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94、第六章 所多玛游民 (2)

　　「世界上有种生物叫旅鼠，经常在繁殖过剩期做出无法解释的自杀举动，数万只同伴从悬崖上争先恐后跳入海中。」

　　医学院某处手术室里，藻一手持着骨锯，忽然起草简短发言。

　　通知咒术学院后，自己也看守着数名闹事学生来医学院接受检查的白羽和泷清雅愣住，不明白美丽的学长为何在手术过程忽然停下来感伤，不过看妖学长包扎位置和严重度，两人也知道现在绝对不是反驳时机。

　　手术台上躺着警联运送来此的海盗，四肢关节用三重钢锁扣死在手术台上，贲起块块肌肉和青蓝肤色，骨骼拉长到两、三公尺不等的畸形长度，尽管施打强力麻醉，两只眼睛还是随着藻开颅手术的举动骨碌碌转动着，看上去溢满了阴森感。

　　藻指着麻醉后本应闭上的海盗双眼说明，瞳孔反应不受麻醉控制，证明支配人体的生物毒品细胞已经替换了正常的人类神经系统，而眼睑的反射动作由脑干管理，若这类毒品是转移型，那么很可能选择在脑部定居活动。

　　由于某些种类的生物毒品加入魔物细胞，若用医疗科技来进行治疗检查，届时很可能导致器材分析失误故障等意外发生，加上对于已是怪物的患者只好以古老器具进行。与其放任特殊患者失控，不如直接商请能以魔法技术护身的咒术学院生来检查，这已是医学院心照不宣的规矩。

　　附带一提，藻身边的金属盘里，放的全是他在白梦堡解剖间里研究魔物学的工具。
　　趁优雅的院生正将一片沾着血丝的头盖骨放到碗里，并采取好检体样本捧着培养皿施然走到隔离间，妖无声无息的摸到白羽和泷清雅后方。

　　「咒术学院六六五大不可思议中，有一个就是说藻。」

　　「什么？」白羽僵着肩膀，透过隔开室内空间的透明墙面，可以看见藻腰部以上的身影正动作灵活地周旋于各种高科技仪器之间，程序完美地调动数据、对比基因图谱、回溯各种生物毒品的细胞进化史纪录，以及用测试剂刺激采样细胞。

　　虽然讨厌科技文明，唯独操作兴趣相关的实验仪器不会排斥，脸上带着春日般和煦微笑的学长。

　　「藻学长笑了，真难得。」白羽不常看见藻微笑，但是知道他不是冷酷寡情的人，藻得遇到令他喜欢的人事物方至于放松表情，也因为妖藻总是形影不离，才让藻学长看起来令人畏惧。

　　「你没见过藻半夜在地窖解剖魔物尸体的模样，一边笑着，眼睛发亮，动作血腥得和恶鬼没两样，锯头骨的时候碎屑乱飞，也不管会不会锯到脑。有时候连口罩和手套都不戴，直接空手进行！不过那种狂野的美只有我懂得欣赏。」

　　或许妖还是有当解剖助手的剩余价值，否则早就被藻淘汰出劳亚大陆的生态系了。

　　「幸好我没见过。」白羽直接了当地说，完全不打算附和从起始点就扭曲的院生审美观。

　　几句谈话间藻又从隔离室走出，脱下手套随意搁在金属盘边，弯腰看看心电图和体温纪录器上的稳定曲线，伸伸懒腰坐在计算机椅上，拖着椅子滑到手术台边。

　　「真讨厌，找不到。」藻皱起细眉，拳头平举打在海盗肚子上。「喂喂，你快把生物毒品细胞给我吐出来。」

　　随着拳势砸下，麻醉中的海盗四肢跳起一下，继续毫无动静。

　　不知为何，在场三个人都觉得藻当初来咒术学院没到医学院去真是适当的选择。

　　「藻，他是活的啦！不如我们找医学院的来看看，搞不好筑巢地点在其他地方。」
　　妖极为小心地建言。

　　「其他人也在忙调查被小学弟送来的学生。」藻挥挥手说。而且那些医学院生还啰唆地问着藻担心自己可能被攻击传染的事情，但最后还是被赶去治疗受伤的普通人，又不是没受过传染病防治相关训练，但这种情况的确是超乎防护准则以上的风险。

　　「这次的生物毒品是可以透过细胞路径前进的转移进化型，当然也会传染了。你会看见每个使用新型毒品的人副作用都不一样，外观或能力上的转变很明显，也就是生物毒品中的魔物细胞在进入人体后，和人类细胞融合，快速进化成新物种。」

　　藻力求以最精简但又不失遗漏的解说，对门外汉的学弟灌输毒品使用者和感染者之所以会变得如此，以及其背后潜藏的危机程度。

　　「听好，未来对于生物毒品的应对方针，观念会优先于技术。首先是『Phenotype』的认知与辨识。」

　　「Phenotype？」白羽知道单字的意思，但它作为专有名词又该如何解释，才是重点所在。

　　「生物的『现象型』，也就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基本定义，大致可以分成身体特征和行为特征，透过这些特征的辨识，我才可以说你──小学弟，属于人类。」
　　白羽点头表示同意。

　　「从遗传因子型态的鉴识上，我们已经确认了生物毒品感染者，会被毒品细胞改造成新物种，这时，人到异种生物之间的过程并不能称为『突变』，因为突变是指同一物种内的个体差异，一般人很容易搞混，但这就是思考上的死角。」

　　藻的大手压在档案簿上，那是一迭厚厚的受害者纪录，其中有些已经不存在了，才如此短暂的时间而已，无法救援，甚至必须积极毁灭对方。

　　「我手边的案例，你的同班同学已经表现出，魔化成新生物的受害者，有保留人类现象型的能力，虽然案例过少还不能判断日后会出现的趋势，但万一有愈来愈多感染者伪装成正常人，我们在防守和医治上，无论如何警戒都会有许多破洞，因为一定会有人『不相信』感染者就在自己身边。」

　　「关于人类的现象型已经不能作为辨识人类的标准这点，希望你能预先有心理准备。」

　　缺乏专一物种遗传标记正是魔物的特色，在剧烈子代进化下，魔物只是代表一切畸形古怪存在生物的名词，勉强划分的种类名称里，也有同种却形态差异很大的各式亚种存在。

　　「人类身上也带有自然力，基本上仍会对外来的侵犯做出抵抗，一般毒品细胞会加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抑制剂，透过技术改变它的转印基因，所以一开始生物毒品中所含的微生物在和人类细胞接触时，并不会造成直接生存威胁，且可以说生物毒品的主要成分就是抑制剂，这让毒品在人类身体里也很好控制对人体的影响。」藻看着众人，简单地说明。

　　「使用生物毒品的人得到人类官能以上的感知经验，这是人类明知危险还愿意尝试的原因，也因为异种相斥，一般只要压制微生物在人体中的活动力，就不会有寄生情况。」

　　「但是，人类和非人的自然力有压倒性的差异，因此当魔物是那种侵犯型且在抑制剂效力减弱的情况下，又有符合魔物喜好的掠食对象，彼此就会形成被称为『异种生物』的不稳定个体。警联怀疑有人想在艾杰利做人体试验，现在可能情况有两种，新型毒品本身就是强力传染源，或是抑制剂失效，需要更进一步调查才能知道真相。」

　　另一个生物毒品的寄生特性，藻没对这些小孩子说出，但在他与一些专家的共同交流下，对生物毒品也有了将近十年的学习经验，更因藻在咒术学院修业的特别身分，使他对生物毒品的来向有崭新独特的理解条件。

　　使用了魔界生物作为材料，生物毒品本身既非生物，也不是什么化学物质，但它具备了魔物顽强的「生命力」，所以，生物毒品是「活的」这点无庸置疑。

　　然而，生物毒品一开始并不存在于人类生活环境中，且被预先抑制着活性，要适应现有条件并不容易，因此寄生成了一种走投无路的求生手段，而后就像沉眠于旧世界却不曾真正灭绝的天花病毒，产生了复杂的变种。

　　「不过就算是过去早期的生物毒品，长时间使用还是会被习惯抑制剂的魔物细胞侵占身体，我说过，魔物细胞的进化突变能力比人类要强太多了。我宁可推荐那些喜欢找死的人去吸吸安非他命或施打□□，这些合成毒品也好过生物毒品，起码死的时候还是人类。」

　　「学长，你刚刚说『旅鼠』，是指这些吸毒的人？」

　　「『我虽有百舌、百口以及青铜之声，但我无法一举说出，所有疯子的形象，一切疯癫之名。』（注）」藻似笑非笑地引用古书的箴言。

　　「即使辩称被诱惑，真正做出回应的还是自己，那些跳下悬崖的吸毒者，就算后悔也无法回头了吧！」白羽俯身，拾起飘落地面的书签，正确而美丽的世界总也带着残酷意味，通常人会走向疯狂，或许是这条道路不但较为简易，并且可以感到幸福。

　　「受不了诱惑是自己愚蠢，怨不得别人。」泷清雅低哼。

　　「当然情况有很多，不过毒品在群众间最容易扩散，尤其是小孩子，说不怕死是因为不懂活着可贵的人很多。一大群旅鼠跳进海里，这样的行为还会世世代代继续下去。」藻对手术台上怪异扭曲的形体投去讽刺的视线。

　　「但是怎么会找不到，就算用逼的也应该被我逼到脑部了。」长指弹上海盗脚上插着的银针，各部位刺入银针之间立刻浮出蓝光细线网络，将全身紧紧缚住。

　　藻又拿起细针插入海盗五官。对付狡猾善变的毒品细胞，藻的确是使用了一点封印技巧，生物毒品倘若演化出类似大脑的拟智能中枢，大小位置通常也超乎人类猜测。

　　「学长，都找过了吗？」白羽四处看着，停留在金属浅盘内的红色毛发。

　　「差不多都找过了。」藻跟着注意到开颅前剃下的头发，用镊子夹起一缕。

　　「那些使用生物毒品的人要怎么治疗呢？」白羽好奇地问。

　　「不可能勒戒的啦！」妖大剌剌否定。

　　「毒品细胞比癌还活跃一百倍。」

　　话说一半，妖因不明原因忽然摔倒，藻又拖着计算机椅靠近他，将妖踢到手术室角落。

　　「就结果来说，假使把握黄金时间清除毒品细胞是可以的。不过那实验中的不完全技术，不但花费时间长，金额也很昂贵，没有权力是请不到那种医生。至少要……」藻的视线在白羽和泷清雅身上转了转。「这个学弟的身家背景。」

　　中央星城□□世家「泷」不过构到藻口中的「至少」，严苛的条件不仅是白羽，连泷清雅都稍稍变色。

　　「医疗技术虽然是三大极端科技领域之一，不过以台面上的研究成果，只能勉强压制生物毒品的魔化，而且配合使用生物制衡疗法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通常都是变成白痴。」

　　藻一把将不死心又扑过来的妖推开，后者正好跌到手术台上，登时从海盗胸肌上穿出几条黑色触手将他团团捆住。

　　「也就是，在白痴和异种生物之间选个下场。」在妖的惊叫伴奏下，藻愉悦地总结。

　　「生物毒品的名字都很好听，不清楚后果的人还真多。」白羽走到屏幕前，画面上列出一长排历代查获的生物毒品，以及被政府印上十字纹章的人数和死亡数字。

　　「糟了！」忽然转身，白羽往手术室出口跑去。

　　他对生物毒品的印象只是《噬夜》那时的恐怖遭遇，把有问题的微生物或怪虫植入身体，享受这种外来侵入造成的刺激快感，本以为有办法控制效果，最后却被在体内长大的突变怪物反过来吃掉自己。

　　但是对于这种失控的感染者，只要有能力避开对方的攻击就不致受伤。白羽没想到内情这么复杂，之前公开的生物毒品新闻和教科书数据也很模糊，几乎可说是绝口不提。

　　「白羽，你干什么？」泷清雅喝问。

　　「破流去救人，我以为以她的身手没问题。」他们本身要将那些感染者送到医学院就焦头烂额了，但觉得还应付得来，在那之后医学院也派人封锁了医疗站，白羽本来以为破流救完人后会在那与其他院生接头，因此才与泷清雅留在医学院旁观藻的手术与讲解。

　　「那个笨女人……等一下，我也去！」泷清雅正要追上已经不见踪影的白羽，一只手沉沉地按下他。

　　「慢点，家里搞帮派的学弟，听说萨古贫民窟很多区都你哥在管的样子。」藻轻而易举闪过精卫的突刺，顺手没收那支危险玩具。

　　「你！」泷清雅怒目而视。

　　妖转头接听通讯仪，接着对藻喊话。

　　「浪游打过来的，查是查到一些有原料和半成品的地下药厂，一些生物毒品可能已经被人带走或流入市场了。」

　　通讯彼方的现场杂音颇乱，妖可以听见警察来回走动忙乱的骚动声。咒术学院是警联默许的民间助力，通常地下工厂都会豢养几头魔化的异种怪物，要靠普通警察的体能和其搏斗几乎不可能。

　　但是《邦民法》中人权法案和这种由人突变的怪物界定不清，出现一块真空地带，是以进行生物毒品的查缉通常都会委托咒术学院的人或武术家随行。

　　「本来是想直接联络你哥哥，但是手法太委婉又怕他拿乔。」藻将精卫化回亮银晶弦和琵琶调音轴塞回泷清雅上衣口袋，并在上头拍了拍。

　　「已经在拿乔了。」妖指着通讯仪。

　　「你们想怎样？」泷清雅低哼一声表示不满。

　　「行为上的定义是绑架。」妖笑嘻嘻地从另一边包围着泷清雅，得到浪游命令，他们得小心这个比小学弟难抓好几倍的帮派学弟一眨眼就溜掉。

　　「没什么，想请泷家首领找出浪游他们遗漏的地下药品工厂并且冻结活动，还有追出生物毒品的流向，至少对警联的行动不要过度干涉。」

　　双方都知道泷星凰绝不会无故好心做白工，就算答应也必然趁机和警联谈条件，若有人在泷家地盘流通生物毒品，对泷家掌控地方势力也是一种麻烦，现在就看他们这边如何让泷星凰答应送这个顺水人情。

　　「浪游，人是抓到了，接下来换你那边了。」妖看着站在泷清雅旁边牵制着他的藻。

　　「……他要和帮派小学弟说话。」

　　泷清雅一把抢过通讯仪，面无表情地说：「喂？是你吗？我现在断了一只脚，少了三根手指头，不要管我，再见！」将通讯仪粗鲁地丢回，泷清雅振振衣衫。

　　「随便你们怎么编，我可以走了吧？」

　　不理会两位院生的回答，泷清雅径自离开，既然目的达到，两人倒也没有多加为难，毕竟又有谁会认真去伤害同是学园学生的孩子？但泷家对小少主的看重，即使是拘留不放人都能构成威胁，而且泷清雅大概还会乐意配合，因为最讨厌回泷本家的就是他自己。

　　总是要定期把泷清雅招回本家问话观察的泷星凰，万一自身力量被拒于学园之外，也不见得就是他乐见的情况，更何况泷清雅就在学园内，此时又出现了生物毒品的骚动。

　　特定学院的人有本事做到更细致的戒护服务，时川浪游便是利用这点想要与泷家首领谈判，当然免不了其他附带条件。

　　为了间接保障弟弟的安危，泷星凰总会对有助于平定学园内生物毒品骚动的调查睁只眼闭只眼吧？

　　「这个学弟虽然没有小学弟好玩，但是也不错了。」藻拿过通讯仪切断讯号，自言自语地说。

　　随手将手术台附近的结界打开，寄宿在海盗身体里的魔物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藻听着海盗喉头爆出男女老少凄厉的尖叫合鸣，一把手术刀射入海盗咽喉，对方不但没有致命创伤，伤口处的肌肉拉动甚至将手术刀吞了进去。

　　「藻，你好像很不开心？」妖有些疑惑，平常藻有对象可以解剖都会比往常更平易近人。

　　「如果生物毒品已经发展到中期，那根据一百年前的人类学家预测，『巢胎化现象』也不远了。」

　　看着藻将淡金长发编成辫子，打算熬夜奋战的气势，妖不敢再问什么是巢胎化现象，乖觉地闭紧嘴巴。

　　生物毒品，世界上竟然连这种东西都出现了。

　　他们这些研究者在发狂的旅鼠中，不过是无法言语的小草。

　　藻扬起没有笑意的弯弧。

　　愚蠢的、活该的旅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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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此处引用《愚神礼赞》内文，作者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暨哲学家Desiderius Erasmus（1466-1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