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9、第一章 梦忆 (1) ...
-
黑云如墨水滚动,污染了明亮的月盘,厚重堆栈的竹叶更从半天高就掩住薄弱月光,在长满野草的地面涂抹厚重的黑影。一丘丘竹根阻断去路,变成错乱迷宫,竹林摇曳着沙沙声,有如无数鬼魅低吟。
「咳咳……」熟悉的高热,总是焚烧去所有力气,泷清雅总是甩开重得令他无法呼吸的被褥,又被侍女以防风的理由反覆盖上,分不清是睡还是醒,只有快烧焦的喉咙,水,他想喝水。
不同以往生病躺在房间里的枯燥沉默,除了摇晃震动使泷清雅很不舒服,发臭的空气,混杂的噪音都让他头痛欲裂,下意识将脸贴近距离像是人背的拱起,触感宛若冰凉丝绸,令人心安,噪音慢慢地变小了。
发生什么事?泷清雅一无所知,也无法去想,只知道有人背着他疾跑,或许是松吧?五十几岁的松,还能跑这样快。
竹子的味道,雾气的湿意,他快七岁了,却一步也没出过房子,现在他终于来到外面了?
被限制只能乖乖躺着的时候,泷清雅就拚命想象着,泷家到底有多大?小雅总是不被允许离开他的那处小小院落,但是,留着画卷里的女人才有的传统长发的姊姊,会在深夜悄悄来考核他的学习进度,所以他对于先生交代的功课,总是拚命记到分毫不差。
虽然,姊姊很少说话,也不像侍女会笑,但是他很喜欢有个人会天天来看着他。
他不会将这样的依恋表示出来,因为泷家的人都排斥他,小小的清雅,早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不任人读取,他才不要像本谁都能打开的书,随意看看后拿来指指点点嘲笑。
松是特别的,照料小雅的生活起居;俄梅嘎先生是特别的,教他学习替他祓禊;只是这些都比不上长发披散的姊姊,他是父母不要的孩子,所以关于生养他那方的一切,就不看也不听。
反正,他能出入的地方也少得可怜,除了房间,就是几条固定的走廊与和室,看到的永远都是那几个人。
他只知道,那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松说的,只说了一点点关于姊姊的情报,少到几乎没有,而会来看他的泷家人就那么一个。
没有人是他的同伴,他一定要变强,打败这些瞧不起又拘禁他的家伙!
好像天与地之间只剩自己还存在,他想活下来,如果能健康地长大,第一件事一定是报复住在这里的这些人!
只是泷清雅不知道,他眼中的敌人某天也被其他敌人突袭刺杀,火与黑烟到处窜烧,因为他又病了,两天没人来探望,松也不见了,泷清雅听不到任何声音,怀疑他会不会就这样死掉,黑暗就像厚茧包裹着他。
后来,泷清雅听见尖细的女人叫声,到处闹哄哄,抓着他想一起逃跑的瘦弱女人手臂,女人忽然倒地不起,他被摔在地上,接着是另一双有力的手抱来,冷冰冰的,泷清雅以为是来者是故事里的雪女,接着他们好像走出屋子,头总是痛着,没有停止一天。
烈火的疼,从心脏穿出无数根尖刺,泷星凰毫无预警绊了下,险些把负荷物甩出,膝盖重重挫下,好不容易缓慢歪倒,勉强抵销了冲力,没把背着的人摔出去。
连跑了数个小时,路上不时变换交通工具避人耳目还不够,泷星凰不敢在旅馆里稍有栈留,只为贪恋少许温暖休息,敌方眼线就会将他们层层缠紧,直到穷途末路。部下不是被杀就是倒戈殆尽,不剩下任何援兵,所能办到的仅是不断跑着,远离中央星城。
名誉、自尊、家臣、屋宅和双亲尸体,全部都丢下了,就是紧抓着病容惨淡的男孩,泷星凰清楚明白什么是不该扔的,他并不感到难过,满心只想找出重整旗鼓的方法,只有心口烦人的疼痛比逃亡要更耗他体力,原本可以离得更远,双腿已经不听使唤。
为何要在这时发病?少年愤怒地在心中无声谴责这不中用的躯体。
他粗暴地扯住大把青丝,抽出匕首割断,无视此举会扯痛头皮,但他的反抗不曾作效,断发处望风就长,漫如流水。
「去死!去死!」他又割了数回,直到一缕黑发落在男孩苍白如纸的脸上,他才懂得住手。
在胎里就对他说话的恶魔,要以灵魂交换也无所谓,只要给他力量就好,他需要可以活下去,夺回所有物的力量。
「不要老是割我的头发,反正,它不是会一直长出来吗?」嘴唇没有任何感觉自行动了起来,吐出熟悉的言语,那是自己的声音。
「好啊!我就实现你的愿望,反正我也被你们泷关得够久了。」
奇异的发声者继续说,雷击般的热麻充斥着柔软大脑,与此对比的寒冷化为细丝,顺着微血管攀上眼球,最为怪异的是,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变异。
泷星凰无法反抗这样的变化,也不想反抗。
巨大力量涌入肢体,伴随而来的是无限狂热,所有泷星凰身体里的情绪,压迫着他当下就发泄,去实践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复仇愿望。
「去死!你去死啊!」用力压住太阳穴的手掌忽然松开,紧握成拳敲击着泥土,每拳都砸入数寸深,一个落点不准,风压狠狠冲着昏睡的男孩砸下!
「泷!你想杀了他?」急促的脚步声,伴随年轻声音的喝问,木刀击在半疯狂的少年手腕,应声而断,虽打偏他拳势,另一个出手阻止的少年双掌发麻,刀柄掉在地上。
那一喝似乎让泷星凰短暂清醒,他茫然向声音方向抬头,一双血红透亮的眸子让闻声赶来的少年暗暗发寒。
月光逃离云团缠绕,照入竹林一角,泷星凰松开污秽双手跪在乱发上,身前少年着剑道服,脸庞有着细框眼镜和浏海遮挡,仍可从他眼神流动中瞥见理性与睿智,此刻剑道少年虽然对眼前发生的事件感到奇怪,却选择先抢救下那个险些被打中的男孩。
「谁?」记忆全因冲击混乱,有那不知名怪物的,和泷星凰自己的思考交缠错乱,哪有原本就不熟的闲杂人等介入余地?
只是月夜至竹林练剑的少年,因着种种缘故,以及泷星凰本身惹眼的外表,倒是一眼就认出他的来历,并且和最新得知的情报组合起来,一瞬就推理出泷星凰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对□□兄弟正被追杀中。
「这是鹰宫家的林地,你不该来,这里没人会对□□分子伸出援手,就算你们自己窝里反也一样。」眼镜少年不带好恶地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你是谁?」不理会他说了什么,泷星凰身躯忽然暴起,像野兽般挥出一爪,少年根本躲闪不及,长爪停在他眼前,一滴冷汗滑入少年鬓发。
「鹰宫……都司。」失去竹剑的少年仍然镇定地回答。
风响,一波波叶浪骚动起来,鹰宫都司不信鬼神,却感到竹林的空气与景深在泷星凰出现后开始扭曲,使得熟悉的竹林此刻彷佛幽冥魔界,令人不安。
淡青色血管浮凸出泷星凰眼畔较薄的皮肤,使得他的脸孔更加显得狰狞吓人,乌发点点褪色,散发出星霜冷光,人类的头发并不会那样发光。
泷星凰乍然转身,原本厚重的长发此刻却似毫无重量,稍稍牵动便轻飘飘地浮在空气中,他以大手捧起瘦弱男孩,在利爪环绕中,一度鹰宫都司以为他要撕裂那个男孩,少年透出掩饰不住的狂气,血红眸子四下搜索着牺牲者。
泷家的传统,很有名,那里出了多少坏胚子,鹰宫家就有如约好般,一代代不是当警察、法官,就是邢政都事和律师,可以说他们是世交也是世仇,两个氏族争夺的是中央星城的秩序。
泷的分家背叛打乱了平衡,近几年来没有足以整合众帮派的人选,泷家的领导人又逐渐被排挤出权力中心,原本这次叛乱事件让鹰宫一族认为泷家气数已尽,却万万没想到,其中一个家族成员,就是都司他自己,竟会在竹林里遇见逃亡中外形骤变的泷星凰。
那不似人类的手,抱着泷清雅伸向鹰宫都司,无言地要鹰宫都司接受这个负担。
若他没记错,名为星凰的泷家继承人,今年不过十四岁,一刀未剪的胎发,使他看来犹带稚气,此时则转为阴森,尽管如此,光凭泷星凰一个人,他难道还想独力回天?
鹰宫都司犹长泷星凰近三岁,这段差距,更让他觉得现任泷的家主死得太早,留下的继承者还未有自己的羽翼,巢一旦翻覆,幼鸟只有孤寒死去。
不过,眼下的泷星凰和他所知资料中远远不同,让鹰宫都司联想到一把刚刚离火成形,极待浴血的妖刀,如果可以,他想要利用这把刀的锋利,改变中央星城的未来。
那也是一个赌注。
「我愿帮你,泷,条件是,你要当上泷家的首领,尽可能控制萨古,在警联力有未殆之处,阻止更多无价值的死亡。」
心脏跳得极快,鹰宫都司知道自己说的是出轨的约定,历代从没有投身法理秩序的警察,主动协助□□壮大势力。
鹰宫都司是第一个真正具有远见的人,从十岁开始专研中央星城的犯罪,他已是通过警联特别干员考试的年轻专家,表面上折损□□势力,连治标都算不上,递补的帮派领袖不会比现在更好,只会更贪婪,更急着造成牺牲来巩固势力。
远离法治地区的黑暗之地,需要另一种管理支柱,鹰宫都司和保守主义者不同,他认为遏止犯罪,非在逮捕犯法者,而是使无秩序伤害停止。
有一瞬,泷星凰血色眸子里投射出来的是真正恶毒的杀意,他直直将泷清雅送入鹰宫都司怀中。
「记住你说的话,他若出了事,我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姓鹰宫的人,走。」
命令一下,泷星凰即背对两人,竹林外传来若有似无的铃声,那是鹰宫家布下的警备系统,泷星凰背着弟弟闯入时巧妙避开了,间隔不久却有两三个警哨被触动,促使鹰宫都司循声探查。
「你……进入这里,可以算是我们保安分内之事。」鹰宫都司晓得追兵接近了,竟不顾这里是鹰宫家的林地也要赶尽杀绝。
「不必,带他走!」头颅低垂,长发若蛛网,密密麻麻地死缠着泷星凰肩颈,也像趴附在他身上的异形。
「泷星凰,你没有武器。」他的说话不被回应,少年抱紧泷清雅免得滑落失手,鹰宫都司不知泷星凰将作何应对。
「哈哈哈……武器?不需要那种东西。」
不像是泷星凰人格的说话语气,使鹰宫都司皱起眉峰。
白发迅速聚拢至他右臂,合成一片长而雪亮的刀刃,随意挥开,一丛绿竹拦腰而断,切面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很有胆识,人类,带那小鬼离开吧!跑得太慢要后悔也来不及,今天晚上,见过我的人都得死。」
异类的声音又出现了,鹰宫都司知道那绝不是玩笑话,只得抱起泷清雅离开。
不知怎地,他对那留在脑海里的背影感到些许孤单。
狂风吹拂了整晚,黎明前,星月俱沉,正是最黑暗之时,竹林除了沙沙声响,别无其他生物活动的迹象。
其中一块竹根与竹根间的空地,暗色中仍可见土壤异常潮湿,并有道人影伏卧不动,一人缓缓地走近,旁观竹影摇曳,除此之外,并无他所想象的狼藉。
尸体都消失了,不知泷星凰如何湮灭证据。
明知泷星凰要杀人,他却也默许对方动手,鹰宫都司对这样的心思摇头,所谓的正义,就是这种具有差等的东西。
两指并拢,颈动脉是比呼吸更稳靠的测量方式,因此鹰宫都司断定泷星凰已经死亡,失去任何生命迹象,不但如此,连余温也消失,触手冰凉,几个小时前的印象,尸温应该不至于降得这么快。
「难道……」还是失败了?
这时,泷星凰双目犹闭而开口:「……正教他如何使用我的力量,等他醒来,他就会得心应手了,放着他,不用理会也没关系。」
话一说完,尸体又安静如昔,鹰宫都司沉吟着,却无转身走开,拉起泷星凰一臂,肩膀移入他腋下扛起重量,半拖着泷星凰的身体往竹林小径移动。
终于,竹林恢复了往日宁静,留下一句低语湮没入风声里。
「无论你是谁,都不能命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