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番外 ...

  •   我小时候最恨的事情,莫过于写作文。不管老师给什么题目,我都觉得完全没法下笔。我很讨厌被人框死,连写什么自己都做不了主。只有一次,我写得特别顺利,特别长,还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级里朗读。那次的题目很简单,叫“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是我见过最漂亮最温柔的女人。虽然外公家很有钱,她是我们家公司的董事长,连爸爸也是给她打工的,可是她从来没有架子,对爸爸好,对我也好,对所有人都很好。我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每天坐在饭桌前,吃着妈妈做的一桌丰盛的晚餐。每次我们吃得很香的时候,她也会笑得很甜,就像她的名字——秋晨——那样,温暖又明亮。

      从我上小学开始,她每年总会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不在家,爸爸说,她是出去旅行了。别人出去旅游都会带很多纪念品和礼物回来,可妈妈每次回来的时候,除了相机里的照片,什么也不带,而她在电脑上看那些照片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一股平时从未有过的光芒。这种时候,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法引起她的注意。

      我想这种时候,妈妈根本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她眼里只有她那些照片。

      我很嫉妒,也很生气,终于在十岁那一年,有一次气不过,偷偷开了她的电脑,找到了那个她专门存照片的硬盘。那里面有很多个文件夹,有一些还是好多年以前的。那些照片拍得都非常美,里面有好几张照片里的主角是妈妈。当年的她很年轻,留着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眼神有一点忧郁,却漂亮极了。

      我犹豫了一下,留下了那几张妈妈的照片,剩下的那些风景什么的,我看都没看,就全部删了。

      按下删除键那一霎那,我听见妈妈的声音,很惊恐地在我身后问:“方思远,你在做什么?”

      我不敢回头,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

      她走过来,一把推开我,看见那个她最宝贝的盘变成了空白一片。

      她转头看着我的眼神,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眼神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只有心如死灰的绝望。

      她抬手就要抽我的耳光,却在抽到我脸上时,忽然一下没了力气,只是轻轻地拍了我一下。下一秒钟,她就发疯一样地,飞奔到书橱边,拿出好几个硬盘,一个个接到电脑上检查。我知道那些照片她都有备份,我删除掉,不过是为了泄愤,可看她那么紧张的样子,我忽然怕起来。万一那些备份的盘坏了,我估计自己也死定了。

      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手颤抖地几乎握不住鼠标,我也跟着她紧张地一个个硬盘看过来,还好,那些硬盘里的照片都完好无损。

      全部检查完以后,她转头看着我,眼里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平静地对我说:“思远,以后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不管你想要什么,想怎么样,都可以跟我说。但是,绝对不可以做刚才那样的事情。绝对绝对不行。听见没有?”

      她一字一句,认真到几乎咬牙切齿,虽然没有暴跳如雷,却也吓得我乖乖点了点头。

      妈妈瘫软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电脑屏幕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把我拉过去,摸了摸我的脸颊问:“疼不疼?”

      我摇了摇头,“根本没打到。”

      从小到大,妈妈从来没有打过我。她那么温柔,连对公司里的下属都从来没有发过火,又怎么舍得打她的宝贝儿子。这一次,哪怕我把她彻底惹火了,也不过就是轻轻地拍了一下。

      但是她很懊悔的样子,抱着我说:“对不起。”

      我趴在她的肩膀上小声问:“妈妈你以后出去玩,也带我一起吧,我也想环游世界。”

      她想了想,摇摇头微笑着说:“环游世界要等你长大了,带着自己心爱的人去。”

      “可是你不都是一个人去,也没有带爸爸。”

      她又笑了笑,轻声地说:“我不是一个人去的。”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只好晚上偷偷去问爸爸,妈妈每次出去玩,是跟谁一起。

      爸爸沉默了很久,到阳台上抽了一支烟,才回来跟我说:“你不要问了。长大就知道了。”

      “那妈妈心爱的人,不是你吗?”我奇怪地问。

      爸爸又沉默了,酝酿了很久,刚要说什么,却听见妈妈在餐厅里叫我们:“子明,思远,吃饭了。”

      “我们去吃饭。”爸爸拉着我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地说:“思远,妈妈最心爱的人是你啊。”

      我觉得很有道理。妈妈最爱的人当然是我。我记得很清楚,每次我生病,妈妈几乎都整夜不睡觉地守着我。爸爸还总是管着我学习,可妈妈每次都说,只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那年我学了不到一年钢琴就放弃,被爸爸打了一顿,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思远不想弹,就不要弹了。

      当然,妈妈跟爸爸的关系也很好,他们从来不吵架,在家里也说说笑笑的,虽然他们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简直默契登对极了。

      我们就是那种传说中最幸福最美满的一家,所以谁都没有想到,爸爸会出轨。

      那年我已经十六岁了。爸爸的那个女人竟然闹到家里来,说她怀孕了。

      她比妈妈年轻得多,却远远比不上妈妈那么有气质。

      爸爸看见她来,脸都绿了,束手无措。我堵着门让她走,可妈妈却叫我让开,让她进来。

      “方子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平静地说,“我知道她也不是第一个了,你在外面怎么玩,我不在乎。但是这个孩子,你不能要。”

      她看看那个女人,又看看我,“思远是我们俩唯一的孩子,我们现在所有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我不允许有人来跟他抢。”

      那个女人扑到爸爸怀里就开始哭,我都恶心得看不下去,可妈妈好像没看见一样,还是那么沉着地说:“我就这么一个要求,如果你做不到,那你现在的一切,以后就都不是你的了。小姐,我想到时候你大概也不会喜欢这么个中年男人了。”

      说完,她就跟我说:“思远,我们上楼。”

      她这番话说得那么有气势,我顿时觉得得意极了,看都没看剩下那两个人,跟着她就上楼了。

      可是回到房间里,她就没了刚才那么咄咄逼人的样子,靠在沙发上,疲惫而憔悴。

      这件事情后来闹得挺大,公司里有不少人都知道了。

      妈妈在人前还是那么冷静温柔的样子,对爸爸也是跟原来一样相敬如宾,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伤心。

      直到这件事过去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有一天早晨看见妈妈拎着个旅行箱出门。她不声不响地去车库里开车,我以为她要离家出走,只好偷偷地开了另外一辆车跟着她。

      一路上,我的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来。虽然我看起来已经挺像个大人了,但是还没满十八岁,没有驾照,万一被警察拦下来就糟糕了。无证驾驶被关起来倒无所谓,可是万一我把妈妈跟丢了可怎么办?

      还好一路上都很顺利,我跟着妈妈出了城,开到郊外的一个墓园里。

      那天天气很冷,墓园里几乎没有人。我偷偷地躲在远处,看见妈妈在一座墓前停了下来。她默默地看着墓碑,看了很久。

      很奇怪,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还在世,这里是谁的墓?

      站了很久以后,妈妈蹲下来,打开她带来的行李箱,点起火,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烧。

      那箱子里,全是照片。

      她把照片一张张地扔到火堆里,低头看着火舌一张张地吞没那些漂亮的风景。她的手有些颤抖,却带着一抹微笑,似乎觉得很欣慰,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心愿一样如释重负。

      那么多照片,足足烧了一个多钟头。

      最后一丝火苗熄灭以后,她转头看了看墓碑,笑了笑,打算站起来,却身子一软,跪在地上。

      我飞快地冲过去把她扶起来,看见她脸色苍白地对我微笑着说:“思远,你终于出来了。”

      “我以为你打算离家出走呢。”我小声地说。

      “怎么会?”

      “生我爸的气啊。”

      她摇摇头,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看着地上的那堆灰烬说:“我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事实上,是我一直对不起他。”

      我没敢问,只是不解地看着眼前那块大理石的墓碑。

      那上面是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他微微笑着,眼神柔和,神情温暖。

      立碑的时间,是二十年前。

      我不认识那个人,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他的照片,可就是那么一眼,我便觉得他对妈妈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纪……暮……衡……”我小声地念他的名字。

      妈妈抬起眼,看着墓碑上那人的照片,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

      她把我拉到身前,对着那照片说:“暮衡,你看,这是我的儿子,已经十六岁了。是不是挺帅的?”

      我尴尬地鞠了个躬,又飞快地站起来,闪到一边去。

      妈妈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把照片擦干净,嘴角始终带着一缕微笑。

      她一边擦,一边说:“其实本来应该早点完成环球旅行的,可是我太忙了,有家,有公司,有儿子,实在走不开,所以才拖了那么多年。现在照片你都看到了,我也该走了。”

      她俯身又摸了摸那张石碑上的相片,接着挽着我的胳膊,神情轻松惬意地挥了挥手。

      我们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妈妈一反常态地走得飞快,全然没有了刚才的轻松淡定,我差点跟不上她的脚步。

      而她坐进车里的时候,手抖得连车钥匙都拿不住。

      我转脸,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满脸都是泪。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她哭,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趴到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颤动着,哭了很久很久。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眼泪,根本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眼泪滚滚地从她的脸颊上落下来,砸在她的腿上,很快就连裤子都洇湿了。

      等她好不容易停下来时,大半盒纸巾都已经空了。

      “这里真的不能来。”她沙哑着声音,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二十年了,我第一次来。可还是差点被他看见我哭。”

      我安慰着拍拍她的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等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了,我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地问了句:“他是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靠在椅背上反问我:“思远,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啊?这个,没有啊。”我很窘迫地否认。

      她闭上眼睛苦笑了一下,“你要记得,以后如果有喜欢的人,千万不要放手。否则,你会后悔的。”

      “噢。”

      两行眼泪沿着她的脸颊再一次无声地滑落下来。

      这个墓地我们再也没有来过。

      不久以后,我去美国念书,读法律,妈妈也跟我一起去了纽约。

      她一个人住在一套年代久远的公寓里,不问世事,也不再出去旅行拍照,因为她说,她该去的地方都已经去过了。

      每个周日她会去家附近的一个教堂,每次都待上很久,默默地在圣母像前低着头,手指交叉,不出声地动着嘴唇,好像在祈祷什么。

      我只要有空,就会陪她一起去,去了很多次,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上教堂祈祷些什么。

      她笑了笑说:“我求上帝让一个人能忘记我,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在天堂里活着。”

      “为什么不是在天堂里等着你?”我情不自禁地问。

      她说的是谁,是什么事情,我其实早就隐隐约约地搞清楚了,但就是忍不住想问。

      她摇了摇头,“太晚了,思远,我已经晚了太久,他已经在天上很多年了。”

      停一停又说,“我不想让他这么多年都一个人,太孤单了。”

      “可是你这些年也很孤单。”

      “不,我有你陪,还有很多很多人陪,一点都不孤单。”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活得很快乐。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他。”

      她没有承认,可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那个人,她没有来得及珍惜,没有来得及好好爱过的那个人。她一个人去旅行,一个人拍照片,一个人祈祷,都是为了他。

      我第一次出庭的时候,她正生着病,却硬要从医院里溜出来,去法庭旁听。

      那是一个特别无聊的离婚案,双方争执不下的焦点无非是一点古董家具,场面很丑陋。

      可我不经意地一回头时,却忽然发现妈妈的眼睛红了,而脸上则带着欣慰的微笑。

      那以后,她的病情急剧恶化。

      病中的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好脾气,从来没有抱怨,没有叫过痛。

      最后一天晚上,我守了整整一夜。她中间醒过来,看着床边的我有些失神,那目光仿佛越过了我,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忽然用很大的力气抓住我的手,声音低哑地问:“暮衡,你疼不疼?”

      我的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没有办法接话。

      那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妈妈去世以后,爸爸曾经想过给她开一个摄影展,后来在我的劝说下放弃了。我想那些照片,她并不想给别人看,除了她自己和天上的那个人以外,连我都是直到她去世以后,整理遗物时才认真地看了一遍。

      那些照片,每一张上都有一个水印:萧远山,而每个文件名,都是数字编号,再加上两个字:纪念。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年以前的一个番外了,在wb上看到有些小可爱说还没看过,所以就放这儿吧~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