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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春风破(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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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巧听见哭声,看见一只小手,近在眼前,又隐在雾中,只差那么一点,就是握不到。
奶一阵憋慌,胀的就要渗出来,福巧心里急,使足了劲去拉那小手,这一拼命,倒真抓着了,一恍惚,拉着孩子小手的,又不是自己,倒是婆母春分,怀里抱着孩子,笑咪咪望着自己,春分说:“我真是想一直就抱着她,只是,你才是她亲妈啊。”
又一恍惚的,孩子就落在福巧怀里了,沉甸甸肉乎乎,好玩的小鼓脸,一钻进亲妈的怀,就撅着嘴找奶,福巧欢喜逗逗,一抬头,又不见了春分的影,一片空茫间,福巧说不清的一阵慌,大叫一声:“娘!”
这一声似叫得响,实则只是轻喵一声,一挣眼,倒见着自己的亲娘,陪守了几日的福巧娘听得心头乖女的一声低喃,忙凑了近瞧,眼见着福巧睁开了眼睛,悲喜交集一合掌:“谢谢菩萨保佑,我儿总算回了来!”
细擦了福巧的脸,亲娘一勺勺的喂红糖赤豆小米粥,福巧娘道:“多喝些,这个催奶,这几日可苦了你家二爷,大老爷们旁的未干,尽抱着大姐门户里寻了女人讨奶了!……”福巧喉咙生烟的,含了,侧头喜滋滋望着枕头边望不够的小人,肥嘟胖乎,和梦里的一样。
福巧看着了孩子,脑子里倒想起方才的梦,依稀记起了懵懂半醒之间,晃进耳朵里那一声撕心裂肺疼进心里的“娘!”
人搅着一丝混沌的,耳朵里静听着亲娘说着她还糊涂时的事,孩子生在山上,自己足迷糊烧了几日了,大小两条命都是老天菩萨祖宗保佑着才大难不死化险为夷。
福巧娘说着,这一边的小孩子忽然鼓捣嘴,哭起来可响,福巧忙不迭想支起身子抱哄,怎奈身子还虚,抬只手都沾了重磅棉花般,福巧娘满挡了,说:“可撑不得,当心落了病,日后一辈子手疼!”又一把抱起大外孙女爱疼道:“瞧咱大姐这小嘴撅的,是又饿了?你喽,明是个闺女家,大嗓门的大胃口,真像是个男娃娃!”
福巧虚轻道:“是啊,怀着的那会也都说我肚子尖,又是晚日子,谁谁都说是男娃,料不到是个女娃娃!”
福巧娘听了挡不住叹口气,说:“还是你婆婆说得对啊,这老话说男娃命贵娇,女娃命苦硬,正是女娃命硬,咱大姐才留在了这人世间!”话出口的蓦地忐瞄了一眼福巧,又转眼望着大外孙女笑晃着,“再说这闺女好,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是不是?瞧这粉捏的圆脸蛋子,真活像你小时候!”鼻头碰一碰婴儿,笑道,“真是疼死人的宝贝儿!”
福巧看着亲娘抱着女儿哄疼,心里有一些话想说,但产后病弱的又眼开眼闭的晕沉想睡,福巧娘见了帮拉好女儿的被子,说:“你睡会,我去外头给孩子整些吃食。”
福巧困晕着,还是模糊问出了一句:“娘,我婆婆是不是还病着?这几日,好些没?”
福巧娘本已转了身,一听顿住了身形,干笑了声道:“好多了。你婆婆好人,老天不能叫她吃这多年的苦。”又道,“巧,好歇着吧。”
福巧娘从烘暖着的产月房子里出来,吱呀紧上门,一股峻寒的风就窜进了眼睛,冷的发酸想落泪,抬头正看见眼睛肿红着的云梧,迎上去轻声说:“你嫂子醒了!”
“真的?”几日来没着没落的小姑子一大声的喜叫,又被亲家妈妈一记“嘘”,忙按住嘴巴,福巧娘指指大姑娘发辫鬓尖的那一小朵白棉,叹一口说:“她身子还虚,亲家的事晓得了定然受不住,暂先瞒上几日吧。”
云梧听了带着凄然点头,眼泪又一阵的泛,这时候外婆抱在怀里的大姐忽然一抽气,福巧娘看去,小孩子被哄抱般半睡了,刚才的饿泪还盈在眼边,一小点的湿润小鼓脸上挂着,一抽一吸一蠕动间,却像伤心透了般。
明是又一翻新年初四的天了,却比起旧岁的严寒还要阴冷几分,季老二佝着身子蹲着,正屋里燃纸,一把老泪掬着,被火熏干,又渗。
季老二道:“嫂子,别省着,买身好棉花袄子,揣多几个热饼子,一路上,冷呢。”
春分走在年三十的晚上,小雪没月亮的黑天,没有等到天际初明新旧更年交替的那一刻。
那一夜,家家的团圆炮竹里,季老二守在大嫂子的堂屋前面,看着里面黄晕的油光,满堂温暖的颜色,又带着将尽的慌。
雪打着,额头眼角的清寒,春分在里面混浊躺,他在外头清醒淋,不大的雪,站久了,僵到骨头里的冻,屋里头的暖,只是一步之隔,只是这一跨步,对于季老二,却是一生一世的看得着走不尽的远,而在这最后一夜,甚至连看都是看不着的,只能等着,等着他永不想面对的那一刻别离。
那一刻,春分已分不清时空,油尽灯枯之时回光返照着本已漆黑一片的视线,她眼镜发光突的坐起来,望着前处两只手抓伸着,想抓着什么,闺女云梧捂接着亲娘的手痛哭,福巧娘轻问着:“亲家想说啥呀?”
春分轻轻咕囔着:“二泰回来了,水,水还没烧……”
福巧娘道:“啥?”
春分吁了口气,摒足了力气喊出来:“二泰啊,凉水喝了闹肚子,我这就煮热水,你等我啊!”
拼了命的这一句“等我”,多少年未曾听见的这一唤“二泰”,轰疼的外头的小叔子从耳朵直到心的一路裂痛,在屋里云梧终一声的扑喊哭啼中,季老二蒙头蹲跪在一地湿皑中,再直不起腰。
年节中没人接办丧事,季家春分在新年的十六入土为安,倒是个好天,太阳颇大的洋洋挂着,碧蓝的天没有一丝云,春日里一般。
福巧已是知晓,未出弥月的硬是撑着来送,亲娘扭不过,替女儿从头到脚包裹严实了一路的扶,帮着拭泪,劝道:“快别哭了,这月子里见风迎泪的可怎么好?”
福巧哀戚道:“娘,我忍不住。”又说,“没有风,您就让我好好哭一程,送送我婆婆吧。”
福巧娘听了也一酸掬,又望一眼无际的天空,说,“真是没有一丁点的风啊!昨日还大猛的很呢!”
想了想,又说:“你婆婆一向疼你,莫不是,她晓得你来送她,舍不得你吃苦呵。”
福巧听了,更是眼泪扑哧落,望着那黄土铺盖棺梓,低泣道:“娘……”想说千万句的话,却又一个字都吐露不出,只能一遍遍叫不够似的唤着“娘,娘,娘……”
春分走后福巧有了个习惯,每日里抱着孩子在庄子口站站,早上一会,晚上一会,这是春分早先常做的,春分说:“或者,云长回来,我们就碰着了呢。”
如今春分走了,福巧延续了这一点,她觉得,婆母会希望自己这么做。
秋水日望,转眼秋叶飘黄,小姑云梧春天里因为母丧拖延的婚期终到来了。
云梧走的那天哭花了娇红的胭脂,姑嫂亲如姊妹相处一场的,福巧心里也是不舍,但含泪强笑着,道:“瞧瞧,新娘子的人了,还小丫头似的,可叫我怎放得下心?”
又将折得好好的一包裹衣裳递给小姑,说:“嫂子紧赶慢赶的几件褂子,你可别嫌弃,里头那件紫的,奶奶留的,从前娘说过,叫你回门子那天穿,可记着了?”
“嫂子!”云梧扑在福巧怀里,说:“我真是怕!真是不想离了家!”
“傻女!”福巧拍抚着小姑,说,“季家的女儿数你胆大,男婚女嫁人人必经的事,人家胆小的丫头片子都不怕,你胆大包了天的倒缩了头了?”
大嫂子细抿净了小姑子的泪脸,说:“出了季家门,一样是季家人,无论到哪,都是大大方方的季家女!有出息些,到了人人家,做个好媳妇,嫂子还等着你给咱家长脸呢!”
1940年的秋天,云梧远嫁他县。1941年新春,女儿大姐满周岁时,福巧终有了机会,随了顺途里送粮的车队,去了云长的部队探亲。
云长如今已担了大队长,福巧来了队上,相接的战士是比她还大些年纪的高个子粗壮男儿,开口便是一声亲热“嫂子”的叫,福巧有些羞,怀中的大姐倒是觉得处处新奇,也不怕生,懵懂着笑呵呵,伸出手就想去扯那战士的帽子,福巧忙按了女儿的手一拍,低说:“小没规矩的!”
战士倒无妨大笑道:“好样的女娃娃,欢喜叔叔的帽子是不?长大了也戴一顶,和你爸爸一样!”
福巧被一路领进里头,沿旁的一群战士们正擦枪,见着福巧一行一个整齐立正又是一大齐声洪亮的“嫂子好!”,领着的战士喊一声:“猴崽子们也不怕吓着了人!”底下一阵摸脑袋不好意思的低声哄笑,战士回头对福巧道:“都是久未见家里人,能见着嫂子高兴着呢!”
福巧瞧着面前这一群男儿,最青涩的就是兄弟福庆般的年纪,心里头一热,少妇初来的生涩也抛,福巧直了直腰板,扬声说:“大伙即唤了我一声嫂子了,咱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子没啥大本事,这几日兄弟们有啥要浆洗缝补的,就尽管拿来找我,我担这一声嫂子,也不能白担不是?”
“不白担!”一个小战士激动独个一声突兀的喊,又是引得一阵笑。
拐了两道弯,走跨进了一道门槛,福巧终见着了丈夫云长。
堂屋里云长几人聚着似在忙,实则就几步的距离,福巧走过去,却还是觉着远,远望着云长的侧脸似是黑瘦,心就一阵的扯疼,脚底下的步子还未到,那胸膛里跳动着的,就似乎已急不可待的要冲上前,想要好好的看端详了那日思夜想的人。
那边的战士一声热喊:“大队长,嫂子到了!”这边的季云长握笔的手指轻微一抖,他转过头,媳妇福巧就立在院子的好日头底下,由远至近,由模糊到清晰的步步走来,走到他面前,那张数不清几回梦里头的娇憨面孔,在初为人母后平添了几分丰熟,眼睛倒还是一如往昔的盈真明亮,一双反闪了太阳光的眸子里头,映着的是自己的倒影。
长久之思一促间的相见,倒让一对小夫妻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两个人皆一笑的,云长道:“来啦!”
福巧仰头深望一眼丈夫,一迎上却又新妇般的心口砰跳,羞熟低头,万般掏心话的,却只应了一声:“嗯。”只径摇摆着大姐的柔胖小手道:“快瞧呵,这是爸爸!”
云长初见长女,也是欣喜,伸手抱来,却面对一团孩童娇软手足无措的不知如何搂抱舒适,大姐虽是胆大小儿,但被初见的亲爹一记拉离了娘的怀抱,又横竖抱来的不适,一双小手啪的就拍上了云长的面颊,一挣身子的就转头尖叫着要娘,云长哄劝无法,无奈苦笑,只得还将了福巧,一旁的同僚笑道:“一双手笔杆子枪杆子都耍得转的人,今可算是遇着对手了!”
云长一见大姐回归了亲娘怀抱,马上安静只一双和母亲一般的黑亮眼睛滴溜溜圆睁仿佛在揣测打量自己,小圆嘴紧抿着,活脱一个儿时的妻子相,不由也笑,对福巧道:“像你,也是个犟脾气吧!”
长别相思难熬,这难得相聚的头一夜,夫妻俩肌肤相依,耳鬓厮磨,福巧尚未断了根乳的身子还隐约的存着哺儿的乳香,一阵软暖里云长唆了一口,一小丝淡淡的清甜弥漫在暗夜里的口唇之间,这样的滋味让云长心头搅痛,头埋在妻子的胸前,长俯着这样的一个姿势未动。俩人依偎,无声的安宁中福巧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也感觉得到自己胸口悬滴下轻微的温凉,她的手轻揉上丈夫的头发,轻轻的揉,福巧轻道一句:“娘还好的时候,最后一回打水洗脚,特地叫抱了咱大姐在身边,娘说了,儿不在,孙儿在也是一样,尽了孝道了,她走的顺心,并无牵挂。叫咱们上头的,也得好好的活,做好自个的本分事,别叫她底下惦记,反不安稳。”
云长静听不响,只身子微微的颤,闭着眼睛又一滴热泪躺落,只仍着妻子一双温暖手臂的搂抱,也回抱着妻子,深紧的。
福巧的眼睛也闭起来,春分最后的那一回洗脚,福巧还在烧热之中,也是之后婆母已撒手西归才从亲母洒泪告知中知晓,其时春分已是残烛弥留,拼存了最后的一丝意识强撑,仪式一般,热水深浸那已半凉透的枯槁双脚,怕就是担忧着如今亲儿云长这一场哀恸至极的疚哭。当日福巧娘道:“你云长至孝的男儿,与亲娘身处同个地界却无法子病前尽孝,丧前扯幡,墓前祭奠,怕是要落了终生疚痛,你婆婆爱子如命的人,怎会不知晓,怎会舍得云长那般,才会早做了这一场,也真是费煞了她的一片为娘苦心。”
当时福巧是才经了生死一悬间的母女平安,贴面怀抱着初生爱女于春分所虑是感同身受,同是为娘的心很是疼哭了一场。如今搂着叱咤战前现时却暗泣如孩童般脆弱的丈夫,心口里一摒吸痛,却怕更添伤悲,忍没一同哀苦落下眼泪来,只搂紧了云长俩人如一体的深拥拍抚,直至一齐混沌睡去。
如此一个年中,除却公务,夫妻日日珍惜相见时短,到年后福巧回到合庄,已是有了新珠鸾动,到了盛夏西瓜密熟,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去信问了云长,按着大姐玉芝的顺排,取名玉婷。
1942年,玉芝已能稳稳走好好说,玉婷也开始牙牙学语时,福巧在一照面红艳金绕镰刀斧头的针绣旗子下,与庄子里的几个青年,握着拳头,认认真真按着陈姑娘的一字一说,入了党。
旗子是妇救会的姐妹们一针一线亲绣上的,按陈姑娘说的,那红面旗子上金闪闪的镰刀,就是种地的农民。
绣旗子的时候,陈姑娘说:“这大天底下,咱们种地的,一直以来都是受欺负的,从前受地主的,土匪的,现在,更有日本鬼子的!明明是咱们种出来的粮食,自个和自个家的孩子却都吃不饱吃不着!但以后,咱农民的日子肯定会与现今不同,日后,咱们的地,种出来的粮食都是咱们自个的,不用交租子,也不用供给谁,咱们和咱们的孩子,都能吃饱饭穿暖衣,踏踏实实种地,舒舒服服过日子,再没有人来搜刮欺负咱,也不会有人再来扫荡抢东西,到那时候,咱们能自个当家作主,腰杆子挺的直直的!”
福巧问:“陈姐说的以后,是多久呢?”
陈姑娘道:“老话说家就是根,咱们家家都在中国的土地上,咱们的国家,就像一个大的家,一个有全天下孩子的娘,有家有娘,咱的心里,才有念想,才算着了根!我相信,千千万万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不会丢了自个的根基,这就是咱们的力量!而这千千万万的人里头,就有数不清像咱们这样的农民,有你,也有我,有男人,也有咱女人,咱们都是这力量的一份子,就像一丝的亮光,全部凝聚在一起,就能成了白日里光亮亮的大日头!驱了那黑漆漆里的害人鬼邪!所以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很久!咱们是都能看得着的!咱们的命运都掌握在咱自己的手上,只要咱们自个努力!”
“那要咋努力呢?”
“首先,就是得把这霸着别人家园不撒手的小日本鬼子赶出咱中国的地界去!”
红色的旗子映照,一群姐妹们听的眼睛都不眨,福巧望着陈姑娘,觉得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不高声的几句话,便能让人看见许多似乎玄之又玄摸不着的东西,比如,希望,比如,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