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只送平波远》Adelma

1、第一章

　　走过荒漠都像草原/秋风吹过不落叶/我是这样看待我们之间跨越一切的相知相恋。
　　你曾送我那朵玫瑰/感觉依然闪着露水/每当黄沙滚滚睁不开眼/在我心里还涌着甘泉。
　　——《不悔》

　　打进了十一月，天就一直阴着没开过晴。才过了望日就卷下一场大雪来，断断续续地下了小十天，终于盖住了院子里一色的青砖。
　　易姑娘刚刚睡下。青锦将倚在床头的琵琶架好，夹了火盆搁在外厅桌子上，拣了浅紫色的绣线在帕子上比照着下针。炭快烧尽了，发出极暗的红光被拢在中间。这样冷的晚上，到底让人生了睡意。
　　好容易熬完了整根线，刚要在椅子上靠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叫她，不等起身开门，已经有冷风灌进来，打得人一激灵清醒起来，蜡烛噗地被吹灭了。
　　青锦压低了声音：“你个小丫头急什么，回头看把易姑娘惊着！”
　　来人咯咯地笑道：“姐姐做什么呢，莫不是怕被咱们瞧了去？”
　　“就你嘴贫！当心闪了舌头！”青锦说着作势要打，接过鸾儿提着的羊角灯，将蜡烛重新点了拢到桌前。
　　“怎么这会儿还想得来串门？你们姑娘交代你的一篓子事儿还不够你忙的！”声音仍是压得低低的。
　　“可不是一篓子事儿嘛！”小丫头弹了弹罩在身上的秋香色斜襟比甲，回身把门栓上，扎着红头绳的一绺小辫子被甩到前面，“姑娘可算是挨出去了。自打唐家替她赎了身子，她就再没出台弹过曲儿。可之前一直悄没声的，那边儿也不给个准话什么时候来接人，徐妈妈的脸色好一阵阴一阵儿，院儿里的话儿传得什么似的。也难为姑娘听得说不得。昨儿个后晌总算来信儿了，日子定在腊月十号，这就叫备办呢！看过几天风风光光地出去，可不得羡煞那些乱嚼舌根子的！”说到高兴处竟笑起来。
　　一时屋子里就只剩了细碎碎的笑。
　　隔了半晌，青锦悠悠地叹了一声，只道：“哪里就一定是风风光光的呢……卖艺不卖身，话儿是这么说好听，倒也有九分实在。可毕竟人是从这儿抬出去的，这可由不得自己。真要进了唐家的门……她该是比谁都清楚。”
　　鸾儿像是想再说什么，却只是封了口，生气似的重重坐在凳子上。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过一会儿忽然听到里屋悉悉簌簌的穿衣声。青锦嘱咐道：“你且在这儿坐坐，我去瞧瞧。”说罢端了蜡烛进去。烛光映得影子一晃一晃的，像盛夏时分映在门楣上摇摇荡荡的荷花池水。
　　绕过屏风点了床边的灯，见易姑娘已经坐在妆台前，拣了件锦缎扣身袄儿穿，压的月色窄边。衣样子已经老了，之前是见姑娘喜欢，青锦在各屋子里清衣服的时候就藏了收在衣箱子里。在灯下穿着倒把人衬得愈端庄起来。
　　青锦拿了梳子，给镜子前的人细细分了头发，结成个半月髻，将掉下来的头发团了收在袖子里。正要去取台子上的银蝴蝶压发，却听到仿佛轻而远的声音：“用那只乌木簪子吧。”
　　青锦心下一凛，终还是应了一声，去开那木箧子。
　　易姑娘却不等那只簪子，自顾自抱了琵琶。手刚拂上去就像生了一声叹息。
　　高音纤长连绵。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欲寄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呦，这声声思配得竟是这样的词！”鸾儿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到了屏风后面，知道易姑娘素来心气儿好，说话也就没了忌讳。
　　本来流畅的轮指乍然生涩起来，细听却是渐渐地停了。
　　“声声思？是这曲子的名字？”
　　“……唐公子给冠的，”鸾儿倒也愣了一下，脸上的神采转瞬却飞舞起来，像讲一件天大的喜事一般：“那天听曲儿时写的。可怜姑娘有哑疾，怕是知音难求，呆了半晌竟笑着掉了泪。可够得上良缘了！”
　　青锦有意阻她说下去，只笑道：“你这张嘴啊，炒豆子样的响个没停。易姑娘昨儿才去了文武庙，我把替你们姑娘求的签取来你一并带回去。”
　　鸾儿应了跟到外屋，放下隔中的碎花棉布帘子，低声问：“今儿姑娘瞧着怔怔的，莫不是刚起来被风激着了？”青锦到门口提了那一直亮着的羊角灯，把用细长竹筒装着的签文顿在桌子上，嗔道：“我当你瞧不出来呢，花里总不带小心！”边说边向对面的木楼里扫一眼，除了花厅倒还疏疏落落亮着几盏灯，“就只说这楼里，一两句话的事儿还牵扯着身家利益。饶是易姑娘平时加着小心，这大冬天的不还是惹恼了上头被罚到这儿住着。要是到了唐家，是非是不比这儿多，件件却是打着埋伏。你可当心着，别给沈姑娘添了麻烦。”
　　“知道姐姐心细，我记着就是了。”鸾儿整整衣裳，接了灯笼，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又回头一笑，到底是小姑娘，露出两颗小虎牙：“上次姐姐送我的那条帕子，姑娘见了倒喜欢得紧，托我向姐姐讨几条新绣的，不知道姐姐肯不肯应？”
　　待青锦答允了，鸾儿才跳出去倒着阖上门，把合页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关在了屋里。
　　青锦看着那一点光亮走着走着就融进了一片更大的光晕里，心道是进了花厅，忽然就感到一阵凉意，于是取了桌上的竹共和针线篓子进了里屋。
　　琵琶躺在桌子上。易姑娘端了杯热水倚在窗沿边。两只小雀儿从房地扑棱到地下，引得雪珠子簌簌地往下落，撒在不大的木棂窗户外，倒像是停了几日的雪又飘飘洒洒地下起来。
　　青锦在桌子边坐下，拣了浅紫色的绣线，接着绣那满枝的紫薇花，繁繁复复，丰满润泽。
　　就算是这样长的夜，不过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