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4、第一章 山童 (4) ...
-
白羽托住伤重少年,他才不至于顺势滑落跌倒,却仍不免碰触到他已经化脓的伤口。少年瑟缩一下,意识不清并发着高热,满身狼狈,手脚血肉模糊。
天禽寒湖之后是猎户也不会探索的深山,并有多处冰河遗迹残留不利于人类行走,白羽见眼前年幼的少年,竟像是从山脉另一头长途跋涉而来。
不可能吧?他摇头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但山下是他生小熟识的村庄,这个饱受虐待的少年白羽从未见过,纵使是因其他原因而出现在此的受害者,怎不往低地人家求救,而是出现在路线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小木屋之外?
十三、四岁的骨架身形,憔悴的样子却让人怵目惊心,种种无法解释的问题却伴随着他的咳血而暂时延宕,白羽手忙脚乱地安置少年。
当时白羽还不知道少年的来历,他在森林中长大,从来没想象过那种人的存在,更无从接触起,一种在绝望中出生,并在绝望中死去的动物。
所谓「矿山的孩子」。
人明明已经昏过去了,手指仍紧掐得白羽肌肉生疼,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少年抱到毛毯放下,或许是肇因木屋里面与外界高低温差刺激,少年忽然抓着胸口急喘,呼吸困难。
「广寒!」白羽叫了一声,精灵王懒懒地唉了声,踱到毛毯边,抬起纤足戳了戳脸色火红滚烫的少年,拉着鬓发摇头。
「我看是没救了,还是节哀吧!不过在这之后,记得把尸体丢到湖里面,我会让他安息的。」
「妳还说风凉话!区区这些伤病,精灵王要救助应该不是难事。」白羽想去拉广寒过来,奈何右臂仍被病患牢牢钳住动弹不得。
「那用魔法治疗也可以啊!」双手环胸的精灵王,继续凝视窗格外飞舞的雪花,小嘴里吐出风凉话。
「我不会治疗术那种高级魔法!」白羽再着急也知道,人类的性命在广寒的价值观中不值一哂,但不提他本人不若藻学长精通医术,也还未接触到以魔法影响人体机能运转组织愈合的法术层级,在场唯一可能使少年脱离险境的能者,却满脸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他面前死去,但该怎么做才好?
「提醒你一下,他休克啰!」广寒嚼着兔肉,有点口齿不清地说。
白羽赶紧俯在对方胸口倾听少年心音,幸好心脏仍持续搏动着输送着生命血液,只是呼吸短暂地停止。
以两指抵高少年下颚,白羽紧急回想学校教过的急救手续,施以人工呼吸,吹气和导引呼气间,少年依然不配合地失去声息,心搏也慢慢弱了下去。
白羽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不断变快,彷佛一个生命真的快要从手上消失,白羽早知缺乏辅助工具的心肺复苏术成功率本就十分低,但那股无力感却让他从手脚开始冰冷起来。
「广寒!妳一定知道救他的方法,拜托妳快说!」白羽近乎吼着要广寒别袖手旁观,霎时一阵寒雾笼罩他。
「好,我现在解除部分水的制约,你感觉到水元素的味道了吧?你要小心地让精灵元素渗入伤者体内,到那些坏损的部分,压制住恶化发炎的高热,然后再试着做人工呼吸看看。」广寒缓慢地解说。
「你一定要非常小心……人类实在太脆弱了。」
听着广寒的话,却像驱使本不存在的第三只手,白羽不知从何做起,超知觉的支配力量,比大部分具体成形的魔法招式更抽象难以捉摸。
「如风拂过草原,露水滴落叶尖,流火燃烧坠落,黑土孕育胚芽,四大元素都具有恢复生命的能量,但是水为其中之最。你好好想象,人体内的水是如何活动的。」
顺着广寒诱导,白羽总算挽回危急情况,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怎么成功的,总之心中一急就做到了,但是少年生命宛若风中危烛,随时有消灭可能。
「妳知道元素魔法体系。」白羽笃定地抬头。
「希洛普西克利亚那家伙创造的阿里不达论点嘛!真是方便人类和其他种族沾上元素之光的学说,不过我不需要靠契约文字和习惯的练习来变化精灵元素,人类就靠人类的手,不会魔法也要拯救一个人生命的方式,不是还有吗?」
广寒方才的确是告诉白羽治愈魔法最简单的雏形,以人类能使用的方式。
「妳为什么不救他?虽然我知道妳一定会说『没有要救的理由』,可是就算知道了某人的宿命,也没硬性规定绝对不可以做什么事情,所以精灵应该也可以治愈受伤的动物才对。照妳的说法,即使故意违背天命也是注定的一种模式不是吗?」
白羽很快就察觉,要靠人类的同情心打动广寒是不怎么可行的策略,不如直接地提问再提问,问到广寒无话可说为止,吵到她不耐烦,或许就答应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天底下那么多垂死的动物,我又不想去干扰自然淘汰的进行,你要知道,假使所有要死的动物都奇迹地恢复健康,那么就不能清除较软弱的物种,而且比较杰出的动物也会没有食物可吃,减少栖地的面积。你看,光是救人类公平吗?」广寒讲到后来又大声起来,挺起胸膛证明自己的理论没错。
「不过这个人的伤是不自然的。」白羽指着病人身上明显长期受到凌虐折磨的痕迹。
「呃,这样说也是啦!」广寒的气势又薄弱下来。
「再说,公不公平不是妳决定的吗?何必问我。先知还是什么协会的,也没规定不可以救人吧?既然杀戮和生养都是法则的一环,那妳稍微动用一下力量又不会怎样。」白羽一手搭在少年颈边监视着脉博数,同时瞪着广寒。
「说到底你就是想要我救他,可是人家已经中了圣区世的诅咒,力量大多被封锁起来。」广寒摸着黑箭尾羽,又是嘟起菱唇说。
「那和人类中的天级御术师程度相比呢?不会连救个人都没办法,妳有那么弱吗?」光是玩弄湖冰和大风雪,根本没几个御术师能做到那种程度,就算能做到也是片刻而已,也无法像广寒那样轻松随意就改变天气和环境。
「开玩笑!那种程度怎么和我比,只要和冥道掌管人打过招呼,死人复活我也办得到,水是生命之源,所以人不能让死者复活,我则当然没问题,何况区区的疗伤呢!」
广寒正打算继续表述精灵王的强大之处,兼之多才多艺,白羽直勾勾目光强制她不许离题。
「其实我是真的对救人没兴趣,不然你提供我一点好处,这样我就帮你个小忙。」
伸出拇指食指搓动,广寒笑得有如灿烂春花。
「妳想怎样?」白羽斜睨着她,从来不觉得广寒会慷慨大方地答应帮忙,无论是人类或精灵王,广寒的性格都是不肯吃亏的类型。
「这样好了,答应我一个要求。」
「然后妳是不是要说,等妳想到再叫我去办。」这种没创意的台词亏她想得出来,但是这种提心吊胆的条件却从古到今都很好用。
「你怎么知道?一句话,答不答应?」
「答应是有条件的,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不能是伤天害理、要我自残或者想增值成三个愿望之类的要求。」白羽虽然救人心切,还不至于傻到放任广寒漫天喊价。
「你的能力之内呀……」广寒托着下巴,发出意味深长的沉吟。
「OK,这样也可以,那你就是答应了。这样子好……」
「现在妳可以动手了吗?精灵王小姐。」她真的和某个学长或学姊感觉很像,到底是谁?怪人学长太多了,白羽一时竟然想不起来。
「好的,你看仔细了。」广寒在少年身旁跪下,转眼凝造出寒冰晶棺,将病重又受伤的少年封存在透明的棺木内部,木屋里的火堆仍然热烈摇曳着焰光,室温竟只是稍微转凉,彷佛寒冰低温全储蓄在固体里,亦不受室温影响。
「细胞在稍低的温度中,活动性降低,因此较不容易给伤口带来负担,冰棺会自行分解出高含氧的空气,当然我也会控制环境避免病菌感染。原则上我不打算治愈他,但是我可以创造一个安全的封印环境让他停止恶化,靠自己的体力缓慢恢复。如果要我一次治好他,你可能得付出蛮惨重的代价。」
广寒同情地看着人类仆从煞白的脸颊。何谓「蛮惨重的代价」,广寒没有说出来。
「那他不会死了吗?」不在敏感话题上纠缠下去,白羽连忙问着少年情况。
在透明肌理面后,少年的紊乱呼吸总算趋于平缓,松开紧皱眉头,看似陷入深沉睡眠,或者仍是昏迷状态。
「最后还是会,不会是最近。」叩叩冰棺,广寒靠在上头。
「你可以用魔法或其他方式协助治疗,不过他其实没生什么大病,只要我清除他的感染,再给予营养和休息就足够了。」
「他到底是从哪里过来的呢?天禽寒湖过去的山脉,连地图都不太准确,很久没有探险队去调查了,商队不会通过那里。」白羽才趴上冰棺,丝丝沾黏入骨的寒气立刻逼退他,白羽只好隔着距离仔细观察刚才初次相遇时,场面太过混乱慌忙中来不及看清楚的少年。
血统上不是什么奇怪的轮廓,差不多是支柱地一带千年混血后的模样,不过较为柔和圆润的五官骨骼则依稀带有东土族的影子,长期营养不良,使少年颊上削薄,增添几分料峭凶狠。
「说话听起来像通用语言,应该不是野人。可是这里几百年来从没听说有人从山的另一头下来。」
「是矿山的孩子。」广寒一头银发披散在棺面上,有些甚至垂地蜿蜒,侧枕着脸蛋对白羽说。
「妳说矿山的孩子?那是什么?」白羽不解,听起来不是什么好的名词。
「这个新世界人类愈生愈多了,对吗?尤其是治安紊乱的贫民区,人口普查问题真是个无解的黑洞,我们协会观察归观察,虽然不打算影响这些黑区,已经发现不少事实。」广寒并没有直接回答白羽的问题,反倒自己起了一段感言。
「像是妓女避孕失败或是妇女被□□生下的孩子,还是其他弃婴,无家可归的孩童,会有人口贩子从暗巷劫掠,和医院或是孤儿院暗中交易,买来卖给某些恶德的矿业公司收养培训,然后成为开采一种有毒矿物『黑伊甸』的童工。」
「……不过这些犯罪组织通常只会收养婴儿或三岁以下的幼童,他们会被飞行船载到大魔窟街附近山地上,在低地森林里的集中营长大,学习辨识和采集分类矿石的技巧,没有人会教他们说话认字,所以这些童工只听得懂几种简单的指令,终其一生不会太长。女童因为有时会被当成工头和其他奴隶的童妓,差不多活到十一、二岁左右,男童则是十五岁,当然,一开始就死掉的也不少。」
她顿了顿,拂开一缕不听话落下的发丝。
「因为黑伊甸这种矿物,直接磨碎可当成媚药,通常可以加工成更高价值的产品。不过徒手接触和长期生活在矿穴里,这些孩子最后会内脏病变,伤口不易愈合,同时痛觉变得极端敏感,矿山的孩子可以说是没见过人生的光明面,就在痛苦中死去的生物。」
当然,也是因为不把这些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孩当成人类,才能硬下心来奴役,这种违法勾当牟取到的利益惊人地丰收,因此山童数量还在增加,甚至有公司在开发强化体质和延长他们寿命的方法。
这种机制至少不像引进成年奴隶有交易来源风险及控制不易的问题,几乎每个矿山孩子都没有出生证明,就算是被从好人家绑架来贩卖的幼儿,落到这步田地也无从寻找起,他们的面貌在两、三年间就会变得连亲生父母都认不出来,同时也没有逃到外界的机会。
「那种眼神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感觉。」白羽回忆起来,少年的双眼有如烧焦破洞,欠缺任何情感。
「没有人教他们什么是快乐、希望和其他正面的东西。因为要是他们知道什么是好的,就会想争取,也就不好管理了。矿山的孩子不懂得思考,大部分是如此,真的就像野人一样。」广寒坦白道,她总发现人类最懂得支配人的弱点,所以每个时代总是会有同种族的人,一方负责支配,一方则如同畜牲,有趣的是,他们在解剖学上是相同的,就算是体质也没差异多少。
「不是这样!他说了『救我』……他不知道从哪里逃出来,他向往自由这件事是确定的!就算是一只鸟或猫,痛苦的时候还是会叫啊!就算没受过教育,谁都会想逃离痛苦,反抗不合理的压迫。」白羽紧握一截柴枝,尖端用力压在地上,枯枝弯起紧张的弧度,几朵火星飘上天花板。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样把儿童当成奴隶……不,牲畜的人呢?为什么那些人干得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那些小孩怎么办?协会不管吗?」白羽愤怒的说。
广寒摇摇头。
「协会不是为了营造人类的乌托邦才成立的,否则我也不会加入。人类要在自己的种族圈子里如何损人利己,最后都得吃自己栽种的苦果,我和伙伴只是看守这段过程而已。」
「可是还是会有被牺牲的群体,没人救他们。」
白羽觉得很不平衡,他再怎么不开心,总还能安慰自己已经拥有很多,他不能叹息过后就算了,对于这些一无所有的人,他不想奉献所有,也不愿假装无视,有时他也鄙夷自己的半调子。
「你这种性格,反而不如专心地当勇者或市民的人轻松,太多烦恼了。上回我听几个去办理蛾摩拉美酒事件的协会成员回来说,主谋似乎是同情魔物老是被人理所当然地杀掉,因此感到无法接受。所以,有人选择贯彻自己的正义,有人选择和大众相同的正义,其实都只是选择罢了。」轻轻笑着,广寒永远是事不干己,己不劳心的模样。
「又多了一个人,我看你得想法子变出食物了。先让你的伤员活下来,再看接下来要怎么做。」
人类,历史,自然界,都只是这般一步接着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