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315、第八章 泪已成千行 (3)

　　穿着一身夏族传统服装的青年，透过栏杆望着早晨白雾弥漫的裂谷对岸，茶馆盖在深渊边，不见通往彼岸的交通方式。

　　「对岸没有人类，都是些精怪活动的森林。」老人一边养壶，见怪不怪地说。

　　焙火斋顶下这间叫做「天外云居」的茶馆，正是因为其设立位置的孤绝，以及这上佳的泉水，仅管如此还是会有顾客上门，主客都在享受这种空谷澄心的乐趣。

　　但是一开始新收的学徒有点适应不良的感觉。

　　两年后，焙火斋病死在天外云居，通讯不便延医困难，加上又是急病，来不及等到救援就断了气，青年本来心痛至极，老人弥留之际，却是笑着不断将路新炎笨手笨脚学习茶艺过程的糗事说了一次又一次，留下一句不枉此生的遗言，安详地逝世了。

　　学园的人提议将遗体带回下界，由于焙火斋没有亲人，青年选择将老人遗体火化，并把骨灰埋在天外云居附近一处阳光普照的山头，他没有立碑，而是种了老人生前最爱的茶树。

　　然后他继承焙火斋的一切，名号、器具、技艺以及习惯，他也学着像老人那样，遗忘名字和过去，专心服务远道而来的客人，领取学园的补助金与物资过活，但他完全不想回到地上的世界。

　　没有顾客上门的日子，天地中就像只有自己还存在着，在这雨山之中孤独地呼吸，以前的路新炎一定会痛苦得无法忍受，但是现在已经能淡然微笑了。

　　那是禅，也是幻梦，一切俱在茶意中化为温润。

　　老人只教了他这个道理。

　　凝神专心，无苦不化。

　　某天，学园来了一队建筑人马，大肆铺张地展开工程，不过一个月就多了座吊桥，半年后对岸多了个据说也是移址来的古迹建筑，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因为裂谷相当宽的缘故，看得不是很清楚，新一代的焙火斋对此兴趣不大，反而觉得这种孤独的乐趣被打扰了。

　　即使像老人那样安静孤独的死去，他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所以焙火斋对相互扶持套好交情的常识选择无视，只是上山的道路却只开到天外云居，想要到对岸的人总是要先从他这里过桥，即使知道对面似乎是间餐馆，往来的客人也对老板娘的手艺赞不绝口，焙火斋还是秉持着某种傲气不予过问。

　　再说，他们连营业项目都不一样也谈不上竞争。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两家店主人彼此都没见过面，似乎也不觉得有何奇怪，对于来喝茶的客人提起太上丽阁的话题，也都被焙火斋选择性遗忘或忽略掉了，对他来说，对面的存在，就只是「存在」，其余没有意义。

　　直到有天男人在专为取水或让想自泡自饮的客人方便作业的茶亭边捡到了婴儿，宁静生活顿时天崩地裂。

　　银发且眉清目秀的漂亮男婴，虽然乖巧不哭，但对只会煮茶的男人而言是另一个次元的生物，他不得不冲到对岸寻求协助，然后，看见前来应门的年轻少妇，傻眼。

　　对方干脆的甩门反应让恬静的茶馆主人一瞬又回到过去，不顾形象大声叫门，数秒后门又打开，少妇紧绷着脸要他进去，却什么旧事也不提，接过了婴儿打量，他只能讷讷地说明捡到男婴时的情况。

　　谁也没多问对方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少妇拿出尿布熟练地帮婴儿替换，用奶瓶喂奶，又轻声细语哄着婴儿入睡，一切举止都表现出她是个熟练的母亲，男人只能愣在一旁呆呆站着。

　　最后，她把婴儿抱入房中，焙火斋担心之下也跟了过去，看见老板娘把银发婴儿放在另一个熟睡的女婴旁，两个孩子像是人偶般契合，但对这副景象自己来不及看得更多，旋即被女人命令去找学园求助，解决弃婴问题。

　　但学园查不出弃婴父母，虽然可以转送到社会福利机构，但是焙火斋不忍心，加上婴儿不知为何极得他眼缘，他决定要收养这个男婴，为此老板娘大力反对，更是助长男人火速办理好领养手续的积极行动。

　　开始自然是风波不断，老板娘总是一边大骂一边赶过去解决突发状况，直到两个婴儿长成能自由行动的孩童，焙火斋对养育孩子也渐渐上手，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以后，太上丽阁的老板娘大门一甩，男人拂袖离去。

　　双双划清界线。

　　这里演的可不是话本里的无聊喜剧，他们还是厌恶对方到甚至不喊名字的地步，好不容易在这座飞岛上安定新生活，却发现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就在对面当邻居，这真的是一场悲剧，况且现实是谁也不想先让步！

　　本来无心瓜葛的两家店，后来真的燃起竞争之火，天外云居与太上丽阁纷纷打响名号，其成就和其中两个店主人的精彩对立剧情是否有关就不得而知，总之，这种戏剧性的传言也助长了顾客的好奇，进而口耳相传。

　　两间店风格特异，基本上按照交通路线也是去此不离彼，来来往往的人总是明知却故意提起对门的事儿，然后知道下次上门就会有新菜或新茶能够享用了。

　　最后一次大决裂是两间店主人的儿女，从小被隔离在吊桥两端，却效仿罗密欧与朱丽叶私奔，并且成功下落不明，这让将这对金童玉女各自视为心头肉的两个父母纷纷将责任推给对方，并雇用服务生试图维持旧观的心结与竞争的白热化，四十年来的对立，竟是成为死棋了。

　　遗忘了名字的男人，和不愿再被别的男人呼唤闺名的女人，他们即使发白齿摇，岁月不断流逝，却依然不愿和解。

　　那看上去已经不像是爱或者恨之类的关系。

　　两店历来的服务生几乎都是聪明的艾杰利学生担任，他们比匆匆来过的客人更了解内情，也会苦笑地看着两个老人家一边咒骂对手，然后生气勃勃的用他们以时间和热情锻炼出的技艺泡茶或烹调料理，然后让顾客享受美味之后离开，并且在孤独中怀念音讯全无的子女。

　　那是一种倔强，除了自己无人能解的执着。

　　※※※

　　银发青年与少妇站在清晨的太上丽阁前，距离那妖怪婚宴过后数日，这家店依然渺无人烟。这一个歇业，竟是持续了好几天。

　　茶茶伸手触摸大门，景物依旧，内心有着激动。

　　忽然间大门被从内拉开，老妇人走了出来，抬头俱是愕然。

　　菟丝本来以为，除了过去的那次冲击，不会再有让她吃惊的事情，但音容未改的女儿和青年某日忽然出现归来。让她除了呆立以外不知如何是好。

　　失去女儿已经二十年，菟丝日夜祈祷带走她的男人能珍惜茶茶，不是抛弃她，更糟的是虐待或卖了她，那么，菟丝的恨意会少一点，只要知道女儿在某处平安活着的话，菟丝就满足了。

　　倘若茶茶现在还活着应是如何如何，菟丝不知这般想象过几回，但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还是离家时的花样年华，而青年也像记忆中的惊鸿一瞥，毫无老化。

　　这对年轻人是怎么回事？还是妖精假扮来捉弄她？

　　「娘……」茶茶哽咽，朝老妇人走进数步，却又情怯地停住。

　　「妳真的是我的女儿吗？」掌厨婆婆喃喃问道，哪怕对方是精怪，但那容貌与声音实在太像了，她这些年来念着的、担忧不忘的少女，哪怕初时对她不服管教的私奔有怨气，现在也早已消失殆尽。

　　她伸出苍老的手指，碰触到女儿柔滑的袖襬。

　　「是，我是茶茶……对不起，娘，对不起……我会和妳解释，裳是仙人，他……」

　　豆大的眼泪像真珠那样簌簌掉落，茶茶过于激动，语焉不详，一个劲儿想要告悔，而老妇人也是一样，她只顾着打量女儿是否有缺了哪儿，瘦了几许，沉浸在惊喜与感动的冲击中。

　　「别说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女相拥痛哭，直到发泄了一个段落，菟丝才有余裕注意自始至终一直安静端雅地垂袖伫立一旁的银发青年。

　　「你就是那死老头的……」

　　「我是茶茶的夫婿，黄裳，先前不告而别的无礼请您原谅，实是有所苦衷，此番想让茶茶回娘家待产，她想念您，而我也认为此举甚佳。」黄裳一揖。

　　「待产？」菟丝这才留意到茶茶衣着宽松，脸型略圆显然有着孕态，连忙要拉她进屋坐下。

　　「看来你没亏待我们家茶茶，好……这些年的消失就原谅你了，可是将来你要是敢对茶茶有一丝不是之处，休怪老身不放过你！」

　　「娘……」茶茶害羞地拉着母亲的衣袖。

　　菟丝见女儿有意维护银发青年，小两口看来真心相爱，也就不予以刁难了。长年的孤独加上前阵子破流来打工的慰藉，让老妇人惊觉到，她真正想要的不是女儿的忏悔，而是茶茶的平安与亲近，为此茶茶选的男子只要不是坏人，菟丝也看开了。

　　这时掌菟丝又看见一个眉目秀气聪明的白衣少年从黄裳背后转了出来，一双精灵眼不断好奇地注意过来，于是又问：「你们头一胎都长这么大了，却浪游不归，真是……」

　　老人家对孙子总是无条件接纳的，假使当时他们有了孩子就直接回来请罪，菟丝顶多就闹几天脾气，最后也会接纳这对恋人，甚至帮他们和焙火斋对抗都没问题，但这对私奔的恋人却像是消失在人间般彻底不见了，连泣请学园帮忙调查都得不到任何音讯。

　　黄裳看似慈爱地拍了拍少年的头，只有律镜知道他拍得有点大力，一定又是为了被误会的事情不爽。

　　「这是我的徒弟，虽是笨了点，还请娘亲将就着使唤，此子并非人类，有何需求娘就随意吩咐他做到便是。」

　　菟丝有点发懵，只能暂时先点头应允，到哪都免不了打杂命运的白鹤童子暗暗立誓，不管将来师父的孩子是男是女他都要拐对方私奔……这种念头固然是很酷，但律镜马上联想到师父残虐手段的具体画面，决定还是晚点再赌誓好了。

　　就这样，认亲记皆大欢喜地落幕了。

　　虽然两家还是没有往来，在律镜眼底这种疏离并没有很奇怪，毕竟他们已经住得这么近了，只差一座吊桥而已，生活、衰老都在这处小小的裂谷边，将来大概也会死在一起吧？

　　以师父和律镜的神通瞬间移动，工作探亲不过弹指之间，律镜不懂人类为何老爱执着那些没用的距离，或许这样也有开心的地方？

　　白鹤童子望着远山上的乌云，浮出了一抹笑容。

　　──第二部第三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