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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1、第五章 相见时难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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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嗡──
日夜交替时,大内敲起铜钟,清如龙吟的声音惊动了原本蛰伏欲啖生人的妖鬼,方士们诵念咒文的速度更加急速,齿牙相磕连绵不绝,近乎钉在蒲团上丝毫不动,肃杀之气环绕不去。
「什么?马上举行婚礼?」破流啃到一半的蜜梨滚到地上,果肉上还带着牙印,接着她哑口无言,阳鳞笑着以丝绢擦拭着她的嘴角,然后靠着她坐下。
「重影说的,他要宫内将仪式提早,朕是无妨,这样一来还较符合朕的期待。」
然而,李重影的用意是藉由婚礼来确定,万一大傩仪失败,阳鳞也能接受仪式的保护,倘若丹骨起意咒杀全体方士,大傩仪的防护连同禁城结界便会瞬间出现庞大缺口。
法者苦于他的职责在于守护神子和其伴侣,李重影其实无法兼顾这些,到底他也只是一个人,还是专心于神子的法者。
李重影无法避免因某个致命缺陷,让丹骨抓住空隙,她怎么能白白放过这个大好良机?那就是这些年来牺牲的方士,着实大伤李朝内部祭祀系统的实力。
但李重影也非易与之辈,他还是要保住神子和皇帝,这样就算天京倾毁还有十二城池,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倘若神子有个万一,或皇帝死亡,就无人能镇压狼子野心的叛乱了。
为此,李破流要登基,他要与神子结为夫妻,巩固皇族在官吏、贵族和百姓眼中的信仰,因为他们一直是李朝历史延续的火种,只要火种不熄灭,他们就仍然有希望。
李重影的苦心和阳鳞的愿望不谋而合,皇帝自是立刻批准李重影奏章。
「妹妹,今日妳就要嫁给朕了,朕亦决定今生不幸二人,从前旧事忘了吧!」
阳鳞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苍白的脸颊微微发红,捉着破流的手快乐地诉说着婚礼细节。
糟,非常糟糕,破流本来还寄望三天中能出现什么奇迹逆转,没想到恶耗还提前了,破流看着阳鳞那张孪生无二的开心脸庞,脑袋却是乱成一锅浆糊。
「阳鳞,我……」破流估计对方也听不进去。
她想毁婚啊!
这样说也不对,破流根本就没答应过,是这些人听不进去,气死她了!
「原本神婚仪式很隆重的,也要花许多时间准备,但这次一切从简,等等礼官会送来衣服,朕亦须暂避至行礼时。」阳鳞黑眸矍铄,原本那股慵懒也增添了迫人的气势,他扣着破流的肩膀凝视她。
「妳不会背叛朕对吗?」不会将他留在绝望的世界,到死为止都只能望着这处宫廷?阳鳞想起苍君的遭遇,心中闪过不安,他更用力搂紧破流。
破流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发现阳鳞正微微颤抖着。
她忽然兴起某种爱怜,这个少年皇帝,她陌生的血缘,确实如阳鳞所言,他们在一起时,她才感到那从小失去的部分有所完整,躁动精神找到安定方向。
她一定是失去了什么,才会感到不安,为了弥补这不安,她选择习武变强,她在朋友之中寻找补偿的办法,然而却总是缺了一角。
阳鳞找到她,而破流也找到他,她的半身,这是言语无法否定的,直观的感觉,但可惜的是,阳鳞无法离开皇宫,而破流始终确定自己不属于这里。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破流坚持想着,因为这个缘故,她不能听从他的话,否则当她无法控制愤怒时,她一定会像摔碎那把玉刀那样,破坏使她感到痛苦的枷锁。
娘是不是也曾有过这种心情?
「好吧,你等我。」无论如何,她会想出办法来,就算到最后一刻也不放弃是破流的信念。
「我也想让你变得幸福,哥哥。」头一遭,破流正视她的身分,承认阳鳞与她的关系。
那一瞬,阳鳞露出美丽的笑容,几乎令她炫目。
她目送他离开,并在礼官指导下被动地着装,然后看见将她从艾杰利学园带走的夏族老人,老人告诉破流她的命运从此将不再是她所想象的平凡,破流属于另一个神秘并充满仪式禁忌的古老国度。
李重影换上迄今从未看过的服装,手中捧着木盒出现在破流面前屈膝下跪。
「破流殿下,感谢您愿意接受这场婚礼。」
当老人要打开木盒,为她加上关键的装饰前,破流忽然抬手制止他。
「重影爷爷,你还记得之前我们谈过的事吗?」她淡淡地提醒。
「我就算身体再怎么虚弱,也有自残的办法。」
「殿下,事到如今,妳对老臣还有何刁难?」李重影从白须下吐出轻缓的字句。
神婚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是如果神子自尽,一切都化为泡影,原本破流的反应很稳定,李重影以为她准备认命了。
这对兄妹的确是彼此喜欢,旁观的法者也看得出来,哪怕破流嘴里反抗着,她对待阳鳞的态度却很温柔,更让李重影坚定决心要促成契约传承。
「有几件我很在意的事,趁现在与我解释清楚,否则,我无法安心配合仪式。」
李重影说不上哪里不安,也许是破流态度太镇定了,她才十六岁,是个天真浪漫的少女,他之前调查过破流的生平资料了,先前她的挣扎否定也在李重影意料之中,现在退无可退,就算破流大发脾气李重影都不意外。
但破流的表现让他想起来存在他记忆里的少女,面对大礼的稳重态度开始肖似神子了,虽说亲自迎接她的老人从不否认破流的身分,但他也不知远离神宫正统教育的女孩来到天京会变得如何?
于是老人内心分裂成天秤两端,一端是相信她无法避免的血统与能力,一端是对外界无知少女的刻板印象,毕竟这样已经成年,却彻底是个普通人想法的神子,李重影也是初次面对。
然而他忽然意识到另一种角度,破流虽欠缺法者照顾,但她却是神子亲手扶养,在那位晴君身边长大的女孩,晴君教会她什么?李重影丝毫无法想象。
老人试着回想上任神子的点点滴滴,李晴除了武功之外,还酷嗜兵法谋略权术典章种种学问,李重影也惋惜过她生为女儿身,无法兼顾帝位与神子身分,使之为丈夫,李朝必定气象一新。
根据传闻及从小表现,破流并未呈现李晴的特质,而是像她私奔结婚的男子多些,平凡而活泼的少女而已。
实际相处后,李重影才发现,性格上破流亦有非常相似李晴的部分,直视前方的眼神最为接近,以及对人的温柔和不容侵犯的威严。
而她绝非愚笨的女孩,法者欣慰地在心中暗想。
「您还想知道哪些?」
「我娘当年离开这里的真相,还有阳鳞为何会和我有相同名字?他离开我就活不下去的事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而且当年的神子不是我娘吗?这些年你们真的不闻不问还是私下监视我们?」
「看来妳还是不愿放弃知晓真相。」李重影微笑道。
「那是当然,我讨厌胡里胡涂被逼去做事情。」破流玩着绣扇,倏然合起扇骨道。
「从最后一个问题回答起,关于神子和他们女儿的下落,李朝当真不知,您别小看晴君的力量,她想切断所有法术追踪绰绰有余,因她一人就胜过大内所有方士,这不是指她擅长法术,而是我等所借之力,都比不上神子拒绝的力量。加上她隐居于市井的做法,对新世界中活动能力有限的李朝,其实相当有效。」
「妳可有看过晴君眸色变浅时?」李重影试问,破流摇摇头,她听娘说那只是基因遗传,她们的眸色就是偏暗的墨玉色,加上老爹也不像是标准的夏族人,轮廓较深,破流因此不觉得自已的眼睛很奇怪,再说,眼睛怎会没事变色呢?
「那妳就知道晴君压抑自己的能力到了多隐密的地步了。我等称碧眸之人,正是指神子在眸色上的证据,但是不管再怎么掩饰,终究不会和一般夏族人完全相同。」
「然而,不论她藏匿再深,神子世代传承那一刻,我等必然会发现,也因此寻找到了妳。」
提到李晴之死,两人俱是黯然。
「当年,娘离开时,为何独留下阳鳞?」导致少年天子恨着亲生父母,从来不曾承认李晴与玄宗,破流也留意到这点,她最不解也是此处。
「她不可能会不要自己的孩子,是你们逼她放弃还是作为某种代价?」
「过去孪生子在神婚中是很罕见的情况,倘若碧眸之子出现在其中,另一个婴儿必会衰弱而死,晴君选择回到天京待产,正是害怕这情形发生。只有神宫中清静的灵场能够勉强维持阳鳞陛下的生命。」
那时不啻是给李朝留下神子的一个机会,他们也坚信不会再重蹈覆辙,背叛了婚约的神子,与失去伴侣的皇帝,他们又在相同的宫廷中重逢。李重影还记得,苍君就在那时性格起了变化,他不惜一切代价要独占晴君的所有。
然而,为了男婴留下来,意味着晴君除了继续过往生活外,也必须将女婴训练成将来接替她的神子,而神婚最理想的对象,就是血缘最浓厚的双生子,他们的命运在出生即决定。
李晴被迫在两个孩子中选一个,是阳鳞,还是破流?
选择为阳鳞留下,意味着母子三人的命运将写上相同流程,而玄宗很可能遭受灭口,就利益比较上,毫无疑问带走破流会让较多人幸福。
可是,对李晴而言却不是能这样比较的选择。
她两个孩子都想带走,而苍君谁也不愿放手。
玄宗加入这场拉锯,勉强带走李晴,他们用尽全力逃离,然而较衰弱的那个孩子却无法离开神宫一步,外界的污浊,哪怕小小的恶意诅咒都会让阳鳞死去。
玄宗说服李晴放弃儿子,谁也不知当时惊心动魄的场面中,这对夫妻的决断与感受,然后玄宗与李晴带着破流远走高飞了,那个被舍弃的孩子就在李朝皇帝的怀抱中逐渐长大成人。
事情并非就这样安定,那时失去了神子母亲的照顾,对男婴来说只是雪上加霜,李晴原以为将阳鳞留在禁城他就能活下来,但双生子之间神秘的牵系,导致阳鳞在清净冷冽的灵气中仍持续在生死关头中挣扎。
彷佛失去了生命力来源,就算身在无垢的世界,环绕再多保护都无济于事,再者,没了神子的神宫,到底能保障几分还是未知数,在苍君震怒命令下,法者试遍一切手段企图保住阳鳞性命,最后更冒险携襁褓中的阳鳞出宫尝试民间土方。
天京中也有许多云游术士来去,李重影就是抱着这种一线生机,寄望会有人补足他不足的知识,知晓为阳鳞续命之法,和神子同时诞生的孪生手足,他的命数与体质都无法预测,因他原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孩子。
会做到这种地步,其实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了,李重影当时瞒着皇帝带出阳鳞,已经做好以死谢罪的心理准备,却让他遇上一个高人,要他为这个柔弱的婴儿改名换命。
「那人道,阳鳞陛下无法靠自身力量活下来,除非背负一个够强悍的印记,必得是『破流』方可,这个刚柔并济的名字,能够改变他的命运。」
「我的名字?」破流不可思议地追问。
「老臣也不知何故,但光是听见那两个字,当时婴儿病况立见改善,于是急赶回宫奏请苍君答应正名,这也是老臣在遇见您时,对您的名字感到讶异之故,这到底是巧合,亦或是有意……」
李重影叹息,他不愿承认身为法者却无能为力的那段往事,也无法明白那云游客的来历和目的,他在那日出宫,在那处遇见对方,甚至隐瞒自己与阳鳞的出身,一切作为完全是偶然。
若要问可能性,便是对方修为在他之上,或根本不是人类,李重影只好既喜且忧地等待着阳鳞在族谱上以李破流成为唯一皇子的后果,却是他危机得解,然后又出现善于祓禊守护的灵家女,就这样让阳鳞在失去双亲与妹妹的情况下在天京生存下来。
然而此事太过玄奇,连法者都无法查出缘由,因此李破流这个名字也被封印了,只保留仪式上的用处,对外以麒麟皇子称呼这个将来继承大统的神秘皇族。
阳鳞真正的出身,连贵族也不曾得知,他们仅会以为阳鳞是李苍的长子,并且按照传统在成年前不出现在人前,正如皇帝与神子的婚礼,对大内以外的人而言也只是一种传说,某种流传已久的仪式。
有些贵族甚至认为,所谓的神子,其实只是一尊神像,但他们自然不会没事去破坏让自己得以拥有优势地位的祭祀传统,十二城池年年派出方相氏也是基于这种想法。
「如果没有神子……如果神子不和李朝皇帝缔结婚约,成为守护他的那个人,那么孤身主持大傩仪的皇帝,迟早会因能力不足,却招睐了过多不祥之物的敌意而牺牲。李朝天子,作为这座天京真正的方相氏,那第十三位不可言语之人。」
天子玄冕,土玄衣,配以纁裳,法天地之色,然而却以阳气在下,在大傩仪中,鬼怪是阳气所生之隐物,非以此为镇压否则不得安宁。
「破流殿下,您若不能理解苍君是如何在不靠神子的情况下登基为帝,而认为他担任一国之君并未损失那就错了。您的母舅,他在位的七年间,就像手无寸铁而置身敌阵,即使使用替身能延长他的寿命,他却坚持亲领大傩仪,对他来说,那就像晴君依旧陪伴着自己一样。」
「从苍君陛下殡天起,大傩仪在真正意义上就没完成过了,只有镇魂算不上了结。今年,无论如何都要拖延下来。」李重影这番话像是为了坚定自身的信念,已不只是对破流解释而已。
「如今的阳鳞陛下,与当年的苍君自是无法相比,然而要让天下承认他的至尊资格,就必须站上大傩仪的祭典之中才行,三公理政既已结束,这次让皇帝出现已经是无法更改的安排。」
「更别谈您的能力尚未真正苏醒,」李重影看着少女容颜,打开木盒,其中盛放着白色面具,仅于额中有一扇形朱印。
面具,又称面鬼,象人,目的在于使所戴者似人而非人,或似神而非神。
「请您戴上它,历代神子在神婚时都会戴上这面具象征暂以人类身分成婚,不然,神子的伴侣无法碰触对方。」
「重影爷爷,你恨我娘吗?她抛下了妳们。」破流伸手接过面具时,蓦然开口道。
「不曾有一瞬怨怼。老臣担任法者太久了,破流殿下。」老人露出慈祥的笑容,看着这个和他亦有血缘羁绊的年幼神子。
「偶尔也会想,神子保护了人民,谁来保护神子的幸福?」
因为拥有这种念头的人,无法成为神子的伴侣,这也是李重影自绝子嗣立誓成为法者的原因。
「有太多人总想着,神子尽到责任,就是他们的幸福,国泰民安,黔首和乐,然而身为男人或女人的神子,偶尔还是会感到寂寞,不,或许一直都很寂寞,那就是法者为何要陪伴在他们身边,为了让他们不因为寂寞就抛弃了自己的责任。」
「传说,最初的神子李阳月曾言,神子并不需要幸福,她先舍弃了自己的幸福,才能做为神子守护国家。但那并不表示她是不幸的,只是对我等而言,神子是特殊到独一无二,无法去揣度何种才是幸福的存在,然而神子自会对我等指示,不能由人的角度去干扰他们。」
「倘若您愿意让某人幸福,那么那人必然就会因您而幸福了。如果陛下做得太过,能改正他的只有妳,而请容老臣僭越,有个孩子他总是不幸的,他和苍君一样,只接受唯一的对象给自己幸福。」
「阳鳞……」破流覆上面具,面具遮去了她的眼,视野中仅留一片漆黑,她听见李重影缓步离去的声响,然后是漫长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