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徐彦熹

1、第 1 章

　　冰心湖，漫天雪，叠影鸥。
　　两人并肩坐着，十指紧扣，无言。||

　　“我想给你拍部电影……”雪捧着书，目光却紧跟着厨房里那忙碌的身影。“什么？我听不清……”鸥切着土豆丝，没回头。
　　排风扇的轰鸣夹杂着电饭锅放气时的呲响，加上刀切土豆的脆声，厨房交响曲在鸥的耳边萦绕，她心情好得哼起了小曲，嘴角微扬。
　　雪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事也不急，自己先了解清楚、准备到位再说也不迟。正巧这时鸥转过身想去餐桌上拿碗，见她摇头，便有些担心：“怎么了，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没事，我就是看你又穿着这件白毛衣，有些感慨。”雪笑着合上书，“下午陪我去商场怎么样？”
　　“出了新款机器人吗？”
　　“不是啦！你去了就知道了。”

　　“你怎么找到的？！就是这样！一模一样！”鸥感受着指尖羊绒的质感，盯着手中白色圆领中间一道竖黑纹的羊绒衫，惊叫着。
　　“我找了三个多月呢，时间马上到了吧，这件怎么样？”雪的脸上挂着骄傲灿烂的笑容。
　　“真的真的谢谢你，完全一样，太好了，太好了……”鸥脸微微发红，有晶莹的泪在眼眶里打转，痴痴地抱着捧着白色羊绒衫。恍惚间，被雪搂入怀中，温暖又充满安全感的臂弯……
　　留恋了几秒，鸥腾出一只手来抱住韩雪，在她后背拍了拍，两人便默契地一同松开手，相视一笑。
　　“韩老师，大恩不言谢，今天我请客，咱去哪活动活动？”鸥右手勾住雪的右肩，将头靠在她左肩，拖着她向商场外走去。

　　即使总说生命在于静止和不吃，偶尔动一动也挺开心的。雪躺在床上，揉着酸痛的肩膀，感受着背后炙热的鼻息。
　　“累了么？密室逃脱是不是对你来说运动量还是大了点．．．．．．帮你揉揉？”鸥说着，准备坐起身来。
　　“不用了，明天你是早班机吧，早点睡。”
　　“嗯．．．．．．晚安。”鸥快速地收起准备缠上雪儿腰间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平躺在床上，看着因银白月光而微亮的白色天花板，她感到有些冷。就是后天了，会怎么样呢？

　　她应该已经到了吧。
　　上过早课，雪坐在餐桌前，少见地发了一个长达五分钟的呆。手中紧握的手机终于“叮”地一声响了。跟在“落地了么？祝顺利”后，那条雪等了很久的微信——“到了，借你吉言”终于出现了。

　　雪知道，这次回家，鸥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明天就是鸥母亲的生日了，为了这次的生日聚会，鸥准备了几个月甚至更久，严格算起来，这件事，她恐怕从十多年前就想做了。

　　鸥一直很喜欢穿白毛衣。第一次留宿鸥家的时候，雪就瞥见过鸥衣柜里款式花纹各异、厚薄不一的白毛衣，她从小养成的良好教养将旺盛的好奇心死死压住，可鸥的敏感与细腻出乎她的意料。
　　“我很喜欢白毛衣，那是我童年美好的回忆。”鸥云淡风轻地笑着。雪心里却像突然被子弹击中一般火辣辣得疼。自从认识了鸥，她身上奇妙的魔力就吸引着雪不断渴望了解她，越发了解便越发惊叹世事的神奇，那坚强独立的灵魂和敏感自卑的性格被造物主揉在一人身上，强大又脆弱，温柔又警惕，像一只高傲柔软的猫，不断激起雪的保护欲。原生家庭的伤害似乎在她身上了无痕迹，又似乎让她遍体鳞伤，但她坚持站在阳光下，相信沐浴阳光能驱走阴沟的黑暗。
　　可雪怎么也没想到，这只孤傲的猫能够强大到轻描淡写地与她分享阴沟里唯一的光，甚至带着幸福的笑。
　　“我妈是个裁缝，原来就经常剪些布料给我做小裙子，这大概是小时候我妈唯一能给我幸福感的东西了．．．．．．”鸥说着，走到餐厅，取下餐边柜上的照片，展示给雪看。“这件白毛衣是我妈改的，我们两个穿的是母女款。”鸥指着照片上圆领黑竖纹的白毛衣，像是在向雪炫耀似的，嘴角一直扬着灿烂的笑。
　　雪知道，鸥从小就很独立，和父母在一起总是紧绷着。这套母女装，大概是她记忆里和母亲最亲密的交点了，难得的亲昵与关怀深深刻在她的心里，留存了三十多年。雪看着鸥，笑着，却久久不言。

　　大概半年前，鸥开始一直穿一款白毛衣。雪只是看一眼便明白，这件白毛衣太像了，和她母亲改的那件白毛衣太像了。鸥衣柜里还有一件崭新的同款，想来是准备送给她的母亲，只是鸥一直没有送出去。
　　更奇怪的是，半年来，王鸥常常捧着手机一惊一乍的，她一直是个冷静的人，若常人的情绪在一到十间波动，她的情绪大概只在三到七间起伏。可是最近，每当她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就总是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失落的，雪看在眼里，没有多问，只是常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端详着那张照片，若有所思。
　　果然还是不一样，手工改制的纹路和针线与现在机器制造的完全不同，收腰的设计也不符合当下的潮流，市面上当然无法找到这样的衣服。雪将照片拍下来，截出毛衣的部分发给了科技同好群中的发烧友，恳请各路大神修复照片提高清晰度，终于分析出了毛衣的编织手法。可以定制了！看着越来越焦虑却尽力掩饰的鸥，雪有些生气又有些心疼，慢慢来吧，不可能一下子敲掉那防护罩的．．．．．．

　　见到鸥眼里的欣喜和感动，不知怎的，雪没有忍住那喷涌而出的冲动，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万幸，没被她推开。自己这是怎么了？雪知道，哪怕自己不动，鸥也会拥抱自己的，可是．．．．．．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或许莽撞，或许不妥，但若是想要更近一步，必须要融化掉她那层厚厚的外壳。即使失败了便会被她的本能驱逐，也依旧值得一赌。
　　纷纷万事，直道而行。

　　三天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连昆晏也联系不到她，母亲和妹妹的电话都关机了，她周围的朋友也问遍了，一趟私人行程，鸥竟完完全全人间蒸发了。雪甚至连找私生饭问问的建议都提了出来，守守知道，韩老师已经急疯了，接下来恐怕是准备自己飞去南宁寻人了。
　　推了一切工作，和昆晏汇合，雪即使急得腹热心煎也依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条理清晰地制定计划。她在笔记本上记下一切王鸥可能去的地方，细细询问昆晏鸥出发前的神态言语，希望能够通过蛛丝马迹推理出鸥的行踪，可一切都是那样平常，没有征兆。

　　啊啊啊，她到底去哪里了？！一向冷静骄傲的雪看着笔记本上被一个个划掉的地名，倚在鸥家门外，挫败地瘫了下去。昆晏在身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无人接通的电话号码，“嘟。嘟。嘟。嘟。”雪的耳畔一直回响着这恼人单调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她的眼前白茫茫的没有尽头。她在单调的白中跌跌撞撞地走着，逐渐模糊了意识.......红！是深邃的殷红！一滴、两滴......“噗”的一声，炽热的温暖的东西，溅在身上、脸上，模糊了眼眸，有些粘稠的液体使她难以抬起眼皮，拼尽全力也只能睁开一条细缝。
　　那孩子抱膝坐着，缩成小小的一团，四周没有遮蔽，她无处依靠。
　　那孩子在不住地打抖，乌黑的长发染成了殷红，哆嗦的小手紧紧地扯着已染成红色的白裙，嘴里呢喃着：“不要走......不要走......”，带着哭腔。
　　不远处红色的液体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一个模糊的影子平躺在地上，腿。。腰。。脖子。。雪本能地移开了视线，却见到了另一边染成了深红色的白毛衣，用精巧花纹编织的黑色分界线使她猛地一激灵，脱离了白色的混沌。

　　雪猛地站起身来，飞速向楼外跑去，没有分析没有思考，只是一种本能催使着她，引领着她向那孩子奔去。她的眼睛在飞掠的事物间疯狂地寻找，白色，白色，白色.....地上、身边、天空......啊，是江鸥！雪白的身体，翅边温润的弧线被上帝用黑笔勾勒，雪追寻着它的身影，不停地奔跑着。。
　　好凉！是雪！清冷的雪花落在脸上，眼前出现了一个孤独的背影，白色的身影坐在湖边，那样单薄，那样无助。雪慢慢停下脚步，胸口起伏，寒冷的空气顺着咽部和鼻腔刺痛着肺部，“咳咳......咳咳咳......”
　　那个身影动了，那张俊美如画的脸微侧，有什么东西闪着银光从通红的眼中落下，“我真蠢，真的......”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那件衣服的款式完全不适合一个孩子，那件衣服的大小完全不是我的尺寸，那种亲密和温暖的行为完全不是我母亲会对我做的......只是一切的痕迹我都选择性忽视了，我在自我欺骗罢了，我真蠢，真的......”鸥看着雪，眼睛却没有聚焦的光泽，手里死死地掐着那件被精心包装过的白毛衣，礼盒上隐隐约约有几块深红色的印记。
　　雪盯着礼盒不言语，鸥低下了头。“哈哈哈哈哈哈哈.......”鸥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冰湖边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她周围的所有人都可以和她亲昵，受她夸赞，与她一起大笑大闹，除了我！除了我！一件别人不要的垃圾我当成宝贝守护了三十年！三十年啊！这算什么？再一次亲近起来？像那时候一样？哈哈哈哈哈......像那时候一样做所有人的累赘吗？我的存在，果然是个错误......”
　　“不，不是的！”雪看着又哭又笑的鸥，心里快要淌出血来，她用力地将鸥搂入怀中，靠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颤抖地吐出四个字：“我需 要 你。”
　　“......可是......现在的我......”
　　“没事的，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需要你......”

　　“韩老师？韩老师......雪儿......雪儿......”好温柔的声音，耳朵感受到温暖的气流，雪睁开了眼。
　　“怎么了？早就过七点了哦，不舒服吗？”雪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颤抖的心突然安定下来，再一瞥床头的闹钟，九点了啊......
　　“我没事，就是昨天睡的稍微有点晚。你今天要去丸子妈那里吧，不用管我了。”
　　见雪面色红润，神色如常，鸥放下了悬着的心。“真难得啊，你居然会睡过头！”她笑着调侃，
　　“那我走了啊，早饭在菜罩里，应该还是热的。”
　　“嗯，路上小心。”鸥身上纯白的毛衣衬得她的气质更加纯净，雪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梦通常都是难以记清的，但和往常不同，这次的梦是那样清晰地刻在雪的脑海里，她静坐着，回忆着，思考着。
　　那毛衣的触感，那心里撕心裂肺的痛，那殷红的血迹都是那样真实，可雪知道，那是假的。午饭的烟火气和南宁的飘雪冻湖都是不存在于现实的，最重要的是，那件白毛衣正中的黑竖条割裂了鸥的洁白无瑕。
　　白色会反射所有的光，白色是警惕的，封锁的，自守的。
　　黑色会吸收所以的光，黑色是自私的，随性的，索取的。
　　鸥是白色的，她一直都在反射各种各样的光，满足身边一切的黑。她善良又温柔，她独立又自强，像洁白的鸥，在蓝天下独自飞翔，美得动人。世界将她投入黑，她回馈以光。或许有抱怨和无奈，但她懂得珍惜，总是知足，不会让白色以外的颜色沾染自身半点。红的？黑的？不可能的。
　　雪也是白色的，她本身光芒万丈，四周的人眼中看不到黑。她自律又努力，她自信又好强，像漫天的雪，让人每每看到便会惊叹与赞赏。世界赋予她最纯洁简单的白，她尽数接下。或许满足他人和自己的期待、总要做到最好，很累，但她乐在其中，不会让自己的光芒被任何人的质疑削弱。模糊？混沌？不可能的。

　　两片极致的白碰撞相遇。雪教会鸥除了反射光芒造福他人，还要坚定得相信自己的光；鸥教会雪光芒万丈的白可以拯救阴沟里的黑。她们的世界是洁白纯净的世界，是真实信任的世界，是远离蝇营狗苟和恶意中伤的世界。
　　雪给鸥拍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是白色的，那部电影讲述的是她们的世界，那部电影是送给向往白色世界的人们的礼物。

　　冰心湖，漫天雪，叠影鸥。
　　两人并肩坐着，天地一白。
　　你们，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