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87、第四章 卵 (1)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温室的一切摆设，环绕四周的温室玻璃外隐约可见各类罕见植物的丰姿，顶部蔚蓝的圆顶时有白云飘过，素雅书桌、矮柜、长沙发和克什米尔地毯花样，开着白色小花的盆栽，散落在双勾月牙形铺着白沙的小型有机花园。

　　除了房间中央摆着三人高的巨大黑铁鸟笼，笼里摆了很明显让人沉思所用的单人桃花心木扶椅，整体格局就像贵族常放置在温室中的游憩摆设。

　　再怎么晴空万里都是在神无舰的内部。

　　进入白鸟的寝室后，艾洛神秘地消失，似乎真的无法将末梢终端的影响发挥到这里。

　　上了高中后的短短时间内，亲身体验魔法有多么地不可思议，以及科技究竟能惊奇到什么地步，白羽对于用镶满晶体面板来营造假象气氛的布景已经见怪不怪。

　　偶然瞥见了木椅布满刺绣的坐垫上有一抹突出的檀红，已被告知信物特征的绿京和风还在翻箱倒柜，白羽直接向巨大鸟笼靠近好验证自己的臆测是否属实。

　　鸟笼前，一个不着寸缕的人四肢缩起卧在地毯上似在睡眠中，等到白羽走近才赫然发觉对方存在。

　　形容光溜溜却是太过客气了，一般无论武卫或等级更低的机器人，在制造出来的最后一个步骤，都会安上一层医学界开发的人造肌肤，和真人肌肤触感毫无差异，甚至受伤了还会流出含微型机器人的血液物质修补伤口，而变形能力远胜武卫的造命，更拥有能将自己调整到与生物无异的形骸。

　　白羽所看到的人形却是像草草制造出来，欠缺多余美工，全身被金属包覆，让人想起裸露的计算机主机，五官起伏承袭了造命惯有的美丽，却仍是一片苍银。

　　让白羽警觉的是那造命远超过身长的银白□□，若说和风是目前超核科技的最新顶端，那么这等长度又该如何解释？

　　「鸟？你回来了？」造命看都不看白羽一眼，慵懒地将脸埋入长发中厮磨，溢出模糊不清的询问慢慢坐起，由于无眼可揉仅是摸摸脸颊。

　　「你不是他，谁？」

　　造命敏感地发现陌生人进入他的寝室，带着新鲜气息的生物，不只是生理上的气味，连思想的味道都是。这个到处都是人类的新世界，鸟却从不让他和其他人接触，今日有陌生的入侵者来到他的房间，造命感到刺激，不由得伸手扶着鸟笼边缘感动地叹了口气。

　　「白羽。你好，我有非常紧急的原因需要鸟笼里那把桧扇。」

　　匆匆打量，白羽却发现眼前十足诡异的事实，那鸟笼虽有看似笼门的设计，锁的部分却是焊死在铁杆上呈密闭状态，除了那个奇怪的鸟笼外，白鸟竟在自己的房间里囚禁一个活生生的人偶？

　　说是兴趣也太让人无言，不知为何，一瞬间白羽又有点失望，他以为鸟是姊姊的朋友，应该和一般的有钱人不一样，不会有些独占癖的恶趣味。

　　造命走了几步，手掌贴上白羽胸口，冰凉的触感透过一层衣料仍然唤起寒意，白羽没有闪躲的原因，是他对于眼前的存在仍目不转睛地震慑中。绿京正巧回首注意白羽，见此画面心中一凛，拉着和风就要赶去。

　　「等一下，绿京，不要过去。」和风摇着头。

　　「也对，看那电脑神经的长度，等级比你还高，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绿京沮丧道，学者的自尊被有着银白长发的造命直接打击。

　　「不是的，刚刚那造命主动和我联机了。他的系统资源似乎全给了信息处理功能，记忆量是我的好几倍，但是电脑神经上的设定简单得出奇，武装等级比武卫还低，虽然是流星壤，却连基本变形功能都没有。他只是要和白羽交谈，若我们过去干扰就不交出桧扇。」

　　若说攻击能力，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样，那么优越的流星壤配备竟然没有好好开发，令和风难以置信。

　　「人家是有钱人嘛……」以他和那个怪异企业家的交涉经验，说不定当真是因为流星壤独有的「纯极银」色泽好看才装置的，绿京叹息。

　　终于按着白羽胸口的红星石，造命可爱地一偏头颅。

　　「你好，我是ＥＧＧ，只有红星石能开启七印，鸟让你过来的吧？那你要代替他和我进行今天的谈话实验吗？」

　　ＥＧＧ食指卷着长发，五官线条不时有随着思虑所至的微妙变化，举止间传达难以归类的气质，过分复杂又极为单纯的矛盾感，在他身上浑然天成。

　　对于ＥＧＧ毫无特色的标准素体模型外表，却更像拟人化的人性集合体，作为一个具象的玩偶和容器，用他含纳过多的数据，嘲弄人类大脑传递的情绪和欲望。

　　在绿京眼中，眼前的造命与其说是人造人，更像会动的数据库，仅仅是这点和造命的功能重迭，某种神秘的线索与联想却被触动了。

　　ＯＤ组织的研究，绿京也仅能知道自己负责的部分，但他隐约明白他们需要和风的背后原因。

　　「鸟快要死了，没有桧扇救不了他。」他已经不敢对造命的同情心有任何大胆期待。

　　「我是鸟笼的钥匙，你要代替鸟遵守约定，否则我不会开锁。造命的固执，你看过外面的三位卫星应该很有感觉了。」

　　虚假的阳光洒在两人之间，晕染出乐园的无忧。

　　「而且啊……鸟的生命又不是我的，得到一个东西才能说失去它，如果没有失去，那么你又担心什么呢？必然也是你假定某些东西是你应得的，比如希望某人是活着的事实。」ＥＧＧ晏然勾着黑铁栏杆，指尖慢慢滑过鸟笼，似乎正陶醉在寝室里的好天气中。

　　「你说得很对。」白羽无话反驳，紧逼而来的时间压力也不容许他反驳了。

　　「老实说，我赶时间，你想怎样？」单刀直入看来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回答我三个问题和理由就好。」ＥＧＧ也颇知趣，自动简化要求。

　　「速战速决。」

　　白羽烦乱地爬梳头发，因这些本来「或许应该」协助他救人的关系人，全部卯起来阻挠。鸟到底基于何种理由，竟然如此弃绝活人，代替以无法常情解释的造命？

　　神无舰主机、造命们，以及ＥＧＧ，这种和人造生命缔结的微妙亲密感却让他想到绿京，似乎这些超乎一般人想象的优越人种正在追求着某种无法理解的感情。

　　虽然和鸟只是第一次交会，但是，那人都把生命交到他手上了，他一定，不，绝对要成功给鸟看！

　　因为，假使不用照顾故人的弟弟，那么那个人就不必如此绑手绑脚了。

　　ＥＧＧ说得没错，他的确私心希望鸟不会因此死掉，就算要破坏造命也必须拿到桧扇。

　　「第一个问题，你相信『神』存在吗？」

　　「是的。当我做出一个答案，无论我说信不信，我都必须先承认该命题才能推倒它，如你刚才所说的。人类无法否定不存在于他思维之中的概念，就像艺术工匠再怎么想象都无法理解光谱混色以外的颜色，当一个人说出『神并不存在』或『上帝已死』的话，我个人偏向认定他是相信神的概念。」

　　「嗯，这是很基础的逻辑没错。」ＥＧＧ两指捏着下巴，大把银发因一个小动作从肩膀滑落，不知为何，一种狡猾的味道悄悄从ＥＧＧ身上渗透出来。

　　「第二个问题，如果人类以计算机仿真进化模式，想要创造一个『神性』的精神体，并且放在一个可见的容器里，你觉得用什么东西才能束缚它？」

　　「智慧。」这次白羽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回答。

　　「哎呀，你们这种人的思考方式的确都很坏心呢！旧世界有个哲人说过弃圣绝智，才能成为理想世界。是的，智慧让我迷惘，全知和解脱的概念也造成了精神束缚。」ＥＧＧ浏海稍稍震动，似乎因白羽的快答有些惊讶。

　　「第三个问题，接续第二个问题，你认为要如何解开枷锁？」

　　私心，肯定是私心，终于看到白鸟以外的人类，ＥＧＧ怎么会放弃这个吸收信息的大好机会。

　　善恶、存在、自我、信仰、神人、真假，思想枷锁无疑是最可怕的拘束，尤其是，连钥匙都不确定有没有的时候。

　　「……」不语，白羽防备地看着ＥＧＧ。「替你设束缚的人是不是鸟？」

　　「你告诉我嘛！我想知道你的意见，还是你不想救他了？」

　　「我的看法是，如果被束缚的东西消失了，枷锁也就不是枷锁了。」

　　以科学观点来看，就是电磁波消失而已。

　　「你的答案比鸟激烈多了，他只是告诉我，停止希望，就不会因为求不得而绝望。」

　　身为一堆虚无的思想集合体，卵是他的名字，或许也是白鸟的期待，希望思想之壳有天能被打破，空无一物的蛋里，只有破壳的瞬间，小鸟才会诞生。

　　这也是ＯＤ组织成立的目标，超越人类极限的实验，打破能量与物质充斥的现象界束缚，让纯粹力量化身的「神」在人类手中诞生，一个虚无又实在的精神生命体。

　　为了守护这个危险而珍贵的实验体，需要最强而有力的看守，一度，最强的造命被选择担任这个职位，可惜最后功败垂成。

　　ＥＧＧ计划若能成功，将是会影响人类存亡的革命，至少是生态习性的完全颠覆。

　　至今他仍被深深地藏起，作为一个始祖，比任何病毒都要小心翼翼地隔离着，为了让人类渐渐不那么稳定的演化依旧保持某种步调。

　　不让他见到鸟以外的人类，就像还未开锁的潘多拉之盒，「希望」依旧安静地沉睡，至于ＥＧＧ本身的变化情形仍是个谜。

　　「我就替你开门好了，反正我暂时也离不开那个人。」

　　ＥＧＧ越过白羽，俯身在笼锁黄铜制百合花苞上一吻，花苞瞬间绽放，原本和鸟笼密合焊接的门锁也弹开，笼门对外开放。

　　招呼风京进入鸟笼，白羽见ＥＧＧ径自捡起古椅上的桧扇，整个人软软地跌入椅内，摊开扇面交给白羽。

　　「不要怀疑，这是魔法装置，直接通到艾洛的核区，过来，发动的『键』要人类来念，这也是鸟讨厌的地方，明明我身边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类嘛！害我整天只能关在这个房间里。」

　　拉着少年，ＥＧＧ在白羽耳畔叽哩咕噜一阵，然后让少年尽可能正确无误地念出密语。「『Credo quia absurdum.』（注）」

　　随着白羽语音终了，寝室内一切摆设开始分解成片片银色单元，地板则向下陷落从漏斗状中心裂出黑洞，鸟笼彷佛陷入了无底的沼泽。

　　「这是我私人疑虑，如果有一天你打破束缚成为神，你会想毁灭世界吗？」

　　白羽忽然担心起来，他隐约敏锐地感觉出ＥＧＧ异常突出的特质，精神本身被超乎想象地强化。

　　虽然他不明白鸟为何会拘禁ＥＧＧ，以及ＥＧＧ存在的原因，但从他自己提出的问题判断，ＥＧＧ的特质与「神」这个概念有关。

　　所谓的神，通常是相对人类以外的某种存在，所以这个奇异的造命，也可说和某种目前还无法理解，但和人类本质脱离不了关系的实验目的有所联系。

　　「唔，比起毁灭世界，我对毁灭人类比较有兴趣。」ＥＧＧ花了一秒钟考虑，说出他很认真的答案来。

　　「喔！」白羽茫然昂首，漫天飞舞的晶体单元似银樱飘雪，美得如在梦中。

　　应该来得及吧？不会让他死的，大姊的朋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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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我信，因为荒谬」的意思。起源不确定的拉丁语警言，可能出自特土良(Tertullian,150-225)的《论基督之肉身》（De Carne Christi）其中一段内容，「人子被钉于十字架上，他并不因受辱而自惭。神之子为此而死，此事虽无根据，却已发生。基督受埋葬后再度复活，即使不可能，却是肯定无疑。」换句话说，即是因为它是非（人类有限）理性的，我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