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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第七章 妖学长的烦恼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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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靠在十九星纪长式宫廷躺椅上,米白色的垫褥上绣出墨绿花草,杂以金线,予人高雅华丽之感,配上使用者理智冷漠得近乎冷酷的举止,更是带出斯多葛派学者专有的禁欲特质。
然而,这一切只是他人眼中美丽的假象,若要一个陌生人相信如此娴静深沉的学士,拥有报复对象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平等这种性格,那当真是把眼睛拔下来贴到藻身上都令人难以置信,然而,白羽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事实。
基本上,看过藻学长动手(或实验)后的人,不太可能再因为外貌的原因评断他,因为再勇武的男人都要软脚作恶的血腥场面,是藻天天乐在其中的国度,曾经因藻宜男宜女端秀外貌来找麻烦的人,夜半梦到藻都会哭。
手持一本医学期刊,黑碟在老旧的唱片机里滑着无尽回旋,由静入强的旋律开端,带着逐渐深沉的疲倦感,夜的沙漏正不断流失。
院生一边配着叙事的管弦,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淡金长发编成辫子盘在胸口,对音乐唤起的紧张节奏恍若未觉。
这样的安闲直到有人未经邀请,用力推开房门直达藻跟前为止。
一向很有礼貌的小学弟,不顾散开的衣领、起皱的衣服,带着满身雪花,扑在染着几何图形的羊毛地毯上。
藻抬起头。
他是个喜欢文明的人,因此一见这小学弟就感到合拍,没想到小学弟也会做出如妖那蛮子才有的粗鲁动作。
还蛮有趣的。
「学、学长──」白羽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室内室外的温差过大,让他瞬间感受到胸口勒紧的不适。
连续数小时马不停蹄的赶路,连的卢都口吐白沫,总算神速回到白梦堡。
「什么事?」
「妖学长不见了!」
白羽看见藻只是抬了抬眼皮,将书反压在躺椅上,起身为白羽冲了杯烫热麦茶,然后又回到座位上。
「你喜欢这个旧世界作曲家吗?」藻没头没脑的问。
「我比较欣赏C小调第八号弦乐四重奏。」记得曾经听过阿七带来合奏的曲子。
白羽不解藻这样问的用意,但仍然下意识回答。
「那的确像是你的口味,更为静谧、纤细而忧伤。」仍然毫不紧张,藻进行着日常谈天话题。
「学长,现在是讨论音乐的时候吗?」忽然发现这位学长非但不担忧,甚至还有点开心的迹象,白羽以为是藻对妖搭档的信任,无须怀疑妖的能力,于是态度上也跟着和缓起来。
然而,亲眼遭遇妖的消失过程,说不担心是骗人的。
「没错,终于没有杂音干扰,空气清新多了。」藻摘下金丝眼镜,揉揉两眼间,难过他总觉得好久没有这么安宁的夜晚了,自从他十岁之后。
「学长!」白羽咚咚的步伐直达藻面前,激动的低唤,相对地,藻只是抬起头,略微移动手肘支撑点,继续闲散地看书。
「想说就把当时的状况解释清楚,不过妖我可懒得管他。」青年懒洋洋的盯着炉火,每天都非常充实的院生,能休息的时候就不会想行动,此时的藻已经进入了不易随外界起反应的状态。
也不指望这个永远冷静过人的学长会展现慌乱的一面,白羽只得把遇到神秘少女,以及妖如何被暗算,自己又出现幻觉现象的事情描述出来。
曲起食指抵着下颚,藻微降眼睫沉思片刻。
「你说那女人手中能生出花朵?你闻到味道吗?」
这话问倒白羽,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决定好怎么形容当时不可思议的幻觉。
「有种潮湿的酸味,好像某种生物快要醒来,蠕动着的感觉。」他却无法联想有哪些存在和他遇上的不明气味相关。
「发生在你身上的症状,和药物副作用很像,有些南方雨林的植物,可以提炼出受管制的催眠镇定药物。」
藻接着又问:「那女人的长相呢?不过问这种会变化外貌的人形生物,找到的机率不高。」
「红眼,紫眉,轮廓很深,她说了一个奇怪名字,不晓得和妖学长有无关系……」白羽迟疑道。
「你说看看。」藻彷佛思及某处,眉心出现细微刻纹。
「她用汉文喊着『妖己木』。」
「嗯。」并无明显的答复,金发院生目光依然深邃而平静。
「是妖学长的全名吗?」白羽非有意探人隐私,然这件事对他来说过于奇诡,不自觉便问出。
「那不是正确的说法,但是最好别告诉别人。」藻走近唱片机,换了另一张黑碟。「别理他,过几天就会自己回来了。」
「可是学长他……」白羽很在意妖的反应,进入学园认识妖学长的第一天起,还不曾见这个人笑容消失过,但那个瞬间妖的表情却很异常,白羽无法形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交际圈,那个世界,小学弟,不是凭你目前能耐就能抽身的泥淖,不用管这事。」藻走动时丝袍下缘带起凉风,对白羽冻红的双颊又是一寒。
「万一学长不回来呢?」低着头,白羽悄声问。
「那就随他去。」藻带着些许神秘回应。
无解的疑问虽在白羽眼中浮现,但是藻却拒绝更进一步相谈可能。
沿着回旋石阶往卧室走去,白羽的身体虽已十分疲累,神智却清醒无比。
手指按扶在冰冷刺骨的墙面上,滑过吞食战俘的狮口浅浮雕,这座塔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白羽自己,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对独自走回塔顶的房间感到如此茫然难受。
妖学长毕竟是个很有实力的三级生,或许当真是自己多虑了,或许是招呼方式比较特殊的朋友,或许他和认识妖学长十多年的藻学长相比,实在太无经验。
过多的或许,白羽躺在挂着床幔的羽毛大床上,发丝枕在脑后,盘据白梦堡内的冷空气仍亲吻着每个不眠者。
床顶用蛋彩描绘着世纪初洪水大火与龙的传说,和那幅沉在阴影中的公爵画像一样,都安静的睡在夜中。
白羽来艾杰利的日子还不算长久,和妖学长熟识得最快,除了对方大方的引导态度,另外就是那永远轻松快乐的样子,虽然表面因为求爱不顺有所忧愁,旁观的人却往往会心一笑。
那就是妖的个人风格,或许已经算是咒术学院的一道风景了。
回忆起前阵子经由默默手中送回的学长们和千虫,妖身上的血染令人心惊,然而妖却只是若无其事的把污衣处理掉,没几天又活蹦乱跳的出没在咒术学院。
知道他的执着之深后,很难再用世俗标准去衡量这种感情。
但是回想起那抹璀璨的笑容,此刻却让白羽感到难过起来。
无论遇到多少拒绝,都能一笑置之的柔软。
他想到一个家人,而愈是痛苦的人,愈能笑得无忧。
他们因为有所求而快乐,才有求不得的痛苦。
曾经私下偷偷询问浪游学长,妖是否真的把藻误认为女性,亦或只是拿这个借口跟前跟后。
时川浪游回以更加无解的答案,「当真」。
因为要是拿误认当借口,居心不良的骚扰他人,大概第一时间就被藻打成真正的伤残,然后被踢到天涯海角,至于心理因素不是人力能够扭转的,纵使聪明兼暴力如藻也束手无策。
──因为是那个藻。时川浪游意味深长的说。
比一般人要敏锐至少十数倍的思考模式,本身又身兼生物学方面的专长,对非人有着异常的理解和宽容心,才会变成这种奇妙的羁绊关系。
他其实不懂妖藻学长,白羽从来也不敢妄解任何人,但是他觉得看着妖藻学长打打闹闹的场景,总有种安心的感觉,彷佛这就是他的生活,也是学园里的常态。
只要常态仍存在,生活在于定轨,就不会有太多出乎意料令人伤心的事情发生。
不知道妖学长会不会回来?
※※※
情况果然如藻的预料,数日之后,妖带着颓靡的表情衣衫不整的走回白梦堡,一句话也不说的倒在床上,瞬间就睡着了。
大概很少有人在睡梦中还能让自己受伤的,妖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因为他归巢本能发作的终点是藻的床铺,自然被不悦的某人一路揪着衣领拖回自己应该存在的地方。
这都是白羽专心整理完波斯文学报告后才知道的事情。
当他振起衣衫,专程去拜访妖学长,却在那间古朴的卧房看见藻学长从容地坐镇,对方拿着一迭古代外科手术羊皮纸纪录,正读着其上的潦草速记。
这古怪的遇见又一次让白羽呆愣数秒,以他的认知,藻学长这么讨厌被人黏,理所当然不会到妖学长的地盘。
「嗨,学长。」
「你好。」
「妖学长呢?」简单的房间,只有一张卧榻,书桌位于窗户下,朱曦明亮,桌上墨池笔架,压着几张雪花宣纸,和排在木制书架上的几迭线装书,墙上挂着苍劲草书的裱装作品,却是奇妙的中国风摆设,空气冰冷干净,似乎主人不常栈留。
「他在找我。」藻镇定回答。
「那学长你在这里等他吗?」天要下红雨了。白羽想。
「错。因为他要找遍整个白梦堡,最后才会找回这个地方,这可以撑个好几天。」
把散下的长发掠回耳后,藻洞察计算结果后对后辈提点道。
原来如此,白羽不知该佩服藻的战略或者是感叹妖的行动模式。
习惯地抬头浏览书目,这才发现书背上齐齐整整用小楷标的名皆是汉文。
「《搜神记》、《神异记》、《幽明录》、《玄怪录》、《秦梦记》、《太平广记》、《聊斋志异》,各族民间传说,创世神话……」口中念诵,白羽顺手翻开有夹片枯叶的记号处。
「盘瓠?」话说回来,妖学长的阅读嗜好还真集中。
「那是他爱看的童话故事。」
「什么意思?」
「里面都有异族通婚的共同点。」
若白羽没看错,方才藻的确泛起一丝冷笑。
「例如白鹤报恩,蚕的典故,雪女,禹与涂山氏等等,另外是少数民族早期的变形神话。」
「这又怎么着?」白羽不是很了解藻的意思。
「给我惹麻烦。」不自觉地活动了手指关节,然后搭放在桌面上,藻用指尖描着桧木条纹肌理,他的手很大也稳定,天生适合拿解剖刀的手。
然后,白羽就忽然贯通了。
「学长,关于前阵子发生在第五公民区的事,我有点疑问想请教你。」谈论学长们的相处细节太危险,白羽带开了话题。
「嗯。」或许是雪停了,窗口溜入了透明的阳光,藻显得有些慵懒。
「绿京博士曾经和我提过一件很奇怪的事,妖被送到医疗站时,左手袖口都染成红色,身上却没有血腥气味。但博士只是把妖学长和你用防疫隔离舱送到地底临时基地,他好像想说什么,后来又不谈了。」
妖的左腕有十几道一划再划,深可见骨的爪痕,若是一般人早该失血过多休克死亡。藻的目光留连着行草,平静中不见任何浮动。
「光凭人类细胞是不可能和魔物细胞抗衡的,绿京和我说过。」
默默的去除浸蚀手术进行时,来自弄臣的解药成分含有目前研究无法解读的生命体,以及拟似太灼的细菌群,这两种力量彼此制衡,才在寄主本身伤害减至最低的情况下,对末梢变异细胞产生结核作用。
然而,在冻结了浸蚀的行进扩散后,解药的细胞型态就发生急剧进化,在短短的几小时内直奔死亡,连同保存在基因馆中的剩余分量,没有丝毫的证据留下。
自从中央星城因生物毒品风波,不得不封印一个公民区,连带长期管制邻近地区,造成人力物资难以数计的损失,学界就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找寻能在不破坏宿体前提下,被异种生物寄生的解药可能存在形式。
「他要我转告,学长没被感染蛾摩拉美酒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呀!」藻顺势站起。「今天有场学术研讨会,若有兴趣就一起来旁听,时候也差不多了。」
「不了,下午还有社团练习,学长,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白羽也拍拍衣服站起。
「问吧。」藻拿开暂代镇纸的陶埙,手拢着羊皮纸,把珍贵的骨董文物当成寻常笔记这点也是咒术学院的一贯作风。
「妖学长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或许……」揉乱白羽的头发,藻抽手藏在袖里。
「从我口中说出的答案,你真的就满足于此吗?世界上存在太多眼睛看不到的事物,你若能看穿,那就是『结界』的要诀。」
第一次见面时,时川浪游曾开玩笑地介绍妖与藻,这对极有特色的学长。
「妖真的是妖怪。」
事后白羽只当学长言过其实的玩笑,或许是有混杂异族血统,但在当今世代这也非绝对罕见的现象。
根据物种学家的统计,百分之百由纯种人类组成的社会是不可能的,生命在旧世界毁灭之前就起了质变,特别是在文明产生的地方,生物的活动机制又更复杂。新世界本来就是由不同种族共同支撑起的生命树,人类建构文明的能力在超级计算机的推理分级下,顶多只能算在中上,比起旧世界来,万物之灵的口号已经不适用了。
只要是对他好的人,也就是他同样必须回报的对象,白羽一直以来都这么认为,直到凯因老师交给他的思考课题,压迫白羽再度去挑战关于接纳的问题。
到底一个人的温柔,是由于对于非我族类的宽大包容,亦或太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