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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の秘密 ...

  •   神不懂爱。

      临近年末的冬天,城外多了很多搭建的木棚,黑色发烂的木块裹夹着乱七八糟的杂草、可燃物燃起红色的火星,冒出一股股灰烟飘向天空。乌鸦转动着血红的眼珠,落在破旧的几乎一阵风就会倒塌的棚顶上,低低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地从角落里传来,那股腐朽的气息,仿佛连天空也蒙上一层灰雾。
      芙罗拉走过拥挤破败的贫民区。
      穿过腐烂物品与苦药味夹杂不畅的空气,一路往外走,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气息与挣扎越加微弱。
      人们脸色青白,麻木或者绝望,从城内到城外,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黑死病在城内蔓延,富人们躲在温暖的炉壁边,所有染病的穷人都被赶到了城外自生自灭,西边的乱葬破日夜不停地焚烧尸体,一只只乌鸦在空气中盘旋。
      芙罗拉已经看过太多死亡。
      城外的景色每天都一样,只有人在不停变少,平凡的年代里一卷破席都不一定有的尸体被扔到乱葬岗,最终的宿命是在乌鸦与野狗的腹中回归天地。只有疫病,席卷数百年不灭的黑死病——可怕的病魔才致使伟大的城主与贵族们专门派遣人手,将死亡的尸体集中焚烧。
      那股浓浓的,带着不详死气的黑烟,仿佛连天空也要一起笼罩。
      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包裹严密的士兵,来往运送着各种东西,他们的口鼻都被厚厚的棉布包裹,一个个如临大敌。
      芙罗拉停了下来。
      明明是一副纷乱的景象,人们却对这个披散着长发、穿着黑色长袍的古怪女孩熟视无睹,她看起来既不像贵族,也不像平民,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只一个人站在西坡的林地间,美貌而苍白,如同恐怖故事里的幽灵。
      一具具尸体被投入火中,半空中盘旋的乌鸦血红的眼珠盯着被投入焚化炉的食物,发出不甘的声音。或许除了这些动物,再也没有人关心这些在黑死病中的无人收敛的死者——
      除了死亡,永远公正的死亡。
      黑色的羽毛从半空中缓缓飘落,如同天堂圣音中落下的轻翼。那是掌管死亡的天使在牵引着看不见的灵魂升入另一个世界,乌鸦渐渐闭上了嘴巴,连晚风也安静下来。
      她遥遥地看着他,那道紫色的身影,漫天繁星化作他的衣袍,微微下垂的细长眼眸,带着神注视世间万物、亘古不变的眸光。
      她看得有些恍神,站在大地上,仿佛从人间仰望天堂。
      天堂离人间有多远
      天堂与地狱又有多远
      ……亚兹拉尔。
      她始终不敢念他的名字。
      黑发羊角的神明似有所感,朝这个方向看来。
      芙罗拉心中一紧,快速躲进树后的阴影里。
      灰暗的天幕下,只有漆黑的树林在晚风中微动。
      她感觉到,他走了。
      芙罗拉背靠着黑色的树干,怔了一会儿,一点点慢慢滑坐下来。

      回到小屋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窗户透出温暖的光,橘红色洒在门口的小院上,像是在为归来的人点亮回家的道路。
      芙罗拉慢慢走进小院,黑色的长发与黑袍,整个人像要融入夜色里。
      坐在炉火边的少年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炉光映照着他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温柔。
      “你回来了。”
      “嗯。”
      芙罗拉停顿了一下,她听到自己说:“我回来了。”

      芙罗拉捡回了一根黑色的羽毛。
      她替少年煮好药,最近气温降低,少年身体不好有点着凉。她吩咐他记得喝药,就在少年的目光里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摸出枕下的锦袋,轻轻把羽毛放进去。
      一根,两根,三根。
      三根羽毛。
      芙罗拉的心中涌上一股酸涩。
      她有些怔怔地看着手心的羽毛,仿佛在透过它们看向更遥远的,远在命运的另一端的那个人,他隔着记忆的光年无意间朝她投来一瞥,就让她的心湖无可抑制地泛起波澜。
      她小心翼翼地把锦囊放回枕下,芙罗拉以为自己睡不着,但这天晚上,她却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记忆的碎片在梦境中浮现,朦朦胧胧如同如透过树叶间的光点,她看到那个神明披着微光向她走过来,伸出手叫她:
      “芙罗拉。”
      他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像是精过精心雕琢,如洁白的大理石神像。
      掌心微微向上,仿佛等待她将手放上去一样。
      芙罗拉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夺眶而出,抓着那只手,抽抽噎噎哭的好不可怜。
      神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事实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哭的,只是在在意的人面前,一点点情绪都被放大,一点点委屈都受不了,想要获得更多的注意,想要被安慰,想要博得关心宠爱。
      “不要乱跑。”
      神说。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如云与光幻化,是弥留天穹不散的圣音。
      芙罗拉出神地看着他。
      “……嗯。”她轻声应道。
      芙罗拉已经不记得,当年这一幕是为何而起的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就被远远抛在脑后,只剩下细枝末节中神明的温柔,是她小心翼翼又摆脱不掉的幻梦。
      芙罗拉和亚兹拉尔的初遇也是这样。
      降临在茫茫雪夜里,黑发羊角的神明。
      ……那一刻,雪停了,漫天繁星为他睁开眼睛,他披着星光对她伸出手,挥散了笼罩心头的恐惧与阴云。
      亚兹拉尔是个矛盾的神明。
      淡青的肤色,长如水藻般的黑发,不详的羊角……有人形容他像蛇,但他偏偏又有着无比俊美的五官,圣洁与死亡的恐怖交杂在一起,眼睛像是宝石,流露出淡淡神性,不染一丝尘埃。
      ……明明是个神,却救下人们传言中会散播灾厄的魔女,还将她带回他的神殿。
      芙罗拉不懂,她懵懵懂懂地动了心,爱上他,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耍弄着名为爱情的小心机。魔女如何狡猾,费心博取神明的怜爱,他的温柔与包容,让她一度沉迷其中。
      可直到她离开的那一天,她也不曾走进他的心里。
      芙罗拉便知道,她终究是不懂他的。

      枕边的湿意将芙罗拉唤醒,她睁开眼睛,低低地叹了口气。
      魔女的生命何其漫长,那些遥远的过往如今依然历历在目,而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神是永远不变的。
      她偷偷瞧见的那道身影,和几百年前没有变化,而她始终彷徨,只看了一眼,就乱了心神。
      亚兹拉尔。
      亚兹拉尔。
      满脑海都是他的影子。
      爱情是一道魔咒,困住了素来狡猾的魔女,无论她走到哪里,都终究不得自由。
      ——这个想法在看到坐在餐桌边的少年时扩大。
      “早安,大人。”
      他看起来十五六岁,正常这个年纪的少年早就满大街跑做事了,但少年身体不好,加上他们经常搬家,倒也没有固定的事情可做。
      餐桌上摆好了早餐,是少年做好的食物。
      食材简单但很新鲜,已是很难得的食物了。从黑死病再度席卷而来,在城中肆虐而起,街道上变得无比萧索,菜市关闭,居民们都只能躲在家中消耗存货。
      芙罗拉自己无所谓,但人类却不能不进食。
      她看着少年随着生长越发俊秀的脸,问他:“你出去了”
      “没有。”
      因为外面蔓延的疫病,芙罗拉不让他出门。
      她没说什么,心里却了然……那就是邻居家的女孩早上送来了蔬菜。
      少年呼吸急促了几分,抓住勺子,似乎想解释什么:“……我有付钱的,大人。”
      芙罗拉不置可否,她垂下眼帘:“安妮是个好女孩,活泼热情,等这段时间过去,你们多接触接触也是好事……”
      “大人。”
      少年打断了她的话,宝石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您又想要……丢下我吗?”
      芙罗拉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在那双仿佛倒映着夜空的眼眸里,过往仿佛如潮水般涌来。
      芙罗拉曾经很投入地喜欢一个人。
      他有着黑发、羊角,还有一双美丽的远胜世间所有珍贵宝石的眼睛。
      芙罗拉深陷在那双装满世界的眼眸里,不只深浅,竟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爱的人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没有任何人可以把神拉下神坛。
      芙罗拉的满怀希望,那些暗藏的小心机,只能永远埋在心里,作为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你给我的温柔,一度让我觉得,我是特别的。”

      芙罗拉曾在亚兹拉尔身边呆过很长一段时间。
      作为不会生老病死的生命,时间对他们来说格外不值一提。如果芙罗拉能够及时止步,或许他们还可以一直这样相处很久很久……明明得到了神明的温柔,得到了神偶尔的注视,但甜蜜雀跃的心总是觉得,还不够,还不够。于是她像小心翼翼伸出触角的小蜗牛,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神明的界限——
      再多看看我。
      多宠爱我一点。
      多陪陪我……
      然后,爱上我。

      ……喜欢像是落入水中的水珠,坠落只需要一瞬间,然后就藏起找不到了,可水面却不可抑制地泛起波澜。
      “真是可笑的妄想。”
      留守神宫里的天使窥见了芙罗拉的心思,看着这个与神宫格格不入的黑暗生命,发出不屑的嘲笑声。
      神是不能被染指的——这似乎是在世人眼中公认的真理。芙罗拉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代表着灾难与不详的魔女,怎么敢觊觎神明
      魔女对亚兹拉尔的心思,就像凡人试图摘下天上的星星一样可笑。
      所以理所当然的——
      “神怎么会爱上你呢”
      ……芙罗拉等待得太久了,这世上无时不刻不在出现死亡,没有亚兹拉尔的神宫空荡寂寥,那句质问化作层层回音,萦绕不散。

      少年静静地注视着她,剔透澄澈的瞳孔中一片沉静,像是在等待她的答案。
      芙罗拉恍然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垂下眼眸,说:“当然没有。”
      “我暂时没考虑搬家,虽然能离开城里对你的身体也好,但太仓促了,一切都没有准备,外面也很乱。”她否认了这个说法:“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们搬来这座城也就不到一年,如果不是因为疫病爆发,多住上几年倒无妨,可惜跟少年这么说了,就不能太早搬走了。
      她的心中是有几分心虚的,但少年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继续逼问下去。
      芙罗拉记得,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一切从何时改变了呢?

      她的想法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芙罗拉百无聊赖地呆在神宫里,等待亚兹拉尔归来。
      神宫里的神侍们在讨论着各种各样的话题,但所有人都避开了格格不入的魔女,他们像是两条界限,分明地错开,双方都没有互相接触的想法。
      一个人独自呆在热闹熙攘的人群里,会显得很孤独。
      芙罗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孤独是人类的情绪,长寿种永生种大多习惯了独来独往,芙罗拉没有想过自己会产生这种感觉……她独自坐在云团上,看着月亮一点点升起,第一次感到时间流淌的如此缓慢。
      日月永恒不变……神就像这片星空,祂独自存在,不需要去在意也不需要回应任何人的期待。
      那一刻,芙罗拉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倦意的升起只需要一瞬间。
      “神怎么可能爱上你”芙罗拉或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自己表现和以为的那样毫不在意,她并非坚不可摧……偶尔……她也有过动摇。
      所以那一刻,意识到自己在神眼中其实很渺小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很难受,难受到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亚兹拉尔,想要做些什么,证明什么。
      这当然是不理智的,神明不容亵渎。所以她最终只是跑到自己经常等到亚兹拉尔归来的地方,一个人在哪里等了很久很久……他没有回来。

      质疑一旦找到缝隙就会从各种细枝末节开始侵,一点点往内部侵蚀,从那些天使的话语,最后变成自己心底的声音——
      “神怎么会爱上你”
      芙罗拉败倒在那样的质问里。
      亚兹拉尔对她的“宠爱”,倒不如说,是自己的幻想,他并不拒绝她的那些小要求,或许是纵容,或许也可以理解为,无关紧要。
      所以芙罗拉每一次鼓起勇气想要更近一步,都败退在神明那毫无杂念、仿佛再怎样也不会有一丝波动……比海洋更纯粹的眼眸中。
      她有时候猜测,神知道她的爱慕吗?
      神如果不爱我,又为什么要拯救我,为什么要纵容我
      或许在神明眼里,她只不过是在唱一场独角戏。所有人都在看她表演,而表演的对象无动于衷。
      神不需要她的爱。
      而芙罗拉以为……自己有着足够的耐心,只要藏好野心,就可以等待那个神明一点点朝着自己偏移——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她终于发现了,原来自己并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她狼狈地,捡起自己支离破碎的初心,逃走了。

      在爱情的战场上,芙罗拉就像个逃兵,几百年前她从无望的爱情中逃走,又把自己陷入另一场尴尬的困局里。

      神不爱她。这是芙罗拉花了很久才意识并接受的事实。
      她在茫茫大地上游荡,孤身一人,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曾经芙罗拉不在乎去哪里,但离开了神宫,她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流浪,走过一座座城池,人类的生命短暂却热闹,衬托地漫长的岁月了然无味。她见惯了生老病死,繁华与衰败,有的时候,芙罗拉会想,是不是亚兹拉尔也是这样,所以他从不踏入众生浮沉的河流,独立于世界之外,如同头顶永恒不变的星空,永远俯瞰着众生,永远抽离。
      芙罗拉在大地上走动的时候,偶尔会遇到亚兹拉尔。这位执掌生死的神明,引导着踏入死亡的魂灵,毫无变化。芙罗拉知道,如果她走出去,走到他面前,他会像以前一样,温柔而平和地看着她,和她交谈,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芙罗拉受不了这样。
      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切回不到过去了,她再也无法冷静地对待亚兹拉尔永远平静的目光。她是一个失败者,压抑在心中的感情像一场笑话,不论她留在神宫或是离去,不论她出于什么理由,神不在乎。
      或许对神明而言,他所给予的一切不值一提。神只是“满足”了她的愿望,但她真正想要的,却从未触碰到过。
      所以她躲避着他,哪怕她知道神不在乎……不在乎她的秘密,不在乎她的无礼和冒犯,可她的心刺痛着,不想暴露自己亵渎的心思,为逃跑而心虚着,根本无法再面对他。
      神没有错,神并不欠她什么。
      芙罗拉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忘记亚兹拉尔,她毫无目标游走在大地上,像一个过客,四处漂泊。人类王国兴衰演变,时光吹来一次次新的变革,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又被突如其来的阴霾笼罩。
      对凡人而言,地震、海啸……在这些带来死亡的灾难面前,黑死病只不过是其中一种。只是它没有惊天动地的威能,却悄然带走了无数生命,哀嚎,痛苦,绝望,尸体……化作令所有人难以忘怀的彻骨寒冬。
      那一天,芙罗拉经过一个乱葬岗。
      盘旋的乌鸦古怪的叫声里,尸体堆里的一只小手拼劲全力拉住了她的袍角。
      “求你,救救我……”
      她停顿了一下,低下头,正对上了一双宝石般美丽纯粹的、蔚蓝的眼睛。

      约翰是她捡回来的小孩,她将他从死人堆里救出,带他逃离了死亡,凡人视之为不可抗拒的天灾黑死病,在魔女面前,只需要一瓶魔药即可解决。
      人类的小孩都很活泼,养好了身体,很快变得能跑能跳,会脆生生地喊她“芙罗拉大人”,会乖乖坐在书桌边跟她认字,也会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给她摘野花……他乖巧听话,还有一双漂亮的如宝石般的眼睛。
      芙罗拉把这个孩子留了下来。
      魔女不老不死,约翰渐渐长大,芙罗拉的容貌却从不变化,所以每隔几年,他们就会搬家,以避免受到人们的猜疑。
      那个孩子渐渐长大了,小小的身体像树芽一样开始抽条,稚气的面庞也渐渐张开,引的不少街坊四邻的小女孩探头探脑。年纪大了一点的小孩倒是没有小时候那么黏芙罗拉了,但依旧很依赖她,这个年纪的少年不是在学校里读书,就是在街上找工作,芙罗拉问过他的意愿,但他都不乐意,只说想呆在芙罗拉身边,像以前一样,跟着魔女学习。
      芙罗拉尊重了他的意见,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想过其中的缘由。
      那个时候的约翰还没有后来那样沉静,他会和同龄人来往笑闹,是个活泼漂亮的少年。
      芙罗拉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年会出现在自己的床上,卑微地祈求自己:
      “请给我一个陪伴您的机会,大人。”
      “求您看着我,”他用那双湛蓝的,像宝石一般剔透漂亮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她:“……哪怕把我当成那个人也没有关系。”

      一切就像一场轮回,爱情的魔咒又一次降临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她の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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