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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0、第八章 犹大之女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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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冬天變得非常寒冷時,懷特溫從城堡裡消失了,他沒和蘇菲道別,城堡裡的僕人也毫不意外,領地人口一下子變得很少,本來就不多了,現在經常只能看見婦女和小孩在工作。
根據蘇菲以往的經驗,男丁被徵用通常跟王國內爆發戰爭或國王打算建造某種偉業有關,如開挖運河或修築大型道路和新港口,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
蘇菲沒問到戰爭的消息,應該說她能問的對象大都生活在偏僻鄉下,也是問不出個所以然。
蘇菲多了個新工作,幫懷特溫整理書房與圖書室,為了不搞砸這個高難度挑戰,她必須每晚等奧夏伯爵忙完公務後,在懷特溫的書房裡接受讀寫教育,好讓她能對懷特溫的收藏有點認識。
坦白說,這比面對一堆小山般雜亂無章的藏書要恐怖多了。
以往在農人面前因為識字覺得格格不入的蘇菲,在伯爵面前徹底感到她只是個笨蛋白丁。
奧夏伯爵不經意提到,哥賽特大公爵去執行國王的任務了,蘇菲只知道這麼多,看起來好像還是伯爵可憐她才裝作隨意提起。
因為新工作的關係,蘇菲可以一整天都待在書房裡,她非常享受翻閱某本書的內容,摘錄重點並登記分類。
奧夏伯爵雖然能者多勞,對懷特溫唯命是從,如兄如父又兼管家,但是有件事他絕對不做,就是像個僕人般跟在懷特溫背後擦拭黑髮少年踩出來的泥巴腳印,包括收拾到處亂扔的衣飾,更多被搬出來打開亂放的書本圖冊和錯位的擺飾,外加從王國各地訂購的各種動植物岩石標本與遺跡文物。
親眼目睹亂象後,蘇菲敢保證那是需要動用軍隊才能處理的規模。
懷特溫還住在城堡時,蘇菲每次應召遞送點心或打掃他的辦公地點,總能看見懷特溫不下圖書館規模的藏書室和書房都很整潔,現在想想當個魔法師也挺方便的。這都是他不會讓僕人進入的地盤,所以只有奧夏伯爵指定的蘇菲能夠獨自享有殊榮(或者說楣運)。
懷特溫赴王命遠行前,可能是打算給奧夏伯爵一點考驗,並沒有抹除最後一次使用痕跡,但奧夏伯爵十分自然地把這個考驗轉移給蘇菲,又施施然地忙著其他更重要的公務了。
奧夏伯爵認為懷特溫每次都能夠如此快速地弄亂一切秩序,來自於他從來沒有養成歸檔重複使用的觀念,趁著他這次離開城堡,奧夏伯爵痛定思痛地命令蘇菲好好替他們的主子整理一個新環境。
冬天就這樣到來了,領地裡一天比一天要更能感受冰冷蕭條的氣息,宜人的秋天已經離去,林木褪去大部分的葉片,收割過的麥田空空蕩蕩。
今年不必被風雪狼狽地追趕只求有處棲身之處的蘇菲,慶幸她遇上懷特溫這個大方的雇主之餘,更加發憤圖強在整理工程上,但是進度還是可悲地遲緩,有時為了蘇菲錯誤的分類實驗,反而製造出更多混亂。
說也奇怪,看起來很嚴格的奧夏伯爵除了給她更詳細的指導以外,並沒有責備蘇菲效率低落,也許覺得藏書問題怎麼樣都好吧?只要蘇菲有乖乖在工作他就滿意了。
蘇菲只知道一件事,奧夏伯爵也許會魔法,但他不喜歡使用魔法,有時上課太專心,沒發現蠟燭燒完了,他寧願讓蘇菲摸黑去拿新蠟燭也不願隨手弄點光線,之後蘇菲就懂得預先準備一份備用蠟燭和火柴盒了。
她在漫長寂靜的冬季中潛心等待,蘇菲自己也不明白她等待什麼,也許是每個人都喜歡的春暖花開。
休假時,蘇菲花了更多時間在野外散步上,她在城堡附近樹林尋找那隻叫希伯的松鼠,希望確認牠平安無事,希伯並不住在懷特溫喜歡的那株山毛櫸樹上。
稀疏的白茅草原被雪覆蓋,蘇菲還是下意識走到秋天時和懷特溫頻繁見面聊天的地方,奇異的是,那裡從來不積雪,苜蓿也沒有枯萎,天氣晴朗的日子苜蓿葉看起來幾乎是金色的。
但即使在雪深及膝時,大櫸樹附近的積雪對蘇菲而言也有如棉花般毫不具備威脅感,蘇菲想這可能是魔法所致。
她會帶著一兩本書和保溫壺到樹下閱讀認字,有時看著雪花在眼前靜靜飄落。
懷特溫這一離開就去了將近半年,直到隔年五月,偶爾還會出現寒冷的下雨天,但大致上春天腳步已踏遍各地,哥賽特大公才乘著馬車回來,跟在他身後的隊伍運回大包小包的行李和戰利品。
懷特溫踏入他煥然一新的書房和藏書室,書桌上擺著半人高的目錄冊,沒特別說什麼,他坐回書桌前托著臉頰,凝視著似乎長高了一點的蘇菲。
少女穿著端莊保守但是質料不錯的白色衣裙,應該是向裁縫訂製的家居服,使蘇菲宛若小家碧玉,至少不會有人把她當成城堡裡的掃地女僕,這也是奧夏伯爵命令蘇菲接受的新制服。
他們就這樣寧靜地注視彼此,誰也沒有先提起這段見不著面時的話題。
「懷特溫先生,我想辭職了。」蘇菲說。
「我親愛的蘇菲,從妳的氣質儀態以及大幅進步的書法和用語判斷,」懷特溫不知何時已經拿了一本蘇菲整理的分類目錄在翻閱。
「這段時間奧夏鐵定用迄今也不放棄虐待我的方式虐待妳。」
「先生,一般人會說那是菁英教育,我很感謝奧夏大人給我這個機會,這樣將來說不定我可以去找個家庭女教師的工作。」
「這麼說來妳應徵工作的戰鬥力又上升了?」
黑髮少年熟悉的語氣立刻勾起蘇菲淺淺的笑意,但她趕緊繃著嘴角忍住。
「沒錯。」
「我是提過希望我們之間能有更多共通話題,但奧夏實在多此一舉,他讓妳變得更像我是什麼意思呢?如果我需要滿足自戀口味與學術風格的陪伴者,只要把奧夏拴在桌腳或者更乾脆地拿一面魔鏡自言自語不就好了?」懷特溫闔上目錄冊,放回桌面邊緣書堆的最上方,有如蘇菲辛勞的成果對他來說是一堆礙眼的灰塵。
蘇菲對他這番話不太明白,但還是將手垂放在大腿旁,靜靜地聽下去。
「就像我出門工作一趟,回來卻發現有人細心整理好我的物品,然後好不容易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報告她要離開。我還是比較喜歡第一次見面時辮子綁得亂七八糟,帽子也破破爛爛的妳。」
或許是懷特溫不經意地使用了「喜歡」這個字眼,即使他的意思可能跟喜歡和希伯松鼠聊天的程度一樣,但蘇菲還是無法不因此感到雙頰燥熱。
「我很抱歉。」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懷特溫看起來的意思就是討厭現在的她。
黑髮少年聲調雖然還是很柔和,遣詞用字卻有種嚴厲的意味,蘇菲想她可能要哭了。她應該寫封辭職信直接交給奧夏伯爵就離開才對,第一次踏進懷特溫的城堡只是來告別的結果就是被留下來八個月,結果現在她把自己搞得更加狼狽不堪了。
她從沒想像過有一天會變成對貴族哭哭啼啼然後穿著一身好衣裳離開城堡的那種女人。
懷特溫看著她然後挑起眉毛。
「啊啊,女人。獨立的女性雖然沒什麼不好,但也沒什麼好的。我本來想利用妳年幼無知,凡事好說話,隨便就很容易討好這一點,讓妳留在城堡裡陪我解悶的。」
哥賽特大公大發牢騷。
「看看奧夏做了什麼,他把我的女僕改造得更能幹,然後她馬上就要辭職了。」
「容易討好的是懷特溫先生哦!我什麼都沒做還得勞駕您隨便地討好我。」蘇菲開口輕聲回答。
雖然懷特溫是了不起的魔法師,又是國王倚重的大貴族,但看著眼前和她差不多年紀的黑髮少年用大人語氣說個不停,蘇菲還是一瞬萌生衝動,如果眼前有鍋冒煙的玉米濃湯,她會毫不猶豫提起來倒扣在懷特溫頭上。
「或許妳說得沒錯,有這麼多人都拚命地想討好我,連那個奧夏也不例外,或許這讓透過不討好的方式討好一個人變得比較容易。」
懷特溫放下雙手,毫無預警地站起來直視蘇菲,兩人之間只隔了張大書桌。
「問題來了,我並沒說不喜歡這樣的討好或不討好,為什麼妳突然就要離開我呢?蘇菲。」
他沒有立刻得到少女的答案。
「看在我們是朋友的分上,妳就當是一個普通人的好奇,我不會命令妳的,永遠。」
懷特溫對她這樣說,半晌,蘇菲才像在無風處靜止許久的花綻動一下,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我想,我喜歡上你了。」蘇菲直視懷特溫的眼睛。
如果你已經打定主意要永遠離開某個人,告白就不是一件那麼令人羞恥且難以啟齒的事,因為她不抱期待,既然不求對方審判她的心意,蘇菲就還是自己的主人,何況蘇菲覺得就這樣一走了之對懷特溫以及奧夏伯爵這些照顧她的人也不太公平。
但就是知道他一定會問,蘇菲才想溜走,可以的話蘇菲當然希望能不說就不說……即使不需親口詢問魔法師也有無數方法可以知道答案,只是懷特溫會用最直接、最簡單,一直以來都能讓蘇菲印象深刻的方式,普通地開口問。
蘇菲盡其所能做出的反擊,就是給出同樣簡單的答案,不揣測他的想法,不假設他的回答,只有報告自己的感覺。
她覺得懷特溫一定能理解,因為她只是一顆透明的小水滴,懷特溫卻是深不可測的海洋,蘇菲不曾懷疑小水滴的意思無法融入海洋裡,所以懷特溫應該能聽懂她的話。
「然後呢?」懷特溫說。
「繼續在你的城堡裡工作不方便。」
「為什麼會不方便?」
「因為我只是個普通人。」
「為何普通人不方便?」懷特溫像是真的聽不懂,又再度問了一次。
「因為懷特溫先生將來應該會有喜歡的女性,然後和她結婚生子。」
「蘇菲不想要當那位女性嗎?」
「我還是不想要把自己交給男人,也不想和誰結婚。」特別是和貴族魔法師結婚,當這間大城堡的主人。過多的財富就不是財富了,是枷鎖也是毒藥,要像懷特溫或奧夏伯爵那樣游刃有餘,再把毒藥當成糖果,把枷鎖看成地上的枯枝,這種程度蘇菲恐怕這輩子都做不到。
這是蘇菲多方考慮後比較明確的想法,但是朦朧地蘇菲也可以確定,她從來就不喜歡白夢堡這個地方,即使傾心懷特溫,也沒想過非得要和他在一起。
「蘇菲是第一次喜歡男人吧?」懷特溫說。
「妳覺得喜歡就夠了,逃跑也沒關係,不,非得要逃跑不可。」
他露出一抹讓蘇菲心慌的笑容:「告訴我,妳想從什麼旁邊逃跑?好讓我可以參考。」
「無論你在不在這座城堡裡,我都會想見你,但是不管見不見面都讓我焦躁不安。懷特溫先生可能很習慣這樣的仰慕,但是,我不知道要怎麼保持現況還能自然地生活。」蘇菲繼續說道:「但是我知道懷特溫先生不可能跟我走,所以最好趁一切還不麻煩的時候結束。」
「哇,妳已經考慮到想帶我走這個念頭了!蘇菲,我必須收回前言,奧夏跟妳完全沒得比!妳怎麼可能只有討好我呢?」懷特溫拍了幾下手。
不需特別解釋,蘇菲就是知道他是在讚賞不是諷刺自己,但蘇菲還是不懂懷特溫為何要這樣反應,如果他生氣或者無動於衷,蘇菲還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下一秒,她彷彿踏在水面上,腳底陷落踩不到堅實的地面,蘇菲往後跌倒,腰身卻被人攬住,懷特溫的臉孔近在眼前。
「妳讓我欣喜欲狂。」
懷特溫在她耳邊呢喃著,蘇菲被溫柔地放在一張深紅色的單人沙發上,那不可思議的柔軟材質簡直要讓整個人都陷下去。
她在哪裡?這裡好像不是原來的房間?看起來也像懷特溫的書房,但是蘇菲知道,這裡比懷特溫的原書房狹窄了約三分之一,同樣堆滿了書與家具,但是擺設也不一樣。原來的書房並沒有壁爐,這處卻設置了一個,窗戶形狀也比較細長,室內用某種漫不經心的奢侈與任性方式到處點著長蠟燭。
「我們在哪裡?這裡不是你的城堡。」蘇菲有點昏昏欲睡,身體已經放鬆下來,不過神智還算清楚。
「這裡是我真正的家,重要的話題應該在只有兩人的世界討論。歡迎來到我的舊堡,歷代飛翼家主唯一的夢幻國度,蘇菲。」
懷特溫站在蘇菲的椅背後,俯身環抱著女孩的肩膀。
「這裡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人類來過,讓我再認識妳多一點吧!不如我們來談談心事如何?」
哥賽特大公如此提議。
「心事?」蘇菲問。
「蘇菲皺著眉頭,這可以說是心事重重的表情。」
「不管是和我有關的事,或者是關於妳自身,我都有興趣知道。」
環抱著自己的那個人非常自然地不放手。
「那麼,要說看看嗎?」
因為懷特溫的要求太過自然,蘇菲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她既不想和懷特溫嘔氣,也不想證明自己比他強,不覺得說一些特別的理由會讓他同情或愛上她,更不認為不說會改變什麼,比如勾動他想要強留蘇菲的慾望。
現在想想,搞不好蘇菲對懷特溫說她想要一份工作時,懷特溫的感覺也和她一樣吧?如果懷特溫喋喋不休地追問蘇菲為什麼要這樣生活,來到他的領地有何企圖,蘇菲恐怕早就嚇得逃跑了。
為何之前都沒想起關於過去的事,只是蘇菲在遇到懷特溫以前就已經很習慣不去刻意翻舊帳,也不願意讓過去影響到自己,有一陣子她真的很少想起了,覺得生活就是這樣單純。
「奧夏大人的頭髮和眼睛顏色很特別。」蘇菲說。
雪白長髮與與泛著金光的火紅色眼睛,在在看去都不像人類,而懷特溫的黑髮在傑弗炎斯王國也可說是少見的髮色,加上他的輪廓看起來就像東方人,這對主從站在一起構成鮮明的畫面,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
「怎麼忽然跳到奧夏那個晦氣的傢伙?」哥賽特大公在蘇菲看不見的背後垂下嘴角。
「懷特溫先生,其實我也對自己的外表感到格格不入。」蘇菲想了想後又補充:「並不是我討厭這副樣子,在湖水倒影或者鏡子裡看到這樣的長相,我都覺得很普通,可是,一旦生活在人群中,在別人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模樣……」
蘇菲的手指輕輕攀在懷特溫的手臂外側,但沒有掙開他的懷抱。
「我就會想起來,大家都叫我『猶大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