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与痕》谢洛笙

4、TRACK.4.轮椅生活

　　脚崴的第二天林幽像变法术一样给我弄了张轮椅，于是素来俯瞰大多数的我一下变得被全部俯瞰。我不得不在和别人说话时仰着头。班长激将说小心颈椎病。我妈看到我坐轮椅当场就叫我站起来让她检查还能不能走路。老师们第一次发现教室里撤了张红漆凳子添了张金属轮椅还关切地问我怎么了，不过事后都会拍拍我的头说我小题大做。
　　脚崴的第五天，我见到了自恋狂。
　　林幽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就满腹狐疑地手推着车轮从后门出去了。晚自习的时间，走廊上是自习特有的安静。教室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溶入黑夜显出一片混沌的色彩。车轮碾在地面砖上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音。走廊的尽头是楼梯。感应灯亮了又歇歇了又亮，灯光昏黄。
　　楼梯左边通向办公楼和厕所的天桥上有个人影，影影绰绰。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在空气中。
　　只有在人群中才会无所畏惧的我，咸蛋超人姚亦，忽然间有一探究竟的勇气。很短暂的勇气，几秒后化为怒气。我一时忘了这儿还有一级阶梯，所以我的轮椅理所应当地在理所应当的地点理所应当的时间摔倒了。我扒在地上半晌也起不来——呵，地上真凉！
　　你残废了？那声音暴露了来人的身份。
　　你那根筋搭坏了？！我怒不可遏。
　　他把我扶上轮椅后乐呵呵的轻描淡写道，我是来确定你残废了没有的，不过我好像要失望了。你不准备走路了吗？居然因为这点小伤坐轮椅，真会夸张。
　　你都不会自责吗？
　　显然不关我的事。你不会把责任推卸到我的身上吧？他的眼睛忽暗忽明，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走廊上感应灯亮着。自恋狂不时蹬着地面。离他脚不远的地方是两个烟头。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跟踪我的吗？
　　别开玩笑好不好？我很挑食的，不过我长得帅上天都眷顾所以无事不通。他继续说，全然不理会我不屑的表情。我是来看我老婆的，但她好像不上晚自习，所以顺便看一下你了。
　　冬夜，风格外寒冷凌冽。天空是彻底的黑色，上面没有一颗星星。
　　我竖起衣领戴上帽子。我不想这么冤枉的感冒，这个人又不是来找我的。
　　我要回教室了。我冷冷地说。
　　我看见他在用力搓手，他应该也会冷吧？
　　你和你老婆谈了几年了？我突然问道，突然得以至于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十年．他笑了笑，眼睛闪闪发亮，纯真无害。
　　十年……又是一个十年……
　　他怕被别人看到，所以在下课铃响之前就竖起衣领跑开消失在天桥另一端的夜幕中。告别匆匆。

　　我推着轮椅上厕所。灯坏掉的厕所真叫人泄气。下课铃响还没有一分钟厕所里已经挤满了人。和人共存的还有排泄物的臭气。我只好费力地向出口挤去。想到其实可以不在这个时间来这个地方，心里后悔得不得了。在轮椅第N次被黑暗中的脚挡住去路而被迫改变方向后我终于放弃了斗争，决定等上课人走完了再出去，至于臭气，也只好认命了。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一个声音在我左边响起。
　　是吗？她现在都坐轮椅了，你照顾的可真好啊！另一个声音说。
　　别急，我会让你们看到的，我能给她葛阳阳不能给的东西。
　　我们当然不急，我们会等的。

　　大约在上课五分钟后厕所才还原到只有我一个人的状态。黑暗中出口散逸进来的灯光微弱得几乎要消失。我看着它，心脏狂乱的跳动。
　　林幽……
　　采苗……

　　那天我做了一件疯狂幼稚的事。我将手机的短信提示音更改为静音，然后给同一个号码连续发了两条短信。
　　第一条：我与我的朋友共同拥有一棵树。那是棵保持春生夏荣秋枯冬落自然习性的古树，在我们的校园里，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觉得自己很富有很有情调。直到不久前，我忽然发现古树的落叶像鸟群，即使四处逃窜也仍然逃不开命运。
　　第二条：呵呵，开场白不错吧？如此唐突地打扰真是抱歉。我的朋友葛阳阳，也就是你的女朋友，她最近因为我有点不开心，所以想请你帮忙。我知道你已经来这个城市了，希望你可以多照顾她。
　　短信发送成功的字样一出现我的心就开始堵得慌。我蜷缩在被筒里盯着手机屏幕，像一个囚禁在枯井里对着古老的神灯乞求似乎随时会降临的神祗的女鬼。我不得不时时按手机按键以确保背光不熄。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捧着爱心的陶瓷小猪。它是我照大头贴时得到的赠品。我将小猪的嘴唇按在手机屏幕上祈祷小猪之吻可以带来好运。
　　小猪之吻的运气很快出现了。
　　——你是姚亦吧？她最近也不太理我，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放心吧，我会照顾我老婆的。
　　——那就谢谢了。我不是姚亦，也请你不要告诉阳阳有人找你的事。拜托了。晚安。
　　我老婆？……呵呵，阳阳果然不是属于我的……
　　我关掉手机，然后沉沉睡去。

　　自恋狂四天后又来找我。和前一次差不多的时间。他依然是来找他老婆的，找不到老婆就顺便看我。
　　我说不用了，没有必要。
　　他说有必要因为要确定你到底会不会终身残疾。
　　那时我已经结束了我长达一周的轮椅生涯。
　　看来你要再摔一跤才会残疾，害得我空欢喜一场。哎，商量一下，明天你再去试一试吧。自恋狂顶着他招牌笑容不知趣地说，如果我老婆知道了也会失望的。她和你是一个年级的。
　　又是“我老婆”……
　　我想我是不想再见到眼前这个人了。在一个女孩面前不停提到另一个女孩，这样的男子真的该受到唾弃。
　　不过，我也会恍惚地嫉妒那个被他封为老婆的女孩。如此被惦记着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可是我知道，他有很多像我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却只有一个交往十年的老婆。她和我同在高三，明年也要高考，并且会去他的城市。我不想认识这样的幸福的人，至少在我被贴上同样的标签前。

　　林幽“批准”我上体育课已经是2001年1月末了。冬天似乎准备在这座小城里提前退离，尽管天气预报上说北方有强冷空气南下，这里还是出现了几天温暖天气。
　　林幽从后面抱住我刚脱下围巾的脖子。我被她温暖的气息所环绕。
　　小亦，你喜欢那个人吗？她说，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会结束，所以还是别开始吧。
　　我转头看她。她的眼睛黑亮如漆。
　　我会带你离开的，去寻找我们的地方。
　　我的眼睛忽然间不舒服起来。前方，我的前方只有晃动的影像。

　　阳阳就是你带我离开要排出的第一个障碍吧……

　　面包，我开始依赖你了，怎么办？
　　面包，我已经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了……
　　面包，我们近在咫尺我却好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