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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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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定胥回到绍兴,天还是蒙蒙黯沉,门人问起,“庾大人怎么一整日都不在?”
他已是累极,哑着嗓子回道,“有些家事。”
门人稀里糊涂地应了几句客套话就又倒回房里。庾定胥虽一夜未睡,可当他躺倒床上,只觉心里空空落落,难受得紧,他原先是想:喜欢这么一个人,放在心里便好,说出来是口业,妄想独占他,是意业,抵不住张紊引诱,是身业。
可当他极力抵抗情障,臆想他表弟日后娶妻生子情景时,心里却一阵阵的钝痛。
说不出的不舍,说不出的不愿。
正满脑子颠乱地想,忽而窗棂上纱木响动,有一个甚至哒一声落了地,他少时修习武术,床边挂剑,当即连剑带鞘把帐子一撩,“甚么人?”
昏暗里,有人轻声道,“我不愿总这样主动……便如我不要脸似的,可你进一步又退三步,我弄不清你的意思,我现下追过来,不只是不甘心,只想问个明白,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决定来前,想了许多话,有情深意重的,有讥讽嘲笑的,也有文采斐然的,来了之后却只有这么一句。
他不曾死缠烂打过某人,反而常教风月女子缠上。现□□谅到了:不是用了情,又怎么会不甘心?
他愿意从一而终,至死靡它,只不知道庾定胥是不是也愿意。这人太过自持,怎样问他也不说,再坚持也叫他弄消沉了。
庾定胥手上剑沉沉往床榻上一放,半晌才开了口,“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见张紊闷不作声,他颓然一叹,“我记得你那个侍妾,颊上有一颗胭脂痣的那位,我曾听刘妈妈说你极爱她,可不到一个月,我又听说你把她送走了。”
“……所以你便以为,我也是这样对你的?”张紊声音难得不拖沓,“你便以为,我是向你报恩的!”
庾定胥望向他所站之处,一语不发。
不防张紊口气软了下来,“庾定胥,你真是榆木疙瘩。”
这话说完,又是半天没动静,庾定胥怕他莫名其妙的进来,又莫名其妙地走了,不安轻唤道,“墨魁……”
“我过去对好些人说过喜欢,可没一个人让我说得这般发自肺腑、难割难舍……我当初还以为你对我情深情痴而沾沾自喜,如今看来,你还不如我深!”
庾定胥初听困惑,转念后兴发如狂,满心欢喜。
“我不是气总是我主动,我是气你毫无回应,晓得么?”
他声音愈来愈近,庾定胥再抬头,张紊已近在眼前。
仿似情难自禁,庾定胥慢慢抬起手,揽住他脖颈,“我喜欢你。”
(此处省略631字)
“你不问我我怎么来的?”
庾定胥一手横在他背上,“你怎么来的?”
“我拎起荷花精,叫了道士,一块来的,可不比你骑马快多了。”
庾定胥看他洋洋得意,心里好笑,哄他道,“你英明。”一面轻抚他光裸脊背,一面感叹天下再无人若张紊这样让他患得患失、心绪反复。
不久后天色微熹,人间又是一日周而复始。
他二人平静惬意到午时上下戛然而止。
荷君兴高采烈地拍门叫喊,“我有事找你!”
他两个彼时还腻在一张床上,赶忙分开,一个匆匆拾掇,一个忙去开门。
庾定胥一见这声称要以身相许的妖精便无好感,冷着脸道,“你有甚么事?”
荷君看也不看他,径直冲了进去,一副翘着尾巴的自得模样,对张紊道:“我听道士说了林小姐的事,现在我有个法子成全她这一人一鬼,”说罢他瞟一眼张紊,眼睛一转,“我解决了这事,便是报了你的恩?”
张紊整了整衣衫,正是求之不得,不过将信将疑道,“你有甚么法子?”
荷君微扬头,“替他再造肉身,学哪吒碧藕为骨,荷叶为衣。”
张紊看向庾定胥,喜道,“这样行得通么?”
荷君拍拍胸脯,“那自然。”
他扭头就跑了出去。
“他去哪里?”
“约莫是找道长去了罢。”
二人面面相觑,又都笑了出来,若不是这朵妖娆荷花,又怎么有他们今日。只怕等到二人各自娶妻立业,华发变青丝,念想化了灰,依旧有心结。
荷君不愧是荷君,到傍晚时分,道士过来叩门,“荷花精已给那鬼再造了肉身,那鬼也去求过阎君,求得百年阳寿,他二人不日即可再见。”
张紊闻言笑开来,“待我家给他安排个好身份,他便来提亲罢!”
道士甩了甩袖,“眼下尘埃落定,我也到了要走的时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二位后会有期。”
“道长不留下来看林嵋儿办喜事么?”
道士笑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早该走的。”说罢将拂尘插回腰上,转身走了。
正是终须有聚散,别时自当别。
张紊道,“那我先去同林嵋儿讲一声?”
庾定胥看了他一眼,笑说,“你这模样过去,只怕会被丫头乱棍打出。”这时张紊才真想起自己的面目回复,除了庾定胥再无人认得他。
“罢了,日后再说罢。”
隔日一早张紊同庾定胥用完早膳,便在院子里说话。
说着两人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回头一看,林知府怒气冲冲的冲了进来,师爷跟在后面,不停抹汗。
他二人看见张紊,驻足问道,“定胥,这是哪位?”
“是我另一位表弟,张墨魁,笔墨中魁斗,”庾定胥假意转向张紊,“墨魁,这位是绍兴正官老爷林大人。”
“见过林大人。”
一揖过后林大人就又急匆匆的进了院子,庾定胥拦住师爷,“看林大人脸色不好,像是发了怒的。”
师爷一叹,将今日事原原本本地一说,原来有个长工在林知府府里里见着男子出入林嵋儿闺房,少不得当秘密同其他婆娘说了,这下好了,林大人难得去茶肆里喝杯早茶,不当心听见了,怒焰一下燃起三丈,当即就拂袖而去。
张紊一听,只道事不宜迟,“表哥,不如你我二人分头行动,你留在这里照看那鬼,我回杭州找我爹帮忙。”
庾定胥尚在思虑,张紊已经一溜烟回房去了,他跟过去,倚在门边看他东翻西找,“以后再怎么办?”
“回去后何须操心,衣服甚么的都不消带了,只带些钱买马,再带些干粮足矣。”
庾定胥看他没听懂,也不多说,只是微微一笑。
“那一鬼一精怪就住在福临客栈真人原先那房间罢?”
张紊将银钱塞进腰带里细细裹好,边点头道,“正是……那,定胥,我现下就动身了。”他羞羞涩涩看一眼庾定胥,神态该是扭捏得可笑的。
庾定胥负手低头,到底没忍住笑,“我跟你一块出去,”又道,“你还真把林嵋儿的事当成是自己的。”
他这句话说得清淡,张紊只怕是他呷了醋,忙解释说:“我早就听说了坊间流言,只怕故事中那主角是我,这才出力张罗……全是怕对不起你!”
庾定胥闻言倒怔忪了,良久叹曰:“你从前有如今一半体恤人,也不会那样教人伤心了。”
张紊噙一抹笑,偷偷牵住他的手,“只要表哥以后莫要我伤心就好咯。”
孰料他二人刚刚踏出衙门,张紊便遇着一位故人!
一位戎装女子自府衙门前经过,两相对视之下,同时一呼——
“张少爷!”
“杨姑娘!”
正是王衮手下那位管事的杨玉姑娘!她走近来,上下看看张紊,“张少爷别来无恙?数日前,我家楼主才回三望楼,那时才见到那一纸半字,”她先是关切的问的,待打量完了,笑曰,“恭喜张少爷度尽劫波了,人愈发精神了!”
张紊长叹一口气,“想必王叔叔也是另有一番奇遇……敢问杨姑娘,王叔叔现在可是人在此地?”
杨玉点头,转向庾定胥,行了个礼,“小女姓杨,见过大人。”
庾定胥也回了礼,张紊见不得他两个眉来眼去,抢道,“这位是我表哥,庾大人,杨姑娘,你先带我们去找王叔叔罢,我现下正好有一事相求。”
二人便跟着杨玉胡同巷子一通拐,进了一处私宅,门不大,牌匾也无,可进门后豁然开朗,院内楼阁耸立,便似别有洞天。
张紊诧异不已,“王叔叔来绍兴多久了?”
杨姑娘笑答,“不过一日半,这处地方本就是楼主旧宅。”
庾定胥这时也笑了出来,“这里我来过了。”
张紊忙问究竟,原来那宁王也正是居于此处,庾定胥与他吃酒那日便来过了,只是走的正门,道路不同罢了。又问及宁王与王衮关系,这回杨姑娘略一踌躇,答了一句“莫须有”。
甚么意思?张紊纵是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好再问了。
再见王衮,他仍是张紊熟悉的模样,只是更添几分沧桑,他身边站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人,愈加衬得他斯文清俊。
“墨魁,你一切都好了罢。”
“是,一切都好了。”
说罢二人相视而笑,倒没有旁人说话的份了。宁王仿佛不悦,背手问曰,“庾通判,这位是?”
王衮先笑道,“是我一位小友,找我定是有事,你刚刚不是说要喝酒,杨玉回来了,你先去喝罢。”
张紊和庾定胥心里都存了几分好奇,不由得互换了个眼神。
宁王倒没说甚么,径直出了去。
张紊便把这些日子以来种种细微末节都讲与王衮听了,说得是口干舌燥,连同他表哥在一起的事也都如实说了,惹那老实人无辜红了脸,接着说到林嵋儿的事,他诚恳道,“如今那人活是活了过来,可身无长物,林知府必然不肯将女儿嫁与他,只求王叔叔替他捏个身份,好成全这一对。”
王衮点头笑曰:“这有何难,莫说他二人,便是你二人,我也可以一并成全了。”
之后便又是人仰马翻的日子,林嵋儿再嫁,庾定胥擢举为嘉兴知府,张紊推任嘉兴主簿,不过这些是后话了。
只说那喜堂上林大人是吹胡子瞪眼,百般不满意,林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而那鬼名为言信的,望了望新娘子,低声说:“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新娘子头闷在喜帕里,轻声呢喃:“只望你言而有信。”
席间张紊喝了个酩酊大醉,还是庾定胥将他抱回了房。
荷君受不了接踵摩肩的污浊,未散席便请辞而去,扬言道恩情已报,此后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再别去找他。
宁王也大驾光临,王衮跟随其侧。有好事者称:那位中年男子倒比王爷的排场还大,碗筷自带不说,其精细之度凡人见所未见,席间与王爷交谈,并未用过一句敬语,恐怕位高权重非同凡响。
风卷青山一叶落,荷花谢了太匆匆。
这便是由荷花始,又由荷花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