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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老城墙西山在望/明月千万里照故乡/当菊花黄瓦上添霜/想叮嘱你多加衣裳
      山雨欲来风满楼/爱恨情仇纠缠永难休/曾灿烂的都化作乌有/天凉好个秋/遍地哀愁/我在故园风雨后
      都说大雁归/春天也将被带回/雪化云开的明媚/像极了你眼眉
      何时大雁归/我爱的你被带回/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等谁
      ——《大雁归》
      夜气方回,水面上有微微的热气拢着,旁里的花花草草浸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水汽里。
      岸边的人刷刷两剑打出,长剑劈风,直逼得未落的叶子在梢头簌簌地发响。峨冠博带一下子全都飞扬起来。
      “忘忧不忘忧,野外黄花愁。泻水东西流,何必人空瘦……”
      萧炽紧赶着收住剑向后一看,见到来人一身巾服头配网巾,于是还剑入鞘一揖到底:“舅舅。”
      老人的胡子有些泛白,看了看水上枯了的浮萍:“京城近来怎样?”
      “朝廷忙着镇压各处的叛军,李自成闹得尤为猖獗,只计拨出的军饷就够把国库搬得半空了。听信儿说宁远卫又为军饷兵变了,绑了巡抚毕自肃,侄儿启程的时候朝廷还没个定夺。关外清狗又颁了剃发令,拒留金钱鼠尾者死的死伤的伤……”
      “炽儿,你可知道何谓亡国,何谓亡天下?”老人打断他的话。
      萧炽将剑收在身后,用袖子拂了拂石头上的浮灰让他坐了,“侄儿不知,请舅舅指点。”
      “异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清狗披发左衽,成与不成都在这家国天下之念里。”
      “侄儿一时不明白,还得再深想想。”
      老人掸掸衣襟站起来:“你可找到方儿了?”
      见萧炽不答话,他又道:“晚上回家里吃饭吧,别一年到头总没个着落。”说着也就走到一边去看渔夫早晨捕鱼了。那从小常听的调子越听越远:
      “忘忧不忘忧,野外黄花愁……”
      那句话,是听他问过的第几遍了?
      人人都说钱塘繁华,可是究竟这里有什么呢?哪里的湖不一样?哪里的人又不一样呢?还是真的,是他辜负了这一方山水,他们依旧生动如旧日,不生动的只是他自己?
      想起上午与人有约,他召冯少功牵了马一同进城。
      “冯叔,要是……”见冯少功从后边跟上听他讲,他却忽然住了口。毕竟家业尚在,有些事是顾不得许多的。
      他急加了一鞭,棕马绝尘而去。
      一天下来无非是些即席的场面,顺带着敲定了来年的货源。间或着想到晨起时舅舅所说的亡国亡天下,也总是被周遭一片歌舞之声打乱。不由得想起了北京,迢迢千里路,就已经远得像是两个世界了。
      晚饭时分才终于得了空闲回到家里。舅母在北堂外给萱草浇水,他行了礼穿过堂屋到后头的院子里,迎面是两棵极大的木棉树,树叶在一边的角亭上执手,圈出一小片密实实的天空,偶尔的空洞倒像是什么人觉得好玩才另外戳出来的。荷塘里竟开着一朵浮萍,满池的叶子提醒他此时确已是腊月了。亭子里可容三四人,置了两个瓷墩,后面是百十来杆竹子,竹子后的朱红栏杆断断续续,追逐嬉闹的声音就从那里传来。隐隐地听到声音近了,突然有人从假山堆里飞快地绕出来,红斗篷在灰色的假山间恍然跟着飞起来,顺带着带来一串儿叮叮当当的笑。
      那人忽地踩到一块苔草,脚下一打滑撞在他身上,手里的一对蝴蝶压发跌在身侧的地上。
      萧炽连忙伸手去扶她。能疯成这样的女孩子,不用猜也知道是她。便捡了压发在手里:“你爹爹不给你些女孩子家的规矩,你还真就没了形儿不成!”
      女孩子满心的委屈一般,精致的脸孔皱成一团:“不过是躲着些丫头……”
      正说着,房里的丫头就从后面追及,略有些气喘,想是刚来府上不识得萧炽,只看他一眼便对着红斗篷笑道:“小姐,怎么这会儿却又不急着见你那位萧公子了?都叨叨那么好几天了。快快快,让我给你把头发梳好,老爷还在书房等着呢。”
      女孩子转身斜睥一眼,微微一跺脚,脸上腾地红了起来:“啐!哪个要见他,一来就唬人!还有那只压发,还缀着蝴蝶晃啊晃的,又不是小孩子,稀罕大红大绿地扮着吗!”
      那样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竟像是有些熟悉。
      “炽哥哥,把你包里的那根簪子给我用用成不成?过两天就还给你。”她知道他包里一直有一根簪子。
      “不行,”他很快地反反应过来,意识到语气有些僵硬,旋即转口,“你若是喜欢木簪子,赶明儿送你一只便是了,何必索那只旧的。”
      她本是小孩子心性,又是无心地一问,也就更无意纠缠,欢欢喜喜地应下来:“我可要紫檀的!”
      “好了好了,知道我们皓雪长大了。你爹不还等着你吗,快去吧。”
      “啊呀,是了,定是先生去告状了!”她恨恨地一咬牙,拉着身边的丫头跑远了。
      萧炽转而去想上午舅舅的话,那如今朝廷所谓的暴民却也不失为保天下之举了?“早早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这乱世里无非都是想赚一个太平天下。但真的是为民吗?不论朝代如何,无民则不成国,那种种争天下之征战岂不是都在失天下吗?“橐驼非能使木寿且滋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万民所需要的既不是更多一份的土地,也不是弓箭驽马,那所谓的天下之争不就是区区几家之争,与百姓何干呢?
      他再想想似乎又有些不妥,清军被发左衽,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之不存,汉族民魂之不存,则百姓安得生养?倒等着清军屠城之后再立起满城的忠义祠吗?
      此时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山海关的长城,那几十门红衣大炮一齐轰鸣,城下军士操戈披甲,弓箭纷纷从半空中竞相落下,空气里满满地堵着战鼓的声音,在略有些泛红的天空下隆隆作响。
      成王败寇,历史从来说不清道不明。都一样的。
      都一样的。
      蛰伏了一冬的人们赶着年前出来放风似的,吹糖人的卖贴符的摆杂耍的挤满了街道。还有早一点出来卖花灯的,挑在一根杆子上,一攒一攒挤在一起。
      萧炽走在街上,感到一种北京城再也不会有的气氛。天子脚下,忽荣忽丽,忽枯忽朽,每个角落都潜伏着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为它即将到来的陨落而生的叹息。路边的茶馆里整天绝不得闲,客人都是茶腻子,消磨时间的、打探消息的,更多的是没业的,沏壶茶,就着豌豆糕,总免不得叹上几句,可惜了自己天子脚下的地位一般。
      远远听见路边馆子里说书的,唱片:
      “可知十娘亦有金银宝,百宝原来有百宝箱。我今朝当了你郎君的面,把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何妨一起付汪洋!”
      总是一声轻叹领起所有是非功过,真小人、假英雄、大丈夫、奇女子……家仇国恨儿女情长,真也好假也罢,纷纷繁繁,编进一本又一本小册子里,也模糊得看不清了。
      过不几日就是接玉皇赶乱岁还有照田蚕,年三十紧跟着就来了。一大早岳杨提着年礼叩门,将东西交予丫头从垂花门进来。
      岳杨打小来玩,几个孩子都成了不止一窟的狡兔。舅父自他父母百年之后每年留他一起过年,诺大的宅院多一个人多少生动了些,他也不客气,隔三岔五地转上一圈,和进自己家一样。
      皓雪跟着萧炽奔出来,披鹅黄色的云肩,边跑边插上那只檀木簪子,一小颗琥珀坠儿终究还是晃啊晃地从西跨院里露出来,站定在萧炽身边不再动了,安安静静地,眼里恍若蓄了一池的水。
      是什么时候这个小姑娘已经出落得这么大了?岳杨有一闪念的怔忡,旋即恢复了那种生龙活虎的神气,引得三个小时候的玩伴谈笑风生起来。
      “皓雪那年赌气扎进那片芒草地里就找不到了,草长得比她都高,一群人拎了灯笼找了一晚上,她倒好,睡着了还忘不了拉一片草下来盖上!”萧炽忽然想起来那片芒草地,小时候还常常去玩,现在该只有她的一半高,在藏不住人了吧。
      “秋月的事儿了!”岳杨想起来什么,“现在哪儿还有草啊,昨儿我打那里过,西边来逃荒的都扎堆了,把草薅下来当铺盖,晚上饿死的冻死的都有不少。我瞧着添了几个帮工,好坏在我那儿吃住有个地方。”这平日里不见皱眉的人也禁不住有些唏嘘。
      萧炽顿了顿,着人将冯少功请来,谋划着在城西支个粥摊。皓雪听着将罗帕一圈圈在手指上绕着,笑着抿一口茶。他是一年一年地变了,眉间有了果断地英气。他不是不知道他年年在外是为了什么,也不是不知道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他落魄也好富贵也罢,在眼前也罢天边也好,她心里总是有了他,变不得了。
      外面已经有鞭炮炸响了,噼里啪啦开花一样,开成红红火火一片,挤得满心满眼。一堆孩子从门外头跑过,留下一地笑闹声。
      “走,带你买糖葫芦去!”岳杨伸手给皓雪,拉了她跑过门口的火盆。小丫头跑着跑着停下来回头看他,唤他一起去。
      其实是怔了一下,想到那个人,披着他的衣服还是冻得脸色发白,却咬着嘴唇赌气道:“你要是再来恼我,我就躲进芒草地里叫你再找不到!”
      可他从小不怕她恼,因为她像个娃娃,再怎么生气过段日子就可以好的跟没事儿一样。只是他知道这次她不恼,一点儿也不——她却怨他,走得决绝到一点余地也不留,不留给她自己,也不给他。萧炽现在只剩下苦笑了。
      下意识抬头看看,没有月亮,墨蓝的染布样的天空被虫子蚀出来一个个小洞,透出点点亮光。
      “下饺子嘞!”声音穿过满城的炮声准准地落在大锅里,一个个圆滚滚的饺子惊得跳起来。青锦点了水,陪从安等着饺子开锅。
      “青锦姐,明天我就回家了!”从安一抬头,眼里挡不住的喜悦,亮晶晶的直放光,“娘一定给我做了新衣裳!”
      “真好。家在乡下?”
      “西直门外头。门口有一大片麦子,秋天黄澄澄的可好看了!还有还有,野地里老有一堆鸭子,哥哥还总带人去捡鸭蛋呢!”从安笑了,把饺子从锅里捞出来,给灶上留了些,其他的两个人一同送到花厅上。
      “从安,给家里换点儿东西回去吧,报个平安,好叫你娘放心。”青锦握住她手,从荷包里翻出一对耳环给她。
      从安睁大了眼睛:“姐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翠玉可是顶好的了!”
      青锦背过身去端饺子:“来路是干净的,以前的东西,左右是用不到了,不如给了你。”鞭炮声正响,不知道她听到没有。
      “那……我回来给你带我娘烙的饼子!”从安小心地把耳环收起来不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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