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空》月禾

7、阿生

　　这个酷似黎耀荣的男子名唤阿生，他带着前一世模糊的记忆来到今生。他希望能找回前世为他守寡了大半辈子的妻子。前世身为才子的他对这个相貌平庸的妻子嗤之以鼻，直到他在乾隆年间因文字狱获罪被杀，成为幽魂野鬼之后，他才深知妻子的深情。妻子虽非一代绝世佳人，但有着深藏不露的才学，堪比蔡文姬和李易安。妻子在他被斩之后，易容改装为男子，做了一个小县令的师爷，在她的出谋划策之下，小县令摇身一变成了当朝要员，也帮过世的他平反冤情。事成之后，妻子隐居于乡野之中。妻子身居朝堂之时，也有志之士，豁达好汉识破过她的身份，愿以她携手相老，但都被她一一回绝了，因为在妻子的眼中只有自己的丈夫是真英雄。当妻子挽留之际，他的魂魄出现在她眼前时，妻子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他发誓他今生今世一定要偿还前世欠她的情。

　　头一个十年，兵荒马乱，与家人失散，午夜梦回时，依稀记得一只手紧紧抱着自己，浓浓的关切与暖暖的拍抚，不停安抚受尽折磨的小身躯。温暖的、粗糙的、宽阔的、厚实的，触感不是很好，但是令幼小的他觉得熟悉，觉得安全，仿佛是母亲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他安心地将自己的手搁在这只手里，多想将自己的未来和人生也搁在这只手里。醒来之后，他到处寻觅那只手的主人，但一无所获。

　　第二个十年，他成为漕帮子弟，游历了五湖四海，走过了大江南北，踏遍了名山大川。他寻花问柳，他倚红偎翠，他结识巾帼英雄，他寻觅追逐记忆中挚爱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就连衣襟上一丝熟悉的气息他也不放过。每每当他以为自己已找到自己的梦中人时，又惊觉不是，自己的深宅内院，换过了不少神态，模样，身段和她神似的女主人，但都只落得个郁郁而终。他的痴狂让他赢得青楼薄幸名，伤了无数的芳心，但伊人芳踪在茫茫人海之中无处寻。

　　第三个十年，他离开了名存实亡的祖国，突发奇想地认为或许伊人会在番邦异地等着他。他撇下功名利禄，红颜知己，孤身一人，飘洋过海，想在五大洋七大海中寻获那缠绕着自己灵魂中的淡淡暗香。做了十年的异乡人，佳人依然了无音讯，岁月却重创了自己的心，回国一看，沧海桑田，人事已非，大半个大好河山成了西方帝国强权的殖民地，他在自己的国土上成了二等公民。

　　第四个十年，他遇到了一位世外高人，得知自己魂牵梦萦的人身在南方的岛国上。他举家迁移千岛之国----印尼。他在这个南国的世外桃源，建立了自己的商业王国，遇到了不少奇人异事，重新认识天地的玄妙，学会了些奇门遁甲之术，也和不少酷似她热情天真的土族女子结下了情缘，但她们都不是她，填补不了他心灵的空寂。他不禁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他这世是否又错过她了呢？

　　第五个、六个、七个十年，他尝尽了世上的酸甜苦辣，看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经历了所有的人情冷暖，从一个野心勃勃的壮年，成了一个清心寡欲的不惑老者。一次次寻而不获的失望侵蚀着他孤寂的灵魂，而当他决定放弃时，在夜深人静的四下无人之时，他又感觉到她的朱唇蜻蜓点水般擦过他的额头、若有若无的一吻。他曾求神问卜，想知道自己梦里寻了千百度的她，是否还和他共存在天与地之间，但答案始终如一：是!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是可是伊人到底在水的那一方，难道真得是佳人难再得？

　　在他第七个十年结束前的年，他遇到了年仅十八的兰纳 ----- 一个拥有超能力的大雅族少女。第一眼看到她时，他相信自己找到她了。兰纳不像其它他搜罗的赝品，她一举手一投足，没有一处是和妻子相似的。但和妻子一样，兰纳所拥有的才能，让她不为世人所容，亲人族人都逼着她时时刻刻都要压抑着自己的才能，迎合着世人所立下的规范和标准去生活。兰纳的那年轻脸上找不到一点青春的无忧，她正在慢慢地被生活所窒息。兰纳蹙眉沉思的模样，让他想起妻子前半生的郁郁不得志。兰纳无奈的叹息声，让他忆起妻子那惊世的才学。兰纳身上的束缚，让他记起妻子在他死后的孤苦无助。他深信兰纳是妻子的转世，可他们相遇太迟了。兰纳是朵含苞待放的深谷幽兰，而他已是一只脚进了棺材的老翁。他们之间横跨的不仅仅是时间的洪流，还有太多太多的障碍。兰纳没有妻子的记忆，没有和他一样的前尘往事，没有共同的语言，没有一样的文化背景，没有太多太多的许许多多。

　　阿生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把兰纳收为义女，让后把她带离这个是非之地，重新建立自己的天地。当他把这个提案向兰纳提起时，她却说要以妻子的身份和他一起离去。

　　“为什么？”阿生强按下心中的喜悦问道。

　　“因为你很像我梦里的那个人。” 兰纳一脸认真地答道。

　　一个月后，阿生不顾家人的反对，娶了比自己曾孙女还小的兰纳为妻。他那六十多岁的长子气得中风，差点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他带着自己的小新娘离开家里的是是非非。他要为小兰纳打造一个人间的乐土，于是他在离大雅族群居不远的山林间建造了一个属于他们俩个人的世外桃源。兰纳青春的□□重燃他那垂锤老矣的身心，他的头发开始变黑，牙齿又重新张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又回到和妻子新婚的那段年轻无忧、意气风发的岁月里。他好想让这个梦永远做下去，但他知道在兰纳的这一生里他只能算是她生命里的过客，终究有一天他会先离她而去。世界第二次大战结束后，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于是，他以十周年结婚礼物为由，带着兰纳去环游世界。他希望能借此开阔兰纳的视野，让她知道世界有多么大，有很多很好很理想的男人等着她去选择。兰纳也察觉到阿生的变化，只嚷着要回去。他们提前结束了环游世界的旅行，回到家后，兰纳更是紧贴着阿生，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直到阿生去世的那一天。

　　阿生只听到兰纳低然的吟泣声，像是在向自己道歉，家人的声来来去去，发生什么事了，昏沉的脑袋并不十分清楚，只知自己的死亡，令家人笼罩在沉压的黑雾中! 黑雾像是一瞬间席卷到屋里，使每个人在他眼中都成了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楚。每一个形象都在碎裂、都在分解，兰纳黯淡的双眸，不知为何却让他的心如掏空了一般。幽冥无边的黑雾沉寂到可怕，仿佛这样弥漫着永远没尽头……被隐藏着的事实却又隐隐感觉到要浮现出来。隔着黑雾千寻，恍若有人在另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正是因为那个瞬间，蓦地有一道光如绳索盘旋而出，柔韧而又坚实地把他从这深渊救赎出来。

　　妻子微笑地看着他，所有的谜团也在那一刻解开了。

　　“兰纳不是你。”阿生讶然陈述这个事实。

　　妻子默默无语地点了点头。

　　阿生难过地好想号啕大哭，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只能大笑。他像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止不住笑意，一直哈哈大笑，笑到整个人趴在地上，眼泪从眼眶里不停地流下。

　　“我从来没有找到过你。”阿生失笑地说道。

　　“不，你找到我了。不过，你忘了。”妻子带着些许哀伤地回答道。

　　“我忘了？”阿生喃喃自语，“我忘了。”他的脑海中立时浮现起一个十几岁大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他记得他叫她“阿姐”。自小她就一直陪他玩，喂他吃东西，教他读书识字，有他的地方就阿姐，他们就这样在一起直到六岁逃难走散的那一年。他一直以为阿姐是他的姐姐，没想到是他的妻，是家里为他娶的童养媳。

　　“兰纳，为什么骗我？”阿生不明地问。

　　“兰纳没有骗你，你是她梦里的那个人。”妻子柔声地说，“你不记得她了？你再仔细想想。”

　　阿生想了好久，还是没有点印象，只好对妻子摇了摇头。

　　妻子叹息地说道：“她前世曾是你在扬州的一位旧识，名叫琦玉。”

　　“琦玉。。。琦玉。。。”阿生绞尽脑汁，只记得琦玉像妻子一样酷爱翠绿，常常一身荷绿色的打扮，其他的他一概不记得了。

　　“琦玉痴恋你一生，知道你喜欢绿色，终身只穿这色。她知道留不住你，但她还是奢望你会有一天回头望她一眼。”妻子同情地说道，“可到她死那天，你都不记得她这个人。”

　　“你怎么都知道？”

　　“因为我一直都陪着你。我和你失散的那一年，就被人贩子卖到南洋，可惜不幸死在船上。我一直挂念身子单薄的你，不敢去投胎，千辛万苦地才得以回到你身边。我看你为了找我跌跌撞撞那么多次，便想劝你放弃寻我的念头，因此在你身边安排了许多和我相似的女子，谁知你还是不肯放弃。”妻子回头看了看被遗留在尘世的兰纳，“直到她的出现。她用尽她一生来模仿我，她可以说是另一个我。”

　　阿生要说的话都噎在了喉头，那双黑眸正直直的看着妻子，里面仿佛盛满了不能吐露的千言万语。

　　“至少你走的时候，没有半点牵挂遗憾。”妻子劝解地说。“走吧。不要带任何的怨念离开。”

　　“你说什么，就什么吧。” 阿生忆起生前兰纳对他的千般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说，“我们现在去那儿？”

　　“去一个可以让我们重新生活的地方。”妻子答道。

　　“我不要去投胎。”阿生猛然止住脚步，“我不要再在人群中寻找你的影子。”

　　“你放心，这次让我来找你。” 妻子安抚地说。

　　“真的。”阿生深情地凝视着妻子。

　　妻子笑着回应着：“真的。”

　　突然遮天避日刺目的白光一闪，刹那间本来因黑雾遮挡而黯淡的天空像被点燃般明亮。夫妻两人携手走进白光之中，我也不由自主地追随他们的脚步。可是谁知下一刻，我突然觉得顶上的苍穹似乎裂开了，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流溢而出，再也无法阻挡。但马上缝隙被弥补，一切又陷进一片浓密且鬼魅的暗红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