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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朱涟57 ...

  •   听闻这个消息,朱涟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不禁感慨道:“王爷终于能得偿所愿。”
      自从星夜沈嘉树带着朱涟亲眼见到将军府截下运往端王府的龙袍,那时,朱涟便知道王爷有觊觎至尊宝座的不臣之心。
      如今既然朝廷已经开始准备皇太弟的册封仪式,说明王爷离心仪的宝座更近,只剩最后一步。
      若是和平年代,即便是占据和今上一母同胞的优势,端王也断没有册封皇太弟的机会。
      不光今上不答应,朝臣也不会答应的,宁愿从宗室远亲中挑选适龄儿童养在今上膝下,过继大宗,继承大统,也不会册封什么皇太弟。
      什么是朝廷册封皇太弟的契机,难道不是兵临城下,王朝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幼主不堪用,只能推出年长者来面对困局。
      这么说来,国家不幸,却是个人的幸事。
      再说粗鄙一些,百姓面对这种情况会说,端王这是祖坟上冒烟,才有这样的运势。
      两人在门口站得久,朱涟想事情想得出神,竟然连进屋回房都顾不上,一阵风吹过来,吹得朱涟衣裙翻飞。
      胡珠则站在一旁,伸手握住朱涟的手臂,目光灼灼,一脸焦急。
      胡珠的焦虑溢于言表:端王若是得封皇太弟,权势如火苗般在风中增长,如何了局?
      世人只知道端王妃不得宠,是个活菩萨,很少有人确切知道,如果端王权势增长,朱涟的日子会怎么过。
      胡珠就是少数几个人之一。
      朱涟见胡珠急得快哭出来,轻拍胡珠手背,示意放松,没事。
      两人携手,慢慢地往府内走,朱涟边走边沉思。
      见朱涟情绪沉静,并不焦急慌张,胡珠跟着一起慢慢地走着,就连焦急的情绪也平静下来,这才反应过来:莫非是自己太过慌张。
      可是就之前王爷对待自家小姐的方式,再怎么焦急也不为过。
      胡珠瞅着朱涟平静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从朱涟与沈嘉树重逢,在将军府居住一段时间以后,情绪日趋稳定,即便遇见大风浪也保持镇定,不放在心上,再没有王府中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
      分明日日在眼前,可是具体发生什么导致朱涟心态上这么大的变化,胡珠却不知。
      两人走至内院房门,胡珠打开门,忙着收拾坐榻,天色已晚,服侍洗漱更衣,不多时点燃烛台,在窗花下剪烛芯。
      朱涟凝视着跳跃的烛火,会想起白日见到的天与云,老妪说过的话语与昨日意料之中的试探。
      一点一滴,最终涌上心头,一个早就在心头盘旋的念头,终于在今日此刻,得到足够的勇气,去施行。
      “王爷将登宝座,我却有份大礼要相送。”朱涟嘴角微弯,神情凝滞,整个人看起来在灯光下增添几分诡异,眼眸带光,不知心中在盘算什么。
      时间节点卡得真好,如风借力。
      册封皇太弟前多么期待,落空时的失望就愈浓。
      所谓登得愈高,跌得愈重。
      王府时,王爷常教导朱涟处世的道理,例如强者存世,弱者避道,天经地义。
      王爷总是以为自己是强者,而王爷面前的人,朱涟本人,则身为女子,自然是弱者。
      相处时态度上的凌,刻在骨髓里,挥之不去。做什么过分的事情,都是应该。
      可是,想必王爷从未想过,强弱并不是一层不变的,而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如果易地而处,朱涟以王爷一贯对待她的方式对待王爷,王爷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真是好奇。
      不禁回想起在王府发生的一些小事,朱涟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心中情绪精彩纷呈,五颜六色,最终汇成一句话:我竟度过这样的一生。
      “小姐。”胡珠再也看不懂自家小姐。
      沈嘉树来时,朱涟东西已经收拾妥当,一夜未眠,在蒲团上跪坐,静候天明。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朱涟作息如常,鲜少夜游,心静时,对于从夜幕至日出的光芒变化尤其敏锐,从黑色,渐变为橘黄色,乃至炫目的红彤色。
      夜莺的歌声,虫鸣声,叶落声,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在万籁俱寂时格外明显,朱涟第一次注意到,原来除人说话声之外,自然有这么多种类的声音。
      有时候,声音是生命力的象征,花鸟鱼虫都在自然生长,虽然世间人因祸患而心灵焦灼,鸟兽虫鱼却不因人情绪波动而产生变化,如此美妙。
      前日朱涟兄长在劝说时力图让朱涟感受到普通百姓想好好过日子的朴素愿望,希望能够通过带着朱涟感受普通人的爱恨与忧愁,改变其心意。
      兄长带着朱涟一同走街串户,在街市挑挑拣拣,可惜街上本来没有几个行人,仅有的几个又都逃难般地奔走,等闲抓不住人,好不容易拦下一户人家。
      只见兄长指着妻儿俱全的一家人,说道:“若是不阻止,这些人的平安喜乐会随着战争破碎湮灭。小妹心善,自小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如何能忍心看到这些人心碎?”
      兄长是敦敦君子,对下怜惜百姓,对上献忠诚于皇室国家,品行端方,朱涟一向是知道的。
      而被兄长指着的一家三口,出身平民,身着布衣,脸颊红润,气质朴素。
      年长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是这一家的男主人,长着老实巴交的一张脸,神情木讷,被拦下以后本待不依,见兄妹二人衣着华贵,看起来是上流人物,又不敢不依,只得忍耐着,从眉头旁边深刻的眉纹可以看出忍耐是惯做的事。
      做妻子的那女子姿色普通,身上穿的布衣上打满补丁,鬓发却不乱,由一根簪子挽住,只一张脸不知涂上什么,显得皮肤漆黑,便是有七分姿色也被黑遮成两分。看起来胆小怕见生人,两只眼睛不敢与兄妹二人对视。
      夫妻二人手里牵着一童子,将童子藏在身后,可是半大的孩子怎么藏?早就看见隐约的身影,亏那童子竟是性子活泼的,手中拿着一只木马玩具,还从大人身后偷偷地探出头来张望,一双眼睛骨碌直转。
      朱涟拿出手帕,叫声“大姐。”给那农妇擦脸颊。
      平民女子先是抬手推拒,可是又不敢,毕竟平民和贵族之间地位相隔天堑,抬起的手又放下,最终只得任朱涟在她脸上折腾。
      只是不知脸颊上到底涂的是什么,用手帕干擦是擦不干净的,最后竟将整张脸涂得更黑。
      朱涟心里清楚:这是最常见的一家三口,逃难三人组。眼下战事未起,平民女子都怕得往脸上涂东西;等真的打起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若是普通人就能躲过的灾祸,还能称之为灾祸吗?
      三言两语套出来这一家三口是河南人士,来京城做小生意的,谁知道生意没做成,竟然碰上兵灾,只得慌张地逃窜,只要能出城就好,脸上涂的东西是为免受辱,东城的妇人每一个都涂。
      眼神躲闪,声音断续,做父母的为生活所累,习惯谨小慎微,双眼一潭死水。只有小孩子尚未了解生活的艰辛,一只手用力地抓着木制玩具,两只眼睛中还有好奇。
      听闻兄长劝说朱涟的话,夫妻二人明白过来:面前这位长得像仙女的贵族女子,能够一句话决定兵祸的有无。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大人物,虽然不敢直言,纷纷殷殷期盼地看向朱涟,从殷切的眼神中,朱涟的确看出对和平的热望,甚至能够想象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朴素愿望。
      兄长说的对,朱涟的确能够共情他人生活的喜乐与悲欢,也不忍心看到他人喜乐的生活被一遭摧毁。
      兄长见朱涟露出不忍神色,满意地笑起来。
      只是朱涟心中觉得荒谬,一个人,怎么能,怎么敢,怎么会为万兆人的喜乐悲欢负责,而他人到底是怎么有胆量将无法承担的责任加到朱涟一人身上的?
      讲道理,朱涟想不通;若是论情感,在兄长面前若是不迟钝一些,是想被活活痛死?
      “战事非我所启,与我无关,我也无能阻止。”朱涟转过头,问,“阿兄,我从来都不在阿兄怜悯的人的范畴之内。阿兄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女人也是人。”
      儒教圣人理论其实讲得蛮好的,只是女人不在圣人怜悯的范围之内。在我朝,只有成年男子,才能活得像个人样。如果成年男子都不能过得好,那隐藏在身后的千千万万的女人呢?
      在我朝,敕封诰命的女子屈指可数,更多的女子,是女儿、妻子与母亲,每一日过着照顾家庭的生活,就此度过一生。
      兄长在施行圣人的教诲的时候,一定是没有将女子算在人之内的。
      兄长说起话来冠冕堂皇,朱涟听着其实觉得很好笑。需要时,加诸诸多超过能力的责任;用不上时,撇干系唯恐不及时。十年前,十几年前,朱氏不是一直这样做的吗?
      若说利益,是事实,朱涟不欲多费口舌;若说亲情与众生之爱,朱涟只觉得厌恶。
      其中言语,事件,行动,怎么能称爱?
      称爱,难道是在欺负朱涟脾气好。
      “冥顽不灵。”朱涟兄长甩袖子离开,似乎原本便没有想过这一趟劝说会成功。
      连劝说也不肯花费力气,注定失败的劝说,在兄长眼里,是仍旧具有对朱涟的低评价吗?
      朱涟不敢仔细问,若是兄长回答,女人就是不能成事,难道不是给自己找气受?
      趁着兄妹二人起口角,争执顾不上,被无端牵累的平民一家三口抓住机会,赶紧离开,虽然对今天这事感到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走时却唯恐跑得不够快。
      兄长穿着一身白色长衫,虽然岁月流逝给面容带来几分沧桑,可是仍旧能从熟悉的脸上看到年轻时候的影子,朱涟愣愣地看着兄长离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趁着兄长没走远,朱涟突然低声说道:“我与阿兄,自幼一块儿长大,为朱氏利益要求我屈心抑志时哪里考虑过我的心情。现在却说什么心怀天下,对百姓的大爱,哪有这样的事?自家兄弟姐妹尚且顾不得,阿兄是在自欺,还是欺人?”
      圣人教诲,长吾长以及人之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的是人之常情,而兄长的要求是反人之常情的。
      对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的感受都顾不上,又怎么会顾及大街上陌生人的感受?
      若说朱涟的言论振聋发聩,只有在由清一色男子组成的学堂内传出的才有作用,一女子在大街上喊出的,在所谓君子心中,又能得几分重?
      朱涟兄长的脚步到底停住一瞬,只是最终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离去,空余清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市中绕梁回响。
      沈嘉树来时,朱涟正在回忆与兄长的会面,回忆到某些场景,不免脸色有些难看。
      虽然朱涟知道,沈嘉树一定会来,可是等沈嘉树真的到来,朱涟只觉心中被哀伤充斥,并没有给欢喜留出多少空间。
      之前,胡珠对朱涟说的是:“沈将军对待小姐,胜过王爷百倍千倍,世间权势又与王爷相当。且世间多是痴情女郎与负心汉子,痴情儿郎反而是无价宝。如今即便是瞎眼的也看得出来,将军对小姐痴心一片。小姐如今终身有靠,奴婢等才放心。”
      “不是这么算的,情不讲道理,也不讲利弊。”朱涟神色不见欢喜,然后低头说道,“深情唯有以深情为报。”
      胡珠不明白以深情报深情有什么难的。
      朱涟没有正面回应,就是不打算以深情回报,只是其中原因,胡珠却百思不得其解,便没有再问,留下朱涟独自一人,等沈将军来。
      沈嘉树果然来了,虽然注意到朱涟的脸色,可是巨大的欢喜让他无暇顾及,身后背着一个小包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对朱涟说道:“我们走吧。”
      沈嘉树脸上的笑容太明显,不太像年近而立的成熟男子该有的高兴模样,却像是少年时对世界一无所知的灿烂笑容。
      看到这样的笑容,朱涟觉得心中阵阵刺痛。
      “去哪里?”朱涟忍下心中刺痛,不动声色地问。
      人是有气场的,气场如同成千上万根丝线,如果能够具像化表现的话,像植物花蕊,又像水生动物的触须,呈弯曲状围绕在人的身边,还在微微颤抖。
      此刻朱涟感觉到的是沈嘉树心中涌出来的无边欢喜,连体面克制都顾不上,欢喜得太明显,即便耳聋目盲,也感觉得到。
      人类情感是最难说的,见他一腔赤诚,朱涟怎么忍心说破。
      有时候,说破是残忍。
      沈嘉树迟疑道:“我们昨日不是说好了?”
      说好要抛弃一切,去过二人生活,沈嘉树还能回忆起朱涟的手触碰到他脖子皮肤的感觉。
      而此时晨光熹微,正是私奔好时节。
      朱涟心中承认:之前向沈嘉树提议二人抛弃一切,只是为试探而已。
      既然试探已经有成果,又何必验证。
      “说好什么?”朱涟苦笑,连连摇头,道,“什么时候说过。”
      沈嘉树愣住,似乎没有想到朱涟会这么说。
      沈嘉树的诧异,在朱涟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直面时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欢喜是天真,诧异也是天真。而天真,是朱涟最不忍心拂意的。
      朱涟睁大眼睛,压下心中不忍,决定截断天真,使天真落空。
      “即便真的说过。”朱涟反问,“难道将军没有见过女人反悔?”
      朱涟声音干涩,字词句却讲得清清楚楚,眼神传达出一种无言的疲惫,却透露着坚定的决心。
      沈嘉树再怎么不肯相信,也在这句中明白过来,朱涟现在的确不打算与他离开喧嚣的尘世。
      那么,之前的邀请,只是一种试探?
      试探?从来没有人胆敢这么试探过沈嘉树,或者说,这样做过的人,没有全身而退的。
      气血上涌,沈嘉树一时发狠,要伸拳头,到朱涟面颊前止住,别过头,定定地看着窗棂木板,最终砸向身旁的木板,一时传来“嘭”的一声,尘土飞扬。
      朱涟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眨,似乎根本不相信沈嘉树的拳头会落在她身上。
      沈嘉树颓唐地从肩上放下包袱,放一句狠话:“今日算是见到。”狠狠地走开。
      话是狠的,可是凶狠的话语掩盖不住周身的颓唐,像美梦破碎后的无可奈何。
      朱涟从座椅中站起来,看着沈嘉树离去的背影,也许是因为低落的心情,就连肩膀也比平时要矮上几分,可谓垂头丧气。
      朱涟的脸上,不再是无情的清醒,倒流露出一丝不舍,可是她决心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浩大重要以至于就连一丝不舍也不肯叫人知晓。
      趁着沈嘉树尚未走远,朱涟喊道:“将军留步。”
      沈嘉树回头,脸上希冀。
      似乎是太过美好的愿望,就连在这个时刻,沈嘉树也不舍得放弃任何朱涟改主意的希冀。
      不,朱涟心知,接下来要说的,不仅不会承接住他的希冀,反而会打落希冀,使其坠入更深的地方。
      朱涟不敢看他希冀,别过眼,道:“这些时日,感谢将军收留,只是世无不散之宴席,就此别过。”
      在将军府的时日,朱涟感觉到自己在疗伤,经过这段时日,已经好得多,好得可以将数年前未做完的事情做完。
      做重要的事需要勇气,好消息是,如今朱涟不缺勇气。
      勇气的来源和沈嘉树部分相关,按理来说应当致谢,只是此刻两人之间看起来没有道谢的氛围,朱涟只能先道别。
      如果没有情,世间就没有别离。
      可惜此刻沈嘉树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别离。
      “当真。”沈嘉树整张脸都冷下来,眉头皱成川字,耐着性子问。
      也许此刻在沈嘉树眼中,所有的言辞和行动,都只传达着:朱涟要离开他。
      希冀否认不忍拒绝愤怒等表情在沈嘉树脸上一一呈现,一双薄唇,眼看就要爆出拒绝的话语。
      一时连风都不敢吹,树枝不敢颤动,鸟儿不敢鸣叫,破坏两人间凝滞的氛围。
      朱涟嘴角微弯,微微颔首,眼神中不知是无奈还是诀别,嘴里却吐出一句祝福:“愿将军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是世间最难的事情,在场的两人都深深品尝过流浪人世间处处不如意的滋味。
      一句接着一句,先是否认与拒绝,然后是道别,最终连祝福也说出来,显然是没有任何挽留的余地。
      沉默良久,最终,骄傲占先,沈嘉树抬起胳膊,甩动手腕,示意知道,别过脸去。
      等沈嘉树走后,朱涟站立良久,才捡起包袱一一查看,包袱里准备的是一些银票和地契,足足有厚厚的一叠。
      准备之人存着什么样的心意,也在这一叠厚厚的纸张中一览无余。
      胡珠在帘后,好歹知道发生什么,见沈将军兴致而来,败兴而归,着实有些可怜,叹道:“小姐何苦来招一个傻子。”
      沈嘉树能建功立业,自然不傻,只是痴情时又呆得很。
      就连旁观者也不忍心看到痴情之人期待落空,朱涟能当面决绝,是过下狠心的。
      朱涟翻看地契,泛黄纸张上红字与黑字交错,自嘲地说道:“即便他肯,我又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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