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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第四章

      “叔叔!——饭来啦!”
      稚嫩孩童声音,遥遥呼唤。

      萧峰住了锄头,顺手擦一把汗,直起腰来。
      杜阿大一手提着个坛子,一手牵着妹妹,正冲他远远招手。杜阿二走路已经走得很熟练了,煞有介事,手里居然还提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食盒。两个小家伙手牵着手,一步一挨,于暮春的蓝天下慢慢地朝他走来。
      萧峰将锄头一丢,大步上前迎接,一手接过杜阿大拎着的酒坛,另一手将杜阿二连同食盒轻轻抱起,放于自己肩头,颠了几颠,兴奋得她“咯咯”直笑。
      “勿要泼洒了吃食!”杜阿大板起面孔,一本正经训斥。“姆妈今晚炒的鸡蛋,专门给你做的烙饼。”
      “今天是什么日子?”萧峰将食盒也一并接过来,一手拎着,有意逗他。“一个母鸡一天才下几个蛋?把你家吃穷了怎么办?那我可说不得就要走了。”
      杜阿大顿时急了,叫道:“我家养了少说五十几只鸡,每天也要下三四十个鸡蛋呢,怎会供不起你吃喝?”掰着小指头,一五一十数了起来:“五、十、十五……”
      萧峰忍不住“哈哈”大笑,抬起一只大手重重揉乱他头发。杜阿大方知是逗他玩耍,也笑了,大声道:“不许你们走。”
      萧峰但笑不答,伸手拉住他小手。

      一手牵一手抱,不多时已走至田边。萧峰踢开锄头,找个开阔地界,盘腿席地而坐,顺手将小姑娘搂于膝头。杜阿大早跑开去,连抱带滚,屁颠颠地折腾过一个树墩子来权充椅子,往上大马金刀地一坐。
      萧峰笑道:“你坐得倒气派,像个戏台上唱老生的。”
      他不动饭食,先拍开坛口封泥,举起酒坛,仰头痛饮了几口,方揭开食盒用饭。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上。农家晚饭吃得早,两个小家伙早已吃过饭了,然而眼巴巴地守在他身边,眼大肚子小,隔锅饭儿香模样,萧峰瞧得好笑,顺手掰下烙饼同孩子们分食,自己并不多吃,只慢慢喝酒。杜阿大极懂事,先让妹妹,自己再吃,一大二小,不多时俱吃了一饱。

      “叔叔。”
      杜阿大瞧着萧峰收拾食盒,忽问:“你是契丹人?”
      萧峰不意这孩子竟有此一问,微微一怔:“你是听谁说的?”
      杜阿大道:“上次你同我洗澡,瞧见你胸口刺得有一个狼头。我爹说,只有契丹人身上才会刺得有这样的记认。他叫我不要跟别人说,我也就同谁也没有说。”
      萧峰默然半晌,道:“我确是辽人不假。”心忖:“我不曾告诉他们来龙去脉,事情太过离奇,即便说了,恐怕也无人相信,只说是中原汉人。原来他们早已知道我是契丹人了。”
      正自出神,听见杜阿大道:“我爹爹说,咱们这村子里虽然住的都是汉人,但百年来,这地方都属于辽国地界,所以我们也是辽国汉人。后来金人来了,把辽人打跑了,我们就又成了金国汉人了。他还说,不管你是辽国人也好,是金人也好,都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是个大好人。他说的话,谋克也是要听的。你不用害怕担心。”俨然小大人模样。
      这番孩子气的老成话语听得萧峰心中一阵感动,心忖:“一个六岁孩子尚能如此想,看来倒是我心地过于狭隘了。”
      伸手揪一揪他脸颊,微笑道:“有你撑腰,我怕什么?”

      杜阿大冷不防得了一句赞誉,不禁有些飘飘然,自鸣得意地道:“那是自然。”
      萧峰微笑,收拾起空食盒交给杜阿大拎着,将小姑娘抱起,往肩头一搁,拎起酒坛,道:“回去罢。锄头我明日来取。”
      杜阿大似突然想起什么,兴高采烈地道:“叔叔,天黑还早。这附近有一座白塔,他们都说是辽国人造的。我带你去瞧瞧,好不好?”
      萧峰微微一愣,道:“好啊。”放下食盒,依旧拎着酒坛,带着两个孩子,依着杜阿大指引,往东北方向慢慢走去。

      走不多久,翻过一座小山包,果见平原上矗立着一座通体洁白的实心砖塔,层层密檐,足有十三层之多,四面浮雕佛像,天王拱卫,苍劲秀丽,塔身被夕照映得通体金黄,如同金子铸成的一般。
      正值晚春时节,今年雨水丰足,草绿得甚早,白练般的合勒河似一条玉带一般,于碧绿的草原上蜿蜒流去,河岸两旁零星散着低头啃草的牛羊,一二牧包点缀其间,一派宁静壮阔景象。
      萧峰驻足于坡顶之上,举目眺望,不由得百感交集。哪里能想得到,经历了生生死死,故国故人皆已逝去一百多年,却当真过上了塞外牧马放羊、打渔织布的恬静日子。想起阿朱当年,殷殷笑语,如花美眷,胸口一痛。
      又想:“难道真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么?”

      正自沉沉思索,忽闻肩上驮着的小姑娘欢呼起来。抬头瞧时,她指着白塔,欢天喜地,嘴里絮絮说着什么。
      她的牙牙学语萧峰听不懂,微笑道:“什么?”见她扭动身躯,挣扎似要下地,蹲身将她放下。
      小姑娘甫一落地,迈开两条小腿,摇摇摆摆,一路欢呼雀跃,向着白塔一路跑了过去。塔下坐着一个人,背对着这边,似在看风景,膝头摊开一本书,却瞧也不瞧。听见杜阿二遥遥呼唤,回过头来。
      “跑那么急做什么?”他遥遥地道。“小心摔跤。”
      话音未落,杜阿二跑得太急,又是下坡,果然摔了一跤。也顾不上哭,爬起身来继续跑,到了跟前,被慕容复一弯腰轻轻抱起。
      她倒也不哭,比手画脚,口齿不清,呀呀说着些什么。慕容复低着头,专注地听她说话,习惯性地微微蹙着眉头,眼睛里却带笑意。耐心听她说完,变戏法般自袖中摸出几颗糖,托于掌心,递了过来,道:“是不是这个?”
      杜阿二大喜,一把抢过,挣扎下地,自跑去河边剥糖玩耍。她哥哥也怯生生挨了过来,于周边逡巡,一时不敢开口。

      慕容复已重新归坐,似没看见他一般,将膝头书本翻过一页,漫然道:“前日教的那篇书,背会了么?”
      杜阿大牙疼般自牙缝里吸气,不敢答言。
      慕容复淡淡地瞟他一眼,征询地挑起一边眉毛。
      被看了这么一眼,杜阿大顿时自乱阵脚,不打自招,脱口而出:“昨……昨儿个下地了!还没来得及背熟!”
      “哦?”慕容复仍旧是漫不经心地道,“下地了?种的什么?”
      “玉米!”杜阿大将心一横。
      慕容复闻言,抬手将书一阖,脸色一沉。
      “你爹爹前些日子跟我说过,玉米明明都种完了。你昨天下的是什么地?”他喝问道。
      杜阿大自知谎言被拆穿了,身子缩作一团,低头不敢答言。
      “贪玩把书荒废了,那是小事。撒谎成性,那就是大事了。”慕容复声音不高,但甚严厉。“左手,伸出来。”
      萧峰瞧在眼里,又觉好笑,又略觉不忍。他颇不忍瞧见这孩子挨打,却又深知慕容复处置得甚为得当,因此不言不语,只立于一旁静观。

      慕容复平日言出必行,杜阿大知道终究逃不过这一罚,扭捏半日,畏畏怯怯将手伸出。慕容复也不客气,抽出折扇,于他手掌上不轻不重打了三下。力道不大,然而对于一个半大毛孩子来说,这样的惩戒,羞辱更甚于疼痛。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慕容复问。
      杜阿大不敢不答,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慕容复略微放柔了声音。“明日早些来。把书背熟,我要考你。”
      杜阿大拼命点头。甫掉转身子,被慕容复唤住,自袖中摸出一只小包裹,递了过来。
      “这是你上次问我要的。”他道。“我去了一趟榷市,刚好瞧见有卖。”

      萧峰眼尖,瞧见了,不过是几样寻常孩童玩具,木雕的小羊小马、蟋蟀竹筒,包在竹编的网子里,做工甚是简陋。但苦寒边境的孩童,有这样的玩具,已是极为难得了。想起儿时养父亲手给自己制作的木雕小虎,百感交集。
      杜阿大还含着一泡眼泪,已然露出欢喜笑容,欢欣雀跃地道:“好先生,你居然还记得啦。都过了那么久了,我还以为你忘了——”
      “我答应过的,自然替你办到。”慕容复微笑。继而将脸微微一沉,“好好听你父亲的话。”
      杜阿大答应一声“是”,擦干眼泪,欢天喜地地走了,慕容复瞧着他走远。
      他的肤色几乎像身后的白塔一样白皙。北国灿烂的、金子一般的夕照映在他脸上,将他的脸照得像一张金色的、英俊的面具,眉目如画。他的嘴角依然挂着笑意,这是在他极少见的,全然放松、几乎略带慵懒、毫无挂碍的笑意,脸上没有一丝阴影,惟有眉心始终锁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色。
      他眼光随着杜阿大远去,一抬头,望见了矗立于不远处的萧峰,唇边笑容渐渐隐去。

      虽然同住一座村庄,自慕容复神智彻底恢复,从杜家迁出,他们已经有个把多月不曾打过照面了。萧峰本想回避,然而草原上一马平川,避无可避,再兼之慕容复已然瞧见了他,再走避倒显得太落痕迹,于是提着酒坛慢慢走近。
      慕容复大约也作此想。二人彼此淡淡地点一点头,算作招呼。他们隔了一段距离,一个坐,一个站,瞧着两个孩子在夕阳下的河流边奔跑玩耍。

      “你好些了?”
      萧峰以余光瞧见他右肩绷带业已脱卸,遂问。
      慕容复微微颔首。
      这话问完,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别的话好讲。萧峰提起酒坛,汩汩饮了一气。
      刚放下坛子,忽听慕容复突如其来地问:“你是怎么来的?”
      萧峰应道:“走来的。怎么?”
      “我不是问这个。”慕容复眺望着前方,若有所思:“我是问,……你是怎么来的。”

      见萧峰不解地望着他,他微微皱眉,露出不耐烦神色,道:“我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好的时候,我都能想起来。坏的时候,也都在慢慢地记起来。我能记得,阿碧语嫣,不论好坏,一直同我一起。我最后记得的事情是在太湖岸边。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失足落入水中,被水草缠住,再也挣扎不起。”
      他语调极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萧峰听得却怔住了。
      “那天我问过你,阿碧在不在我身边。”慕容复沉默了一会儿,一笑。“……这样看来,她没有死。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呢?”他抬头望向萧峰。“所以你是怎么来的?”他重复了一遍。
      萧峰一时语塞,粗声道:“不关你事。”
      慕容复略略色变,似乎想要发作,却按捺住了,只叹了一口气。
      “既是萧大王不愿说,那便算了。”他冷淡地道,重新转过头去,背靠于为日光烤得温热的砖塔之上,漫无目的地眺望着眼前的风景。“……我不过是想设法回去。”
      这话一出口,萧峰便微觉懊悔。心道:“他并未对我无礼,我何必对他这么不客气?”
      踌躇片刻,慢慢地道:“这话说来就长了。”

      他从头说起,将耶律洪基命他南征,自己如何抗命、意欲挂冠求去而不得,阿紫中计给他下毒,自己如何被囚,段誉虚竹如何联合各方力量前来搭救,一一讲给慕容复听。
      慕容复听得怔了。待他讲至一行人逃出辽国天牢,来至雁门关外,耶律洪基率领浩浩荡荡十万大军压境叩关,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这要如何收场?”
      萧峰叹道:“我出了辽国皇宫,到得雁门关外,便已心存死志。情形至此,除非我一死,无法收场。”
      遂将虚竹段誉如何抓了耶律洪基,自己如何逼皇帝折箭为盟,当着三军之面立下重誓,终身不犯宋境,而后出手自杀一段往事原原本本讲出。
      讲完了,沉默一会,道:“你现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慕容复半晌说不出话来,显然心神激荡,隔了良久,由衷地一声长叹:“萧大王光明磊落,心地坦荡,果然是真英雄。……然而帝王心术,居然绝情狠辣至此,耶律洪基,不愧一代枭雄。我竟是小瞧他了。”

      萧峰听出他话中有话,隐隐觉得不妥,问道:“此话怎讲?”
      “萧大王,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慕容复转头瞧着他。两个孩子的笑闹声天真无邪,于风中远远地传过来,夕照将他的眼睛映得极亮,像天边悬着的启明星。

      “耶律洪基他根本无意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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