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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烦啦,饿不?”
      我如同被一道雷击中,刚想伸手抱住头,才意识到自己手脚都被捆住,绑在一辆驴子拉的小拖车上。我只能尽量把自己蜷缩成团,以减少这个会延续到死的恶作剧带给我的痛苦。
      牛腾云又把这行为理解成恐惧,他放下父老乡亲们给他的窝头,过来拍打我的肩膀,“没事啦没事啦,叫你名字又不是叫鬼。”
      他就在叫鬼。烦啦已经死了,在迷龙脑袋耷拉在死啦死啦肩膀上的时候,在死啦死啦说“西进,不要北上”的时候,在看见阿译跪在留声机旁,留声机嘤嘤地转出《魂萦旧梦》······
      那天阿译以难得的勇敢做出最错误的选择,他不想做错了,但他朝他的脑袋开枪就是个大错误。或许对他来说不是,但对我而言,没有人再和我共享希望,而我却并不能因此独占它。
      我失去它了。猪肉白菜炖粉条只剩下粉条在温暾水中上下浮动。
      “······孟烦了。不要叫我烦啦。”我几乎绷出了咬肌。
      我舅爷姥爷那辈的雏儿兵试图趁我说话时往我嘴里塞窝头。我愣是没让他塞成。
      “烦啦,你都瘦成白骨精了,揪着头发就能把自个儿揪离地面······”
      我听到了曾从死啦死啦口中说出的那几个字,身体猛地一震,“他、妈、的闭嘴!!”死啦死啦从缅甸回到禅达,被虞啸卿带走后,我们认为他把魂附在了狗肉身上,而现在我几乎怀疑他又把魂附在牛腾云身上。
      腾云驾雾被我这过激反应吓到了,他还以为是因为他说我太瘦。“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去找!”
      “······猪肉白菜炖粉条。”
      “这个有点难搞啊···虽然我们优待俘虏,但烦啦要不你还是就将就点?”
      “······孟烦了!!烦啦不是你叫的!!!”
      成功地把牛腾云吼愣在原地后,我把额头抵在膝盖上无声地抽泣。
      牛腾云拿我没辙,先离开了。我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有星星,但不是祭旗坡上从那个被榴弹炮打出的洞里看到的那几颗。虞啸卿大概喜欢换个角度看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事物,我也是。
      我对阿译说我想吃猪肉白菜炖粉条,阿译说“白菜没有了,劈柴没有了,油盐酱醋都没有了,做不成白菜猪肉炖粉条。”那天我吃的是美国罐头,豆子的,猪肉的,牛肉的,水果的。牛腾云自然弄不到罐头,他只有窝头。
      我似乎能体会死啦死啦暗自进行过无数次的崩溃。我动了动被绑住的手,似乎是想够到星空。
      “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缺德声音响了起来,我像鲤鱼那样打了个挺,没挺起来,但挣扎着坐起身,四顾寻找那声音来源。
      什么都没有,只有啃窝头的牛腾云,“烦···孟兄弟,怎么了?”
      “······没事。”我怅然若失地躺了回去。但头刚着地,那声音又说话了。
      “烦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了跟你埋一个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够格啦。”那个声音说。确切地讲,是死啦死啦说。
      我怔忡着。
      我闭上眼,看到十个要麻九个康丫八个郝兽医七个迷龙六个阿译,看到了猪肉白菜炖粉条子,看到了虞师精英和无数炮灰;但我一睁眼,眼角就瞥到一个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坐在拖车沿上,尽可能地揶揄和戏谑地乜斜我。我没敢正视他,我怕我一定睛,他就消失了——但我知道他还会来的。
      我的团长让我照顾狗肉。
      我的团长说,西进,不要北上。
      我闭上眼,数三二一,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消失。”
      抬眼时,他还在。就像无数次在缅甸、祭旗坡和南天门上,我躺下了而他站立或坐着,思绪不知飘向何处,唯一不同的是他眼里的光已经不知去向。
      我不敢多瞧,“走啊,小太爷知道要西进,但就算你活着现在也得北上,小太爷在以小太爷的方式让弟兄们少死一点。”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我才会以这个名字自称。确切来说,是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
      “狗肉很好,它那么一条狗王,好战的狗。这几天一听到枪声炮声就能瞅见它,子弹不长眼啊,那么显眼一活物愣是半点没伤着。或许它就和你一样吧,死不了的,除非它哪天想你想疯了,想不开了,咬断自己的脖子。——不不,不会的。我都没死成。它更不会这样。”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来狗肉过江那一次,顿时语塞,“···算了,换一个说。你见着阿译了吗?他和你一样了,希望他到那边后不要和以前一样被排挤,太没用了。”
      我想起那张让我感到亲切——当然只有少部分时间——的小白脸,直觉告诉我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
      “那就是见着了吧?走之后记得和他说一声,弟兄烦啦很快就到。”

      几天后,张立宪投诚,带着小醉和一个团的弟兄——现在是兄弟。那些已经苍老的人们从现在开始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他们即将成为中国的少年。我想起那只淡红色的小蚂蚁曾呐喊过的:“少年中国有希望!”换做从前,我会毫不犹豫地热血沸腾,但这中国少年来得晚了,那悄然溜走的时间苍老了我的容颜,也让我的心灵没有一丝空隙,它已经被三千个人完全占据。
      我又一次疯狂地想念我的团长。怎么说?我只是你生活里的一个影子,你却在我的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我千百次想过要离开你,但仅凭一己之力我做不到。
      我不止一次不可抑止地痛哭,压抑悲伤的力量是如此脆弱,只要稍微受到其他感情的牵动,便会溃堤瓦解。

      “狗肉,狗肉!”
      我在草稞子中轻声叫唤着,一颗狗脑袋冒出来,被我揉了揉。
      不用打仗了,至少当下我不需要再跟着七连奔东走西,不需要被牛腾云绑在驴车上拖到这拖到那。我的弟兄们几乎都变成了我的兄弟们,他们的未来一片光明、可我总是在明亮的时候感到迷茫,繁华的时候觉得悲凉。
      我躺了下来,狗肉迟疑了一会儿,窝在我身边。我尚未婚娶,倒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终老之地。我现在似乎得到了近三十年来死都不怕,就怕得不到的安逸。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南天门上最后那几天。二十五年一直找寻着的安逸。
      我汗毛骤起,猛地坐起身来,惊得狗肉不满意地呜咽一声。远方没有横澜山,近处也不是碉堡古树,听不到炮声,只有狗肉的吐息声。我缓了缓,绚烂至极,归于平淡吧。时间赐予我青春,目前还没赐予我死亡。不过我现在不想死,我要回家。那个曾经属于迷龙,现在属于我的家。
      “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我一个鲤鱼打挺,虽然没挺起来,但差点把狗肉掀了个空翻。
      怎么又是死啦死啦?见了鬼了!??!
      “狗肉,好狗肉,你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那个生死交交生死的弟兄是不是在这儿赖着不走?”
      狗肉没理我,我有些悻悻。
      我四下望了一番,死啦死啦并不在。狗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我看不到,狗肉也看不到。幻觉,都是幻觉。
      但接下来的更他妈的见鬼了。
      “整死他!”“你妈拉个巴子!”“对不起,对不起,很大的对不起。”······
      来自迷龙,来自不辣,来自全民协助···来自日军的枪声炮火声······他们在我耳边萦绕,在我身边缭绕。
      狗肉没动静,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枪,又差点操起狗肉的狗爪子当刺刀使。狗肉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显然,它没有听到我听到的那些。
      “······睡吧狗肉,睡吧。”尽管狗肉已经被我折腾得睡不着了,“假的,小太爷太平了他们就来惹事了,你大爷的。”
      我睡去。昏沉睡去。

      一觉醒来,狗肉已经不在我身边。我闭着眼,手摸索着身边,摸到的只是一堆卡其布碎片和···类似于人肉的触感。奇怪,我离开七连时穿的不是卡其布衣服。那这碎片应该来自于······
      ——南天门。攻打南天门的时候我们穿着的正是这样的衣服。
      我瞠目,尸臭霎时间窜进鼻腔和眼眶,我狠狠咳嗽了几声,揉着眼定睛一看,发现身周尽是躺得横七竖八的人。
      尸臭已经浸入了我的骨髓,我很快就习惯了它。在人堆中,我看到了张立宪。
      张立宪安静地躺着,他的巴祖卡不知到哪里去了,一半清秀一半溃烂的脸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所有人都这么沉沉睡着,唯我独醒。我又环视一圈,没见着死啦死啦和狗肉。
      “喂喂,四川佬,团长呢?”
      张立宪没醒也没接话。但至少我确定我现在在南天门。
      我睡得太死了,怎么会做这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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