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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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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朝景和十七载,长安万年县时疫流行,沈时绾的娘谢红玉就是这时没了。
时疫闹了近三个月,仅有的两个家奴也跑了,流窜的贼匪趁机作乱,本就老旧的宅子被洗劫一空。谢红玉没染上时疫,却因此旧病复发,一病不起。
沈时绾变卖了唯一像样的几件家具,买来一口薄棺,将谢红玉葬在了永宁乡郊的长桑河边。
谢红玉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说:“阿娘对不起你,要先去了。阿娘不希望死后受这浊世纷扰,绾儿,你把阿娘葬得远远的,最好……葬在河边,兴许阿娘还能看看你父亲。”
“阿娘,绾儿记得了。”
沈时绾抹着泪。
此时此刻,她站在长桑河畔,对着新堆的坟茔深深磕了三个头。
“人就在这儿!”一伙家奴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将沈时绾包围住,为首家奴撸起衣袖,将沈时绾上下一通打量,见她背着一个包袱,冷冷一笑:“怎么的,还想跑?”
沈时绾往河边退了两步,看着他们不言不语。
没想到他们找来这么快。
家奴横声道:“沈时绾,你管我家少爷借了一笔银子,今儿,我是代我家少爷来要钱的。你要是拿不出来,便乖乖的跟我走!”
沈时绾咬唇道:“银子我已还上,哪里还有欠你们钱。”
家奴不怀好意的看她一眼,“怎么的,你只管还本钱,这利息钱可又是另外一笔!你要是拿不出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你们别过来——”
沈时绾又往河边退了几步,脸色煞白,颤怒道:“借据上不曾说要还利息,你们这是趁人之危,和打家劫舍的土匪有什么分别!”
家奴嘿嘿一笑,扫了眼谢红玉的坟茔,一抬脚,毫不客气地踩了上去。
“可惜了,你娘年轻时,也曾是长安万年县一艳,就这么死了。和你那死鬼老爹见面去了吧?现如今你一个小姑娘,倒不如跟了我家少爷,吃香的喝辣的。”
沈时绾怒不可遏,想也没想扑了上去,一把将家奴推开,“死者为大,你如此糟践死者,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吗!”
家奴只打了一个趔趄,反手把沈时绾押住,一把推到底下人面前,狠声道:“带走!”
沈时绾拿起包袱挥打过去,“走开!走开——”
家奴是个练家子,自然浑然不在意,跋扈地道:“臭娘们儿,你娘谢红玉是窑曲儿里出身,你又是什么干净的主,我家少爷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还真当自己是王府小姐呢,跟我三爷这耍性子!”
奎三上来便狠狠甩了沈时绾一个巴掌,直把沈时绾打得跌倒在地。
沈时绾趴在地上不动,忽然耸动着肩膀,低低笑了起来,“我阿娘自是冰清玉洁,可你们——最是肮脏龌龊!你一个自视为狗的奴才,又怎配提及我娘的名字!”
奎三面目一瞪,眼角跟着抽了抽,“你说什么?!”
沈时绾往地上抓了一把细沙石扬了出去,面前家奴下意识避退,她一个纵身投进了湍急的长桑河中。
奎三面色一变,说时迟那时快,伸手就要去抓,却只堪堪撕到一块衣角,当下气急败坏,吼着:“快救人!”
“三爷……这河水又急又冷,怕是……救不上来了。”
“废物!”奎三咬牙切齿。
想不到这小娘们如此烈性。
“三爷,咱怎么跟少爷交代?”底下人也都惊慌了。
奎三气喘吁吁,瞪目一扫,“是她自己不想活,投的河,与我何干?”
长桑河绕着长安古都远远而去,湍急的河水仿佛发出了一声轻叹,见证着千年古都的情与爱,善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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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时绾置身在一片白茫茫的烟雾之中,如临仙境。
她不是投河了吗?
这是哪儿?
莫非是人死后来的地方?
仙境之中渺无一人,她走了许久,才终于看到一汪碧色的水池,池子中央开着一朵绯莲,那莲上沾着无数清露,美不胜收。
忽然,一道清幽的声音从云雾之中传来:“……你前身乃佛祖座下一株莲,投身了九百九十九次尘缘,仍剩得一缕福气。今念前缘,将这一缕福气且带入尘世去好好过一世吧。”
那朵绯莲忽然间光芒万丈,化为一束五彩清光,注入她的额心。
沈时绾顿觉灵台一片清明。
烟雾渐渐散去,光束慢慢消失,沈时绾睁开眼醒来。
入目是一张陈旧的普通榉木床架,她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房间简陋而又空荡,一眼看去无甚值钱之物,唯独西面墙上放着一张同样陈旧的博古架,刷着红漆,显得略有分量,上头摆放着数不清的各色书籍和案牍之物。
整个房间充斥着男性的气息,一看便知是男子住的卧室。
沈时绾从床上慢慢撑起,她看了看,除了一些皮外伤口,手脚都没什么大碍,她这显然是从河里被救起了。
她心下一急,莫非让奎三他们救了?
那可比死还不如。
只是才刚下地,就感到一阵晕眩袭来,虚弱的身体撞上圆桌,桌上摆放的白茶壶和杯具咚咚作响,一个身影跨进来,在她摔倒前将她横空抱起。
“放开我——”沈时绾一通乱锤,绵软的拳头落在一个精硕的身躯上。
男人抱着她稳步回到床前,将她放回床上,一道嗓音压下来:“躺着别动。”
这声音……?
沈时绾一个抬头,眼前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眉峰入鬓,目如狼星,左眼眉骨上方又刻印着一道不浅的伤疤,显得几分阴森。半长的黑发略显粗糙,半披半扎在脑后,梳得还算齐整。
男子穿着一身浅青色缉事番役常服,蹀躞腰带上挂着一排铜扣,脚穿长筒胡靴。
这是长安缉事差役的打扮,又称不良吏。
沈时绾见过这张脸。
三个月来,时疫闹得人心惶惶,万年县外城十里八乡更是匪患频发,百姓们叫苦不迭,几番要闹进皇城里去,那万年县尉才终于从本就不够的人手中,调派了不良吏来乡下缉拿趁疫作乱的贼匪,这些不良吏还曾挨家挨户做过搜查。
半月前,刚到过她家。
“是你救了我?”
沈时绾不自觉往床内退了退,还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和紧张。
萧宴池没忽略她这一个小动作,他退了半步,站直了看着她,“脑子还疼不疼?”
他指了指后脑。
沈时绾蹙眉皱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嘶地叫疼了一声,原来后脑一个大包,怪不得刚才起身只觉头晕得厉害,站都站不住。
萧宴池往床旁坐下,床榻往下微微一沉,他伸手打床头柜上取下一只小陶瓶道:“这里头是膏药,得接着擦。大夫交代,淤血未散之前不得下地。”
沈时绾迟疑地看着他,他神色平平,声音带着少有的磁性,让人莫名感到一丝心安。
她慢慢挪了过去,清凉的药膏抹在后脑发隙间,不一会便微微发热,他动作舒缓,她几乎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不知我在此昏睡了多久?”她见屋外天色明朗,似乎已经晴了几日了,一边问着一边又挪了回去,但这次是因为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淡淡的沉香气味,竟说不出的舒服,她脸微微一红。
“五天五夜。”
萧宴池放下装药的陶瓶,从床边起了身,视线掠过她低垂的脸,唇角不经意上扬,道:“我叫萧宴池,只是长安区区一差吏,不是什么大人。”
沈时绾没想到自己昏睡了这么多天,更没想到救她的会是这个男人。
虽然他说自己只是一个小吏,但“不良吏”是大庆朝最特殊的部门。
庆朝官府将一群有过恶迹的退籍戍兵、坊丁、跑堂腿,甚至是刑满释放的罪犯征用为公门中人,他们没有品级,权力不大,却得罪不起。
这些不良吏往往与社会各个阶层都有接触,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通吃,缉查时能很快得到线索。
“时疫还没闹完,内城进出不便,乡下能吃的也不多了。你且将就着,过两日我进山猎些野味,再给沈姑娘换换口粮。”萧宴池端着他亲手做的一碗面片汤,里头虽没肉,但打了两个荷包蛋,烧了点蘑菇,撒了点葱花,闻起来很是香。
近几年长安越来越不太平。
京都外围常有匪患发生。
老百姓能吃上一口好的不容易。
有面片吃已经是算不错。
且他一个小吏,想必拿的薪酬也不多,和老百姓没什么分别。
沈时绾之后才知道,萧宴池远比她想的要复杂得许多。这原也不是他本家,他只是习惯清净,才一个人独住在这外城的老宅子里。
萧宴池每日一早会来给她送煎熬的中药,并送来一日三餐。
大约又过了三四日,沈时绾脑后的肿包消散了许多,乡下大夫来看过后,说是恢复得不错,再过一两日便可下地。
从大夫口中,沈时绾得知了一些信息。
她现在不在永宁乡,而是在蓝田乡,同属万年县管辖。永宁乡在长安城外东北角,蓝田乡则紧挨着城东的通化门,两乡之间再快也要大半日的脚程,想来她还活着的消息没那么快传到奎三耳中。
今后该何去何从,沈时绾也感到迷茫。
可既然没死,她就不该沮丧。
这一日,她早早醒来,想要下地去外面看看。
却发现床尾的帐子后头摆着两只大木箱子,箱子上头放着她的包袱和一把琵琶。
沈时绾惊讶了好一会。
包袱她掉在了阿娘的坟茔旁,大概是萧宴池帮她拿了回来。
可这把琵琶……
琵琶是阿娘最心爱之物,那日在坟茔前,她给阿娘弹奏了最后一曲,便将琵琶沉入了长桑河底。
萧宴池端着药走进房,便看到沈时绾正入神地抚着琵琶,眉间凝成一线。
“可惜了,这么好的琵琶。”他说道。
琵琶虽然捡了回来,但在河底走了一遭,弦断残破,几乎无法再弹奏。
沈时绾一脸诧色,“你听到了?”
他既然看到她把琵琶沉进了河底,那就多半听到了她在阿娘坟前的弹奏。
她从不在人前弹奏,是以除了谢红玉,便没人听过。
萧宴池不仅听到她在谢红玉的坟茔前弹奏的那一曲琵琶《塞上曲》,还看到她沉琴入河,更看到她叩拜母坟时满眼的哀思和对抗奎三时的烈性不屈。
他从没听过那样富有感染力的《塞上曲》。
也是这一曲,吸引住了他。
他记得,那一日搜查各乡,进到她的家门,同行不良人多有冒犯,指着墙上挂的琵琶使她弹一曲来听听,她抿着唇,眼底流过倔强不服,“我不会。这是阿娘的。”
“那就让你阿娘弹一曲来听听!你阿娘不是南曲一名妓吗,当初那可是名动长安。怎么着,今儿让爷也开开眼?”
她仰起面,眼底有着年轻姑娘少有的坚毅无畏,“听我阿娘一曲少说需得五千个大钱,不知大人可付得起银子?怕是大人倾家荡产,也听不起。当然,大人大可以仗着官威强迫我们,又怕大人官职品阶不够!”
“你阿娘早不是南曲的人,哪还值当五千个大钱,爷们今儿一个铜子也没有,叫你阿娘出来!”那不良人听得火冒三丈,一脚踢翻凳子。
萧宴池本可以不管。
可偏生他最看不惯欺负女人的主。
他走上去,捡起凳子,拂去灰尘,“万年县不良人常绍,扰民滋事,这身官服——”他直起身,手掌落在常绍胸前重重拍了几拍,冷冷道:“你不配。”
常绍涨红了脸,握紧了拳头,他手下拉着他,低声说:“常头,算了吧,为了一对孤儿寡母,犯不着跟他萧罗刹对着干。”
那日萧宴池和不良人见的不是这一把琵琶。
这把琵琶一直被谢红玉珍藏起来。
萧宴池把药碗递给沈时绾,拿过她手中的琵琶,十根长指一抚,道:“琵琶出于胡地,乃是胡人在马上弹奏的乐器。琴音清脆透亮,以紫檀,黑料,老红木制成为上品。这把琴一看,便知是出自天子家手笔。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沈时绾没想到他对琵琶如此了解,不禁哑然。
“……”
他放下琵琶,看着她,“把药喝了,我带沈姑娘去个地方。”
沈时绾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