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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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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铁木真果然备了两车黄金貂皮厚礼,一千头肥羊,一百匹良马,派了五十名军士护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郑重谢罪。送别之时,铁木真竟然不能乘马,躺在担架之上,上气不接下气地与都史道别。
郭靖远远地瞧着铁木真同都史握手道别。知道他是装病,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甚么感想。
铁木真一句话说到一半,忽而呛咳起来。咳得一阵,喘息片刻,手抚前胸,有气无力地唤:“拖雷!”
拖雷本来垂手侍立,不敢上前,听闻父亲呼唤,含泪赶了上来,跪下身子,握住他双手,一时说不出话来,神色关切焦灼,看起来不似作伪。
郭靖心想:“拖雷是真的疼爱他爹爹。”心中没有来由地觉得难受,不忍再看,将眼光掉转开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仍旧跟随慕容复于崖顶练功。
此时离嘉兴比武之期愈来愈近,六怪反倒不再对郭靖严于管束,功课上松弛许多。他闲来无事,自行研习萧峰教的两招降龙廿八掌。间或有一二不解之处,想要求教于萧峰,却哪里都找不着他人,也不便打听他去了哪里。
慕容复似那天一场冲突不曾发生过一般,对萧峰绝口不提,照旧督促郭靖武功进度。转眼七八天就这么过去。
这日,铁木真忽而召集众人,说道:“大家集合部众,咱们出发去袭击王罕。”
诸将相顾愕然,都猜不透大汗是甚么用意。
铁木真道:“王罕兵多,咱们兵少,明战不能取胜,必须偷袭。我放了都史,赠送厚礼,再假装胸口中箭,受了重伤,那是要他们不作提防。”诸将俱都拜服。铁木真这时才下令释放那名千夫长,厚加赏赐。那千夫长听说去打王罕、桑昆,雀跃不已,求为前锋。
铁木真允了,那千夫长大喜,伏地拜谢。
铁木真微笑地瞧着他,忽似想起什么,转头唤道:“郭靖!”
郭靖同拖雷立在一处,听见自己名字被唤,微微一凛,出列应道:“是!”
铁木真含笑道:“上一次你显露本事,我都瞧见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此去,我给你五百勇士统率,你替我做个前锋,用我赐你的金刀,替我杀敌。如何?”
郭靖呆了一呆。
换了一月前,他必然受宠若惊,自告奋勇答应下来,如今却说不清心中甚么滋味,一时竟忘记了答复。拖雷见他呆呆立于原地,却不言语,往他小腿上轻轻一踢,压低声音道:“说话啊!”
郭靖茫然道:“说什么?”
拖雷见父亲脸色微变,似有不悦模样,急得顿足,低声催促道:“还不快回我爹的话?”
见郭靖仍然呆若木鸡,将心一横,伸手摁住安答后颈,硬生生将他摁下,单膝跪地,强着他同自己一道拜了两拜,大声应道:“谢大汗恩赐!”郭靖如在梦中,浑浑噩噩拜完,跟随拖雷立起。
铁木真得了这个台阶下,倒也不挑剔,颁下各道命令,定了出征时日,要众将安排粮草,兵分三路,昼停夜宿,绕小路从山谷中行军。众人各自领命办事不提。
待得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拖雷将郭靖拉至一边,伸臂搂住他肩膀,低声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郭靖如梦初醒,应道:“没有。”
拖雷似并不相信,注视他脸色片刻,叹一口气,往他肩头捶了一拳,道:“父皇要攻打王罕他们,这一战必然是场硬仗。你这样魂不守舍,到了战场上,要出事的。好安答,我很担心你。”
郭靖瞧他脸色忧虑,心中感动,忖道:“倘若令他担心失望,那就不好了。”
振作精神,笑道:“你莫担心。我是因为今天又被大师父责骂了一顿,心里还放不下。睡一觉起来,明天就好了。”
他被柯镇恶责骂是常有的事情,有时也向安答诉苦。拖雷亦随六怪练过武,深知大师父厉害,信以为真,安慰几句,自去点兵忙碌。郭靖回了家,也不向母亲提起此事,照常协助李萍烧火做饭,吃完晚饭,便径直向崖上去。
到得练功的场所,平日慕容复多半早已在此等候,今日却不见人影。郭靖等得一会,渐觉无聊,便认真琢磨起“亢龙有悔”当中近日苦思不得其解的一两处关窍来。想至出神处,不觉手上比划,右臂内弯,右掌划圈,向外推去。
他这些日子以来苦苦琢磨而不解的,正是这一划一推之势,其间力道收放还不能自如,极难掌握。要打左边,往往到了右边,想指右边,却又到了中间。这时一掌推出,忽觉有得心应手之感,心头一喜。然而还不及反应,只闻“喀喇”一声,一株细细的松树应手而断。
郭靖愣在当地。他记得自己劈出这一掌,明明是随心而为,不曾携什么力道,谁想竟摧折了一棵小树?
正自费解,忽闻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道:“‘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郭靖一惊。回头看时,慕容复不知什么时候已立于一旁,负手静静地瞧着他。
他收掌转身立定,嗫嚅道:“师……师父。”心知适才顺手试演的这一招已被瞧见,无可辩解,心中忐忑。
慕容复脸色瞧不出喜怒,缓步走近,注视郭靖片刻,忽而叹一口气,轻声道:“……他终究还是将这一套掌法传了你。”
郭靖一愣。他本以为会惹慕容复不快,至少也要受两句责怪,却不料他竟然丝毫不予责备。
略微放下心来,却见慕容复已然负手踱了开去,头也不回地道:“我一直都在等着,就是想看他什么时候会把这一套掌法对你倾囊相授。……他教了你哪几式?”
郭靖应道:“两式。”遂将那日战阵之上萧峰传艺的经过讲了一遍。慕容复静静地听着,并无表示,听完颔首道:“很好。‘亢龙有悔’,我适才瞧你搬演,这一个‘亢’字,你做到了。‘悔’字上头,却还欠了一点火候。……想来是他后来不曾有时间指点于你。”
郭靖点了点头。
慕容复叹道:“这不怪你。你的年纪不到,对招意的领悟自然也不能参尽。看清楚了。”
说着,踏出半步,右掌挥出,袍袖拂动,于空中划了半个圈子,信手一掌击出。
这一掌不似萧峰手上使来那般雄浑刚健,返璞归真,却闲雅写意,俊逸洒脱,乍看似乎轻描淡写,毫无着力之状,然而掌风到处,竟然隐隐蓄有风雷凌厉之势。“呼”的一掌击出,力道尚不见到老,慕容复忽已将手掌一翻。
这一翻,劲力随心所欲,尽数撤销,整个人仍旧稳稳立于当地,适才无风自动飘起的袍袖又似无事一般,袅袅地垂落下去。
“看清楚了?”他道。“这便是‘亢龙有悔’的那一个‘悔’字。”
郭靖只瞧得肃然起敬,钦佩道:“师父,原来你也学过这一套掌法。”
慕容复缓缓摇头,道:“我不曾学过。我告诉过你,还施水阁,包藏天下。藏品当中亦包括了‘降龙廿八掌’的几页残篇,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翻看过,可惜只存招式,并无心法。适才我示范的这一式,给你看是足够了,可是放在萧峰面前,也不过刚刚当得起‘东施效颦’四字。”
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提起萧峰的名字。郭靖不敢接腔,思索片刻,忽有所悟,问道:“师父,那出掌的时候,需得像你适才演练的那样,着劲奇快,不待力道到老便撤劲,使对方来不及抵挡。是不是这个道理?”
慕容复颔首道:“这就对了。萧峰有没有和你讲过?‘亢龙有悔’这四个字,原是《易经》里的卦象。上九,亢阳之至,大而极盛,故曰:‘亢龙’。……久而亢极,物极则反,故而‘有悔’。”
萧峰哪里和他说过这些?郭靖一时只觉头大如斗,硬着头皮听了下去,只闻慕容复道:“……这也是“降龙廿八掌”里最以刚猛见长的一招。亢龙有悔,物极必反。不论是武学、人情,还是世故,到了这一步,也就是到了头了。”
他语气淡然,然而话语间隐含没有来由的伤感意味,郭靖不知该如何出言劝解,愣于当地。
他平日对人情世故极为迟钝,这时却忽而福至心灵,猛地全然明白了过来,心道:“啊,这是在说他同萧叔叔。”
脱口而出:“师父,那天的事情,是萧叔叔错怪了你,是不是?”
慕容复似乎微微一愣,讶然打量他一眼,未置可否。
郭靖这话冲口而出,刚出口便觉冒失。然而慕容复并未责备,他亦壮了胆子,道:“萧叔叔同我说过之前他同另一个皇帝的故事。他也同大汗说了,不愿再为别的皇帝效命。大汗这个人可厉害啦,就算是哲别叔叔那样的英雄,一开始同他是仇敌,想要杀他,到最后都会听他的号令。萧叔叔是担心你被大汗说动了心,一时气急担忧,这才错怪了你。可是萧叔叔明明会错了意,你为甚么却不肯同他解释清楚?只要你肯说,他是不会不听的。”
慕容复愈听下去,脸色便愈发严冷。沉下脸道:“没大没小。这些话轮得到你来说?”
换作平时,他这么轻轻一句早将郭靖急得掉了眼泪。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一来,他似豁出去了,将心一横,往地下一跪,大声道:“师父,你是因为同萧叔叔太要好了,才不愿意跟他解释,是不是?你觉得他不应当这么误会你。可是我七师父说过,对一个人愈是在意,就愈是容易有这样的误会。七师父当年对我五师父就是这样,还来不及把话说清楚,我五师父就被铜尸杀死,害得她抱憾终身。你......你同萧叔叔都是我的恩师,我……我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你们这样。”
慕容复倒是并未打断,任凭郭靖一口气说完,怒容渐渐转成惊愕。
伸手将郭靖扯起,一言不发地注视他良久,终于摇了摇头,道:“你不清楚我们之前的恩怨。”
见郭靖愣愣地瞧着他,叹一口气,道:“这些事情复杂得紧,牵扯到我同他的父辈,上一代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你的年纪还小,即便同你说了,恐怕也不能全懂。姑且这么和你说罢:经过之前的事情,他会有这样的误会,也属情有可原。”
郭靖一愣,心道:“究竟是什么恩怨,这么严重?”然而不敢动问。
听得慕容复续道:“你猜得不错,我不解释,是不屑于辩解。然而若要论理,此事起在萧峰,错也在萧峰。若要我先低头,是万万不能的。”
郭靖听闻他语意似有所松动回转,心头一喜,急忙道:“我去找萧叔叔,同他解释清楚。定要他好好地向你道歉。”
慕容复摇头道:“这是我同萧峰之间的事。你的好意,我知道了,不必再说。我们且说你的事情:铁木真要你上战场,是不是?”
他如此突兀地改换了话题,郭靖不由得微感错愕,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慕容复没有再问什么,沉默片刻,道:“你适才也说了,铁木真此人本事了得,不管是什么样的英雄,到头来都心甘情愿受他的差遣。……你呢?你愿意为他效命么?”
郭靖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我担心拖雷安危。如果是为了同他一道,我愿意去。可是……可是我……”
他声音愈说愈低,没有说下去,将头低下,心中乱作一团。
忽而将牙一咬,一抬头,大声道:“我不愿意为了大汗去杀人。师父,我是不是个懦夫?”
慕容复看了他半日,道:“你不是甚么懦夫。倘若你本不愿去打仗,但却因为畏惧铁木真,违心地去了,这才是懦夫之举。”
郭靖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略觉安心。
正欲说话,却闻慕容复道:“此事现在我知道了,你不必再管。”
※※※
“萧兄,这是做甚?”
萧峰停下给马匹系肚带的手,抬头瞧去。
朱聪立在帐前,满脸讶然神色,瞧瞧背上已然捆好简单行李的坐骑,又瞧瞧作行旅打扮的萧峰。
“收拾行李。”
萧峰应,俯身将马肚带拴紧,顺手亦将靴筒紧了一紧,直起身来。
“这是又要出远门么?”朱聪奇道。“……才从冬窝子回来,怎么又要走?”
萧峰不应,掀起帐帘,低头走入。不料朱聪竟然不请自来,自说自话,跟着他大喇喇走入帐内。萧峰眉头微皱,不作理会,只当不看见他一般,自顾自来回走动,拾掇起帐内各处一应零碎用具,装入随身行囊。朱聪倒也不在乎他理不理会,倚于炕边,闲摇折扇,斜眼瞧着他收拾,偶尔应声帮忙递递拿拿。
袖手瞧了一会,问道:“这些日子铁木真派人四处寻你,遍寻不得。你去哪里了?
萧峰头也不抬,顺口敷衍道:“没去哪里。出去散了散心。”随手将肩头褡裢卸下,搁于炕上,拖过自己平日睡的那床被褥,动手卷起。
朱聪瞧他捆扎被褥,诧道:“萧兄这是真的要走了?怎么如此突然,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萧峰不答,将扎妥的被褥望炕上一放,转头环视,瞧还有什么东西遗漏。一眼望去,忽瞧见炕头躺着一部《左传》,胸口忽而重重一痛,像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
待回过神来,已经不由自主地将书拿起,握在手中。蓝布封面已经被摩挲得半旧了,起了毛,手感温润,是用过、读过、被人珍爱过的一部书。在这大漠里,荒野之中,一切在中原视为习以为常的事物都是珍贵的,连同那一点点似真似幻的温柔情谊。一旦习惯了,便极难割舍。
忽而记起静谧的大漠当中,满天星斗,自己将神志昏沉的慕容复搂在怀中,低低同他说话。那时能不能活着走出沙漠尚是未知之数,可是心中平静无畏,有着豪迈的胆气同笃定,似乎只要两个人在得一处,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想到这一幕,胸口剧痛,好似胸中有甚么东西被撕裂一般。
于这一瞬间下了决心:“这么不告而别,绝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我自当再尽力挽回。即便不能挽回,也必须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再走。否则......否则......”
他却也不很清楚这个“否则”后面跟着什么。忽而醒觉自己已然于炕前一动不动地矗立了许久,手中仍然握着书卷。抬手抚摸片刻,决然地递了出去,道:“送你罢。”
朱聪诧道:“是什么书?这地方就要数书籍最为难得,好好的书,怎么不自己留着?”
说着接过来翻了一翻,恍然道:“哦,原来是这一部。我早年间已读过了,留给慕容公子解闷罢。”
萧峰道:“就是他赠我的。”
朱聪奇道:“那你为何不带走?也是个念想。”
萧峰摇了摇头。
问道:“慕容他人呢?是不是同靖儿在一处?我去辞一辞他们。”
朱聪道:“今天午饭后就不曾见过他师徒二人。不知是不是在靖儿娘那里,你去瞧瞧。”
到得李萍那里,却也不知郭靖去向,只说是跟铁木真出门了,去哪里了却不知道。
萧峰心生疑窦,道:“我去问问。”
赶到铁木真大营,只觉人足足比平日少了一半。守卫见来人是他,问也不问一句,自动放他进去。
铁木真正于帐中俯身观看案上摊开的地图,与几个军官打扮的人以蒙语低声商议什么,抬头见萧峰来到,喜上眉梢,亲身自案后迎了上来,以汉语道:“什么风竟把你吹来了?”
萧峰无心同他寒暄,劈头便问:“郭靖呢?”
铁木真一怔,诧道:“他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萧峰左右环顾一圈,瞧见案上摊开的地图,以及各种兵马沙盘,不由得心中一沉。
皱眉道:“你果真要去攻打你的义兄义父?”
铁木真一怔,面色随即阴冷下来,寒着脸道:“我只能这么办。我是部落的大汗,我要为我的族人打算。倘若今日不先发制人,待得转天,王罕、扎木合同了桑昆,便要转头来灭掉我。届时我对族人如何交待?”
萧峰不言。瞧了他半晌,沉声道:“谁给你出的主意?”
铁木真愕然道:“没有谁给我出主意。怎么?”
萧峰这一下倒是大感意外,怔了一怔,道:“这一着缓兵之计,难道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铁木真诧道:“你是说慕容复么?我一开始想杀都史,被他拦住了。他说得没错,杀了都史,不过逞一时之快,反倒会激得我同王罕、札木合过早兵马相见。我同他们力量悬殊,明战怎能取胜?这不是极为浅显的道理么?他劝住了我不杀都史,后面一应动作我自然而然也就想通了,不需要谁来献计。慕容复还不愿意让靖儿替我去作先锋呢,因为这个,那天来见我,同我争执了起来。”言下颇有悻悻之意。
萧峰只听到一半,忽觉血液冲上头脑,登时天旋地转,接下来什么都听不清了。脑中“嗡嗡”作响,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是我错怪了他。”
心乱如麻,一时间胸中各种情绪,气急、愧悔、歉疚、愤怒、担忧,潮水般纷呈而至,激得他一时喘不过气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声问:“他人呢?”
铁木真道:“我要他代郭靖出征,他允了,今早已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