细心还是夏日稀有的冰镇乌梅汤的清爽,心头烦躁尽消。
      高青维持着冰冷的表情,但是她那洞察一切的冷漠眼神忽然变得柔软温暖,明确表达了谢意。小七望住她,心想:呵,这便是“秋波”吧?

      高青却将目光移开,四下打量起来。她这会子才有心情和时间来细细欣赏这王府花园的建筑之妙。却见这亭子半身探在湖上,凭几只石柱撑着。沿亭养着紫藤罗、菟丝子、菀罗之类的爬藤属植物,翠绿藤蔓爬满亭柱、亭身,大片绿叶无风自动,叶间开着小小花朵,或紫或白。
      亭子居于水上,藏于叶间,时时送过阵阵水面凉风,格外凉爽。众人悠闲谈天品茗。恍惚是悠闲避暑。

      亭外的灯笼似乎暗了下去,因为有两团更亮的光一步三摇移了进来——两名女童手执琉璃灯姗姗而入。二人一式垂髫缀两串珍珠,双手饰小金铃铛,身穿粉红衫子,脸蛋如苹果般可爱。女童肩上搭一只手,虽然广袖掩着,但袖是薄纱料子,饶是纱底上织了繁复的西域葡萄纹,那藕样的胳膊也是欲盖弥彰。再往上看去,薄纱披帛同样掩不住一抹丰腴□□,玉峰若隐若显。她梳了俏皮的倭堕髻,插一只衔珠凤首金步摇。她走路一步一歇,那步摇左一动,右一晃,袅袅婷婷这四字不足以形容她的风情气派。

      她一直偏低着头,帔帛的领口自然后倾,露出一截雪白粉嫩的颈项。一直入了亭,她方才抬头,扫视了在场人等,先向滕王道了万福,最后将视线定在高青脸上,又是轻轻一个万福,道:“奴家韶光见过官差大人。”
      她一路这个拿腔拿调的动作,早让高青急得不耐烦。高青终于松口气道:“你便是韶光?”女人轻启朱唇,娇滴滴应道:“奴家正是。”高青又问道:“你是何时到达王府?所为何来?”韶光不慌不忙,道:“奴家原是蓝宝石坊的歌伎。蒙滕王不弃,为奴家赎了身,今日是奴家入府的日子。今日午时,嬷嬷将我送到此处。”

      高青微微点头,闲闲问道:“听说你号称是洛阳第一舞。据说一曲‘飞仙十六旋’可连续急旋四十八转。不知可否让在下开眼?”飞仙十六旋技巧复杂,源自胡人舞蹈,非长期训练不能表演,能否表现这一舞蹈是证明对方是否韶光的最直接证据。

      韶光微微一笑,娇羞地答道:“大人谬赞了。奴家怎敢称第一第二,无非是命苦,自幼卖入倡门,学了门手艺,但求糊口罢了。大人愿意赏脸,自是给奴家的脸面。只是不巧,今日下午奴家为滕王表现此舞时不小心扭到了脚踝,虽然不重,但不敢再舞,以免伤势加重。”她这一番话的意思是:第一,我的脚伤了不能跳;第二,伤势不重,意味着没有高青能够验出来的明显的伤势。

      高青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看似不经意地问:“几时伤的脚?”小七抢着答道:“也就是一个时辰左右。”
      “哦。那真是可惜了。我虽才到洛阳不久,却是早就听说飞仙十六旋的大名,据说韶光姑娘的舞裙七彩斑斓,旋转起来如彩虹一般。一双舞鞋更镶嵌着东海明珠,如同明星。今日既然看不到舞,若能一睹舞裙舞鞋,也算没有白结识韶光姑娘一场。还望姑娘不要拒绝。”
      韶光似乎一愣,她不自觉得望向滕王。滕王也没料到高青会提出这个要求。他便点了头。韶光得了应允,便道:“大人……这个……”

      “这个也是遗憾了。”话却被小七抢去了。小七代韶光答道:“那舞裙舞鞋是蓝宝石坊的财物。韶光姑娘已经是滕王的妾侍,自然不能带了出来。今日韶光便是穿着便服跳的。待日后滕王再为韶光姑娘添置新舞裙时,自然要请高大人来欣赏。”
      高青微微冷笑。舞裙舞鞋手工繁复,费工费时,不易仿造,若这个女人穿那衣服合身,自然可能是韶光了。可是这小七又堵死了这个证明身份的法子。高青道:“那么,就恕在下无礼了。”她忽然一闪身,快捷无伦得出手攻向韶光面门。韶光吓得呆了。小七却反应及时,伸手拉住韶光肩膀,向后拽去。韶光不会武功,自然不懂得就势后跃,反而是失去平衡,向后倾去。小七另一手便托住她后背。

      韶光身子后仰,一条腿便自然地抬起,高青缩回出拳之手,就势托住韶光小腿,另一手则赶上来脱了她的鞋子,在她脚上一摸即回。待小七扶着韶光站稳时,高青正掏出一只手帕,慢慢擦那只摸过脚的手,擦得十分仔细,脸上掩饰不住的厌烦神情。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高青此举何意。小七却轻轻叹口气,摇摇头,似乎感慨什么。韶光扶着小丫环,让另一个小丫环帮她穿鞋,脸不禁红了。
      高青擦完了手,似乎还不满意,随手将那块手帕丢在地上,随意对侍立一旁的丫环挥辉手,道:“去取些水来给我净手。”她的派头和语气俨然主人一般。那丫环应了便去了。

      韶光的脸更红了,说不出的尴尬表情——她也是一个美女,娇生惯养,刚刚用加了晚香玉花露的香汤沐浴过,就算不是香喷喷,也断不至于被人看作如此腌臜。美女对美女的感情,原本就有些微妙——或者是引为姐妹,或者是横眉冷对,以种种小心眼令对方在别人面前出丑,更是一些女人的爱好。只是,便是韶光自己,也不能肯定这位身穿官服的美女是否只是与深宫内院的女人同样的小鸡肚肠,善妒好嫉,只是想用这一招来让她丢脸?

      高青这时才面对滕王道:“滕王殿下。此女不是韶光。请问真正的韶光在何处?”
      滕王眯着小眼睛,哈哈大笑:“你凭什么说她不是韶光?或者你去找人证?”以滕王的权势,指鹿为马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果他指住一头猪说这就是美女韶光,也不会有人敢说不是。
      丫环端了铜盆进来。高青开始缓慢而仔细地洗手,似乎恨不得把掌纹一条一条刷上几遍,把指甲拔下来泡上几遍一般——几乎有点病态,一面说:“因为她的脚。我虽然没亲眼见过飞仙十六旋。但是凡是旋转之舞,必然是以脚掌前端着地,足趾用力撑住整个身体。常年如此,脚掌前端必然结有厚茧,足趾格外粗大结实。教坊中哪怕仅仅十几岁的小姑娘也尽都如此。韶光自然更不例外,因为她跳得更多,练得更勤。此外,舞女的小腿也结实有力。此女的小腿肥而软,脚底光滑细嫩,足趾弱小,分明从未跳过舞。怎么可能是韶光?”

      一面洗手一面说话其实是很无礼的行为,更何况是面对一位王爷?不过人们都在思考她说的话,没有注意她的傲慢。
      滕王望向小七。小七无奈地耸肩摊手——他无法反驳。其实小七是找了滕王的一个小妾来假扮韶光。他原本以为这一计能让高青为难。因为只要她现在不能证明韶光已死,那就得改日。而只要高青一离开。滕王自然会让人收拾现场。而韶光和媚川本来就分别卖给了滕王和王将军,成了他们的家眷——家眷的死活自然与外人无关。只要今日支走了高青,他们便可将二姝的死一笔勾销。

      但是他遇到的是高青。她的那番话是他无法反驳的。本来他给出的难题是:你如何证明她不是韶光?而高青的分析则把难题推了回来:你如何证明她是韶光?
      高青淡淡地说:“事实,是无法隐藏的。只要发生过,只要存在过,就有会证明它发生过存在过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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