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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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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杨西简在金水桥外下轿候着的时候才意识到,虽然顶着入宫伴读的名头的只有自己这么一个人,但宗室子弟们入宫学读书的并不少。放眼望去宗室子弟们三三俩俩的聚在一起闲谈,显然彼此熟识,身边大多跟着一两个小厮规规矩矩的束手站着,全是充耳不闻的样子。
虽然陛下年近半百膝下荒凉,但宗室子弟却枝叶繁茂,其中也不乏钟灵韵秀之辈,杨西简在灯会上也听过一些传闻,说是福王长子温如玉,靖候次子猛如蛟,风流还属济平王,倜傥颜色上眉梢。杨西简微垂首小步上前,不近不远地站在人群末端。
他虽摆出一副恭良俭让的样子,心中却不禁跑马地想着,不知这群人中有没有福南王长子,靖安侯的次子。思绪一旦跑马就难以拽回,他又顺着往下想到,现今太子是济平王的幺子,都说济平王年轻时候风流倜傥,倚着回春楼的栏杆看景,都能让行人驻足。不知这位太子是否也生的好样貌。想到这里又颇觉失礼,又抿了抿嘴在心里给那位太子殿下行礼道歉。
“哥儿?一会儿我也跟着一块进去么?”杨西简正自己神游,听见执一挪到自己身边悄声问道。
“不,一会儿我进了宫,你就直接回去吧,申时末在这里候着就是。”杨西简低头嘱咐道;“记着万一在这里看到听到什么事,就只当自己是没有眼睛耳朵的。”
“唉,记住了。”执一频频点头应着。杨西简看他动作稚嫩好笑,想刚调侃一二,听到人群中传出一句:
“你是…杨公的小孙儿?”
杨西简寻声望去,众人都看向一少年,天色微亮,杨西简眯眼望去也只看见出声之人身着暗红长袍,头发高束,微微侧头,一副问询的样子。
杨西简束手而立,垂首行礼应到“小臣正是。”
那少年竟也没回话,只是高喝道:“倒霉倒霉,愿赌服输,归你了。”他手里摘下腰间悬挂的玉佩,给了身旁一青衣少年。
“沈二,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杨文笃至少高他一个头。”那青衣少年,笑眯眯接过雕花玉佩,手中玩着坠着的流苏漫不经心地说到。
沈二?想来那红衣少年就是靖安侯次子了。杨西简见也没人想同他回礼,自己理了理衣袖站直。
“你们这样也太失礼了,”在青衣少年身后,一蓝袍少年发声,他声音低弱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看到那青衣少年回头又立马噤声,只是对着杨西简做出抱歉的模样。
沈灼倒是快步上前颇为爽朗的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对不住了,我就是没过脑子,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杨西简挤出一丝微笑,却终于看清了这位盛名在外的靖安侯次子,他长了一双剑眉,双眼却生的柔和,眸正神清。
沈灼又拼命从自己本来就墨水不多的脑袋里翻出来了一句夸赞他的话:“嗯~,听说杨公幼孙天资聪颖,风采斐然,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哈哈!来来来,给你引见引见。”
“公子谬赞了。”杨西简复要行礼,被沈灼挥手打断。
“昀柏。”沈灼回头看向青衣少年,“是济平王的次子。”
“见过公子”杨西简行礼,李昀柏只是点头示意,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沈灼也不觉尴尬,只顾着介绍下一位“福王的长子,李旬桓”
“世子殿下”复又作揖。
“不必多礼的”,那蓝袍少年倒是一副和气姿态,躬身去扶他,“都说杨家子孙兰芝玉树,今日一见,竟是如此词句也不得形容一二。可见庭训有方,宽严得宜。”
“世子谬赞,不过承蒙圣上恩典,得以学习些微末礼节。倒是往年游灯之日常能听到世子宽厚仁和的美名。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奉承话自是要有来有往才不尴尬,正是一番虚与委蛇,主客尽欢之时.
“今日这宫内执掌茶水的是哪个?该送有司责罚才是。怎么送的腻死人的蜜水?一个个说话齁得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角门内传出。他穿着大红圆领袍,在身旁太监的烛火映衬下鲜艳如炬,在宫中人人敛衽慎行,他却迈着颇为散漫的步调,跨过门槛。
杨西简忙示意自己身边还站着的执一行礼,自己口中也随着众人念着:“太子殿下”
来人慢悠悠的晃到了杨西简身前,说道:“看来不是奉茶太监的错,我们这位盛名远播的大才子,确实擅长察言观色,长袖善舞。”
杨西简下意识的抬头,满眼迷惑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太子殿下。后又惊觉自己举动不妥,复又垂下头去。
“怎么?到我这个太子殿下这里反倒是金口不开了?”那红袍被风吹过露出一双描金的皂鞋,“看来我的名声在坊间确实——。”
杨西简不等他说完立马撩袍跪下,口中说道:“太子是真龙之子,市井粗人得见天颜已经算是无上的恩赐,怎敢妄加评议。”
“那么就是差到连议论都没有了。”这位行为乖张的太子殿下似乎今天打定了主意要为难他。
杨西简只好叩首及地。
“怎么?现在连我们的大才子也无话可说了?”看他叩首之后李盷祐也微微弯腰,和他保持同样的距离。
碍着这么尊大佛在场,在场的人也只是互相交换了眼神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执一一条腿迈出又收回,踯躅了很久,纠结的快要把自己的衣带给揪烂。就在这格外诡异的时刻,沈灼突然上前一只手勾着李盷祐的肩膀说道:
“你今天吃错了什么药,真要是不高兴远远的打发他不在跟前晃就行了,犯得着跟他较劲?”沈灼另一只手摆了摆,示意杨西简站起来。
他压低声音凑到李盷祐耳边叮嘱道:“你做什么?他是杨公的孙儿,你当着这么多人面为难他,是觉得你最近的日子太好过了?”
李盷祐撇了一眼沈灼倒是没有说什么,顺着沈灼的力道同他一道往宫学里去,
执一看着人走了赶紧上前扶起杨西简。
“没事没事,你先去回去吧,酉时一刻在金水桥门外候着。”杨西简拂开他搀扶的手低声说道,“对了,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
“嗯。聋子哑巴,执一记住了的。”执一脆生生的应了。
“唉!”杨西简匆忙示意他低声,四下看着各位都三三两两的随在太子殿下身后进了宫学,放下心来嘱咐道“日后,你回话,只要我能听见就好,不要高声,还有不要在人前跑来跑去,有急事小步快走就好。”
执一猛点头。杨西简看他憨态可掬的,一时间竟然也笑了出来。
打发了执一,他躲在人群后面,没想到济平王次子竟然也在这里,想起来他那副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样子,杨西简觉得今天自己真是时运不济。
他刚躬身,就被李盷柏托住。他直视着前方轻声说道:“他一向行事乖张,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日子过的也艰难,脾气难免难捉摸,望你海涵,不要同他计较。我替他向你赔不是。”李盷柏和声安抚。
杨西简看他刻意过来与自己道歉,恍惚间倒想起了出门前百般叮嘱的哥哥。于是竟然说道:“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是这般孩子心性。”
说完就后悔,忙要找补道:“小臣是说——”
李盷柏倒是诧异的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传言未必为真,盛名之下其难符实的难道是什么稀罕事么。
“就比如说,”李盷柏引着他往宫学里去,“坊间说福王长子温如玉,靖候次子猛如蛟。”
他为了避讳并没有将这打油诗的后半句念出来,倒是很是玩味的说道“依我看不如说是福王长子瑟如龟,静侯次子钝如驴。”
不管怎么说这议论的既是解他之困的恩人,又是公侯之子,杨西简觉得自己实在不能附和也不好反驳,倒是李盷柏又接着说道:“哎呦,看我,这不就说错话了,你看看谁还没有个失言的时候?”
“二公子此言甚好,不过偶尔失言几句,哪里算得了什么过错,况且只是私下玩笑。”杨西简看李盷柏三言两语之间即道了歉又调和了气氛,又将太子殿下这件事归为同自己一般的失言之过,即卖了面子又得了好处,只觉得此人心中沟壑颇深。只想老老实实得离这个济二公子远一些。
索性李盷柏也没有什么同他多说话的意思,听了这话只点了点头,引着他快步跟上人群往宫学里去。
杨西简自是恭谨的跟在身后,心下想着,太子殿下跟济二公子虽然不在一处长,到底一母同胞,总归心里还是惦念的。
当世的大儒卓瑾怀是宫学里的主讲,现已过耳顺之年。这位大人早前刚过弱冠之间就在殿试上得到当时成宗的青睐,点为探花,后来入职翰林,起草过不少机密文件,崇和帝即位后就调任礼部尚书,后又兼太子太傅,杨西简的祖父杨琚若是论起来辈分还算的上是这位卓太傅的门生。
杨西简对这位当世大儒自然是仰慕已久,可惜跟在众人之后匆匆行礼坐下也未能看见这位大儒的真容,倒是听见太子殿下等众人落座后颇为恭敬的敬了盏茶问好。
卓瑾怀接了茶,声音清润的道了声殿下有心了,问了昨日的课业。李盷祐态度是恭敬,背的流利,答得刻板。
卓瑾怀仔细听了说道:“殿下与功课上用心了,只是要学业从来不是背书为止,名句读不过孩童所学,夫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殿下亦要常常琢磨,学问才能精进才是。”
李盷祐应了是就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卓瑾怀身旁的小太监下来开始收交昨日的课业,沈灼在位置上扭来扭去,拼命给太子殿下使眼色。
李盷祐只当作是没看见。
眼瞧着那小太监走到了跟前,沈灼像是被椅子咬了一样站起来说道:“老师!学生昨日一直同太子殿下一处……同太子殿下一同完成的课业,只是回府的路上……遗失了……”
末尾三字说的格外心虚,杨西简听到不知谁嘴里发出憋在嗓子里的笑声。
卓瑾怀喝了口茶水说道:“哦?”
“是真的!先生倘若不信,不信的话就直接去问太子殿下。”沈灼急匆匆的将烫手山芋抛向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上座的太子殿下。
“殿下?”卓瑾怀顺着话头问道。
“老师,昨日散学后,学生确实是同沈灼在一处直到戌时宫门下钥的。”李盷祐倒是问什么答什么十分乖巧的样子。
“对对对,就是回去的晚了,路上又抹黑这才不小心弄丢了课业。”沈灼匆忙接过话头说道。
卓瑾怀笑着放下茶杯抬眼向下问道:“不知陛下钦命的伴读是哪位?”
杨西简只坐在下手看热闹,突然被点,整衣站起来回话道:“回先生,晚辈杨西简。”
“上前来。”卓瑾怀说道。
杨西简躬身上前,之见这位声明远播的大儒,眉目狭长却慈和,留着三尺花白髯须,瘦窄面庞,年迈却不迟缓,精神矍铄,杨西简在偷偷打量的同时,卓瑾怀也在看他,身形修长,举止得当,束发的红带子因微微垂首,搭在脸颊上,倒显得他生得格外白皙,着一身鸭卵青的长袍,自有一派风流。温声问道:“不知,伴读对此事有何见解。”
杨西简沉吟了片刻说道:“公子和殿下都是先生高徒,晚生愚笨,不解先生之意。”
卓瑾怀不置可否。过来一会儿站起身来说道:“圣人有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陛下苦心挑选你为太子伴读,还望你能尽心竭力,辅佐殿下好好读书。”
杨西简躬身应是。
“既然沈小公子说课业完成只是丢了,想必默写一份交上来并不难?”
“不难,不难。”沈灼悻悻得说道。
“那就辛苦公子明日来上课时,补交上来了,坐下吧。”卓瑾怀挥挥手示意沈灼坐下。
“哎,”沈灼垂头丧气地应道。
卓瑾怀有转过头来叮嘱道:“即是伴读,就坐于殿下下首,为殿下答疑解惑,敦促精进学业。”
杨西简听到这话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地太子殿下。
“殿下意见如何啊?”看到杨西简的小动作,卓瑾怀问道。
“老师为了学生煞费苦心,学生也常常听到,杨孙早慧的美名,自是见贤思齐。”
杨西简看着李盷祐回答的恭谨,不知怎得却从恭顺的表情里瞧出来两分咬牙切齿。
事实证明,这真不是错觉,杨西简虽然一头雾水于这位太子殿下为什么处处针对自己,却没想到他竟然能在宫学里翻出花来的折腾自己。
卓太傅讲到孟子梁惠王章句,这位太子殿下就借题发挥对杨西简说,你在宫学外对任何人都谈吐恣意,口若悬河,对我的问题却从不回答,这是不是就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听得杨西简目瞪。
“为长者折枝尚且不难,何况为后学者解惑。我是真心实意得求教,西简却不肯回答,可见是真不为也。”趁着杨西简发愣得功夫,李盷祐就迅速得指着接下来得文字继续发难。
听得杨西简口呆。
李盷祐乘胜追击道:“你身为我的伴读能同沈灼相谈甚欢,却不肯解答我的困惑如此行为是否就是‘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
杨西简被吓得急忙站起来,口中慌忙称道:“殿下!小人绝无此意!”
卓太傅听了一阵忍无可忍得打断道:“殿下!不可引喻失意。西简坐下。”
“老师,盷祐愚钝,故平日里所学文章不解之处颇多,不敢多思多说,今天见西简亲切,所以想要请教,难免所言失意。”李盷祐听到太傅呵斥,又立马乖巧。
杨西简听罢一人腹诽道,你不是不解,你是解的太多。
“盷祐听说,西简于诗书上颇有见解,不知课后能否留宫中请教?”李盷祐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杨西简问道。
杨西简的耐心濒临崩溃,嘴里冒出一句:“殿下文思奔逸,见解不俗,小臣驽钝,谈何请教。”
下面又传来憋在喉咙里的笑声,这回杨西简听出来了是济二公子的。
卓瑾怀也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含笑道:“好了,殿下认真听讲!此事课后讨论为宜。”
“可是我这伴读并不理我,课后万一不肯给我面子可如何是好?”李盷祐又故作委屈。
“小臣不敢。”杨西简今日耐心完全耗尽,回答道。
“那就是肯于我宫中恳谈了。”李盷祐接着说道。
“小臣不敢。”杨西简木着一张脸回答道。
“老师!”李盷祐复又旧计重施。
“好了,殿下慎言!西简你课后跟殿下回去就是。”卓瑾怀显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打转。
杨西简顿时觉得这入宫伴读的第一天就颇为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