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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后来么?——后来,铁木真就赢了这一仗。”

      “……王罕同桑昆趁乱向西逃走了。说是逃到乃蛮人那里去了。”
      “都史么?说是在乱军中被马蹄踏死了。……嗯,华筝用不着嫁他了。这样也好。”
      “你说那个金国王子?他身边有中原的武林高手护佑,说是护着他奋力杀了出去,连夜逃回中都去了。……唔。倒是便宜了那家伙。”
      “札木合?他……啊哟。”

      郭靖话说到一半,忽而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将下半句咽了回去。
      李萍正在替他清理上臂的一处箭伤。箭头嵌在肉里,箭尾齐根切断了。需将箭头整个挖出,才能清理伤口,再行包扎。
      “没事,妈。”他咬牙道。“我不疼。”
      李萍脾性坚毅,绝非寻常女流,但毕竟心疼儿子,见郭靖吃痛,双手微微发抖,一时握不稳匕首。
      慕容复见状道:“我来。”
      他里外衣物皆已被雨水血水浸透,刚刚由李萍督促着脱了湿衣,换了一身郭靖的旧衣,略嫌长大,松松垮垮地笼于身上。他将袖口卷至肘弯,洗净双手,接过一应器具,于郭靖身侧坐下,叮嘱道:“别看。疼的话勿要傻忍着,让我知道。”
      郭靖脸上微微一红,应了一声,依言将头扭了开去。

      慕容复观察伤处,头也不抬地问:“有没有酒?有的话,给他喝上一口。”
      萧峰应道:“有。”拧开酒囊递过。
      郭靖感激地抬头看他一眼,就着萧峰手里喝了几大口。烈酒入喉,顿感一线火辣灼烧入肚,不多时酒劲发作,头晕目眩,疼痛之感果真大大减轻。笑道:“这酒真有劲儿。怪道听我二师父说关二爷刮骨疗伤,要喝酒呢。”
      萧峰道:“不错。酒劲就好比麻药一般,从前兄弟们受伤需要开刀的,若是恰好没有麻药,都拿烈酒代替。但是今天可不敢再给你多喝了,再多给你,恐怕要刮骨疗伤的人是我。”他有意谈天说地,引逗郭靖谈笑,藉此转移少年的注意力。

      慕容复不理会他二人说笑,眉头微蹙,全神贯注,下刀于箭伤处切了个十字,以镊子钳住箭头根部,轻轻撼动。
      箭头嵌入极深,被血泡过,滑溜难以着力。他的手稳而轻,动作带着属于高手的精确和冷静,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郭靖不再说话,咬牙忍受,额头逐渐渗满细小汗珠,整个身躯微微颤抖。
      过得半晌,忽闻慕容复低声道:“好了。”将一个血淋淋的箭头抬手拈起,“当”一声丢入托盘。
      郭靖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登时松弛下来,摇摇欲坠。慕容复顺手扶住,安顿他于炕上躺卧。
      李萍适才背过脸不忍观看,此时亦松了一口气,急忙过来帮忙处理伤口。慕容复便任由她接了过去,自行起身净手。
      他洗着手,问:“这把短剑是谁的?好东西。”
      李萍道:“是靖儿的,算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原是丘道长于靖儿出生时相赠的。”想起亡夫,黯然神伤。
      慕容复诧道:“既是郭家旧物,如何剑柄上却刻着别人的名字?”
      李萍道:“这是有缘故的。”遂将当日情形道出。
      慕容复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那另一把刻着郭靖名字的短剑,倘若不曾失散,如今合该在杨家后人手里。”
      李萍点头。

      “说是札木合失了部众,带了五名亲兵逃到唐努山上。”萧峰举起酒囊慢慢地喝着,接续适才的话题,告诉李萍道。
      “……那五名亲兵乘他吃羊肉时将他擒住,送到铁木真帐中来。铁木真大怒,说:‘亲兵背叛主人,这种不义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将五名亲兵在札木合面前斩首。说是他斩了这五名亲兵之后,问了札木合一句话。”
      李萍听得甚为好奇,问道:“他问了甚么话?”
      萧峰道:“他说,‘……咱们还是作好朋友罢?’”举酒囊喝酒,没有再说下去。
      李萍想了一想,道:“啊哟,这个札木合明明同他是义兄弟,又背叛了他。可是倘若他真能痛改前非,大汗又有容人的气量,也未免不是美事一桩。听这意思,大汗是肯原谅他了?”
      慕容复擦着手走回,闻言深深地摇一摇头,道:“札木合必须死。这跟铁木真原谅不原谅他关系不大。”
      李萍一怔,问道:“为什么?”
      慕容复道:“铁木真是英雄,札木合也是英雄。草原上容不下两个英雄。”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皆沉默下来。

      郭靖本来极安静地卧着,一声不响,这时忽而睁开眼睛,唤了一声“师父”,伸手轻轻牵住他衣袖,问道:“你也原谅萧叔叔了罢?”
      慕容复与萧峰皆微微一怔,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目光撞到一处,触电一般地分开。然而被郭靖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望着,目光清澈,又是严肃,又是信任,无从说谎,也无所遁形。
      慕容复答非所问地道:“醉了。”抬手试一试郭靖前额,见没有发热,立起身来。
      “让他早些睡罢。要是晚上发烧,朱聪留得有药,给他吃上一剂,不见效力的话再来寻我。我同萧峰先回去了。”
      李萍答应下来,半哄半劝,哄得郭靖再度躺下,给他盖上被子。见他安静下来,于枕上似睡非睡模样,忽闪着浓密的睫毛,神色严肃,还似同小时候一样,但是却已经长成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勃发的少年了,依稀同他父亲年轻时的神气面貌有几分相像。
      不由得又是疼惜,又是难过,叹道:“长大了。男孩子大了,有些事情当妈的再管就不合适了。他自幼没有父亲,今后公子同萧大爷务必要替我好好的管束他。”说着将头扭了过去,眼泪便滴了下来。
      “放心。”慕容复已经率先踏出门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们自当办到。”

      一落了单,二人俱沉默下来。此时天色已然微明,东方霞光初现,一场恶战结束了。草原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他们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并肩沉默地行出一段,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慕容复忽而轻咳一声,道:“你自己一个人回去罢。今晚我还是回山上去住。”

      萧峰不答,收住脚步,伸手捉住慕容复肩膀,轻轻用力,力道温和而坚定,将他的身子扳转过来,令他同自己对视。
      深蓝的天极明净,笼罩着大地,天边现出橙红的辉光,一线晨光熹微,映亮二人面容。一夜厮杀,不曾合眼,慕容复的脸色有一些苍白,英俊的眉宇间透着深重的疲倦。
      他似乎太累了,未作挣扎,略一挑眉,望向萧峰,半带疲惫,半是无奈,似乎要听他有一些什么话要说。
      萧峰道:“这一场误会,是起于我,也全都是我的错。如今我只求你的原谅。”
      慕容复淡淡地道:“有什么好原谅的?你原本也无错可言,一场误会而已。”说着手上使力,欲挣脱他掌握。
      萧峰条件反射地加劲,攥住他手腕。然而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实在好生厉害,便将他胸中千言万语堵在口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怔了半晌,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也不知道这一次要怎样才能令你消气,你便是要打要骂,要责罚于我,只要能让你消气,怎么样都可以。”
      慕容复蹙眉道:“萧大王过于言重了。借我几个胆子,敢责罚于你?请松手罢。让人看见咱们这么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这一次萧峰并未再挽留,任凭他挣脱开去。慕容复恼他专横,这一挣携了一分真力,不料轻易便挣脱出来,反倒微微一愣。
      收敛心神,拂一拂袍袖,瞧见萧峰一动不动地矗立原处,向他怔怔地望着,眼中神色又是疑惑,又是沉痛,心中一震。
      将牙一咬,心道:“长痛不如短痛。”硬起心肠,转身便行。
      行出几步,听得萧峰于背后道:“我有一些话,求你听完。”
      慕容复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道:“是甚么话?萧大王请讲。”
      萧峰道:“请你留步。我就这么一席话,说完了,倘若你还是不肯原谅,那我们好聚好散。你要走,我必不再阻拦。”
      慕容复被这话逼得不得已,收住脚步,转过身来,道:“请讲。”
      萧峰向他望了半日,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是在西夏的王宫里头,各路英雄齐聚一堂,向西夏公主求亲。”

      慕容复面上微微一红。他当时向西夏公主求亲,确是怀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同时亦是志在必得,想要凭藉驸马身份,借兵复国,谁想竟然被一个其貌不扬的虚竹占了先机?此事实在不甚光彩,如今回忆起来,背心微汗,如同芒刺在背,极为尴尬。
      表面上却不肯示弱,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道:“记得。怎么?”
      萧峰点头道:“那天只要是来求亲的人,每个人都蒙那名使女盘问了三个问题,想必你还记得。”
      慕容复不耐烦道:“你同我说这些做甚?”
      萧峰道:“请你听我说完。那个使女也拿同样的问题来问了你。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都答了些什么话?”
      慕容复一怔。萧峰这一问确实大大出乎他所料。那日西夏王宫中高手云集,他的心思既要放在提防对手上,还要应付使女,整个人如履薄冰,如临劲敌,精神高度紧张之下,如今就连那三个问题是什么都差不多全部忘记了,遑论自己都答了些什么?只记得是随口作答,不曾入得公主的法眼。皱眉道:“我不记得了。”
      萧峰道:“她的第一问,是问你:‘公子生平在甚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乍闻此语,慕容复震了一震。

      萧峰目光平静,朝他望了一会,道:“那时我们在少室山上刚刚交过一次手,我同你隔膜甚深,误会也颇多。可是听她这么一问,也还是不免好奇:慕容公子生平在甚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我本来怕这姑娘也要拿这些话来盘问于我,徒乱人意,因此提前走避,可是听她这么一问,走到门口,却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我想听你如何作答。”
      慕容复诧道:“……我是怎么回答的?”
      萧峰道:“你回答说,‘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慕容复这一次真正面露讶色。
      顿了一顿,道:“不错,我想起来了。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萧峰摇了摇头,道:“没有甚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记得你这话,直到如今。”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萧峰默然片刻,缓缓地道:“当时我只以为你说的将来,那是要等到你娶了公主之后,夫妇和睦,琴瑟之好。后来知道你有复国之志,我才明白,你说的将来,是有朝一日身登大宝,君临天下。可是到得如今,真正同你朝夕相处,我反而不敢去揣摩你的心思了。”
      慕容复哑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峰顿了一顿,道:“……我怕的是,我能给你的现在,不是你那一天说的将来。”
      慕容复眉心深蹙,开口欲说什么,萧峰却轻轻摇头,不令他辩解。
      说道:“我既不能拿这句话来问你,便问我自己。……那天同你吵了一架,负气离去之后,我骑着马,在草原上一个人游荡了一段时日,走到哪里算哪里。除了喝酒,无非就是自问自答。我问自己:倘若她的这一问放到今日,我敢不敢答?又当如何作答?”

      他迟疑片刻,似内心挣扎,还是毅然地说了出口:“我想清楚了。倘若今日她要拿这个问题来问我,那末,同你相知相识,在草原大漠之上度过的这段时日,恐怕就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逍遥的一段时光了。”
      他再度停下来。过了好半晌,极为艰难,一字一顿地道:“就是这样,我才会害怕你听信了铁木真——”
      他的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慕容复已经往前迈了一步,低声道:“不用再说了。”伸手握住了他一只大手。

      萧峰心中剧震,一时竟忘了刚才想说些甚么。怔然而立,一时恍若身在梦中,动弹不得。
      过了好半晌,反握住他手掌,哑声道:“你还生我的气不生?”
      慕容复摇了摇头。向他凝视片刻,松开他手掌,道:“那天的事情,起了误会是你,不肯辩解却是我。我不肯辩解,是不屑于自证清白,于你而言,却是火上浇油。”
      停了一停,道:“……那日你太咄咄逼人,我也不愿意好好跟你说话。”
      萧峰心中又是愧悔,又是感动,一时无言以对。
      听闻慕容复道:“也不怪你误会。后来铁木真单独召见我,的确曾露出招揽之意。他要我做他的军师,替他筹画蒙古南征北战。”
      萧峰微吃了一惊。

      慕容复似猜透他心思,平静地道:“你放心。且不说我是否作此想,就算我作此想,也得先看准了人。铁木真的卧榻之畔,是不容他人酣睡的。”
      萧峰低头一想,待想明白他话中深意,不由得一惊,继而一喜。不敢确定,试探地道:“你的意思是……?”
      慕容复不待他说完,打断他道:“我告诉过你,慕容家代代男儿,几百年间,前仆后继,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但凭我忘了甚么,也没有资格忘却此事。倘若我忘了,那便是忘本,对不起慕容家的先祖,也不配做我慕容家的子孙。只要我一息尚存,‘复国’二字便铭刻于心一日,这一点永不会变。”
      萧峰听着他说话,无法打断,只觉得背脊发凉,刚刚升起的一线希冀又被这一席话尽数打消,一颗心于胸膛中渐渐地沉了下去。

      慕容复停了一停,抬眼注视萧峰片刻,道:“……阿朱死了。”
      他的声音极冷静,隐隐含着悲悯,宛如宣判。
      “……你我的父亲遁入空门。你的皇帝义兄背叛于你,四位家将也先后离我而去。……你我一死一疯,然而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得以再世为人。如今你我的父兄都已寻无可寻。你是为平息辽宋之争而死,如今辽国苟延残喘,宋国偏安江左,江山如旧,人和事却都已经统统换了一轮,大燕国更是不知道亡了多少年了。”
      “我也不知道,如今我们还活着,这究竟是好事还是是坏事。……但是倘若说经过了所有这些,你还以为我会看不透、放不下一些事情,做事还会不择手段,毫无底线,不顾及他人死活,那你未免也太小瞧于我了。”
      他语意平淡,似在说旁人的事情,然而萧峰听在耳中,却犹如响了一个闷雷。胸中猛而涌起一阵热流,又是震惊,又是欣慰,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一轮红日忽而大放光明,自地平线下喷薄而上,于倏忽间驱散了草原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和深重的寒意。明亮的晨光洒于慕容复脸上,他似浑然不觉,兀自凝望萧峰,隔了一会儿,轻轻地道:“因此你无需再计较甚么过去、将来。你同我,……你我只有现在。”

      他平日高逸俊秀,事事游刃有余,此刻却脸色苍白,神情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头发为雨水湿了又干,未及梳理,模样近乎困窘。萧峰比诸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周身湿衣未及更换,然而他将慕容复这幅狼狈模样瞧在眼中,却觉没有谁比他更美。望着他,胸中豪气柔情交织在一处,似灌满了草原的长风,每一分每一寸,皆是欣喜温暖。
      伸手将他拉近,柔声道:“我这个人,当年师父常常责备我性格好勇斗狠,有时候蛮劲发作起来,蛮不讲理。后来执掌丐帮,有一众长老和弟兄们监督,迫不得已,暴躁脾气改了不少,剩下不及改的却也还不少。从今往后,这些我都好好地改。你要我——”
      慕容复不等他说完,挑眉道:“依我看,不用改了。若是全都改了,只怕我也认不出来了。你的为人,难道我如今还不清楚?得罪了我不打紧,回头得罪了南兄、北兄,事情可就大了。你以后对外确要谨慎才是。”
      萧峰一怔。低头一想,才明白他说的是南希仁,不禁哑然失笑:“这干他什么事?”
      慕容复似笑非笑地道:“你遇事从来都向着外人。我既有幸被你当作自己人,少不得要受一点自己人的委屈。原是我分内之事,怪不得谁。”
      这一席话说得萧峰啼笑皆非,又是好笑,又是感叹他言辞犀利,得理不饶人。苦笑道:“我什么时候向着外人了?”
      慕容复向他瞟了一眼,淡淡地道:“这我可就说不好了。”

      挣脱他手,摇头道:“实在撑不住了,我得回去睡一会。倘若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不要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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