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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路遇故人 ...

  •   京师去西郊香山路上,晓风凛冽,万籁肃静。满山遍野的寒梅层层浮动,中间杂有未凋尽的蜡梅,映着林间积雪,如一幅彩色斑斓的雪梅图。阵阵幽香在四周浮动。天空一连几天灰蒙蒙的,今天才透出难得的阳光。虽然早过了元宵,却无一丝早春气息。寒冷将空气凝结,人影杳绝,偶尔有几声寒雀啁啾,益显出梅林的凄清幽静。这时,林间青石板小蹊传出一串铃声。两匹白鼻梁、白肚皮的青色毛驴,款款地驮着人从林中转出。寒风刮动树梢,花和雪纷纷洒落在人头上、肩上、衣服上。前面的人浑然不顾,眉目扬处,洒脱昂首,朗吟:

      “飞梅和雪洒林梢,花落春颠倒。驴背敲诗晨寒峭。群峰缈,林雀噪,路迢迢。游人拍手放翁笑。花娇雪凋,画图难描。尘衣风帽,寻诗在香山桥。”

      那人转身向身后道:“天赦,红妆素裹的美景真是赏心悦目。想不到京师有如此怡人去处,不枉今日一游。

      “是的,老爷说得对。老爷在京师憋久了,难得今天放晴出来散心。刚才的歌,小的懂得是老爷心里高兴。”说话的人是个青年随从。他头戴玄色无檐厚毡帽,穿褐色短长袄,高腰皂褐套裤、油鞋。驴背上驮有书袋、酒葫芦。

      “说得好!”那人放浪形骸地仰天大笑。笑声从树丛中传出,在梅林间回荡。他又高吟起来:

      “千雪万霜受尽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原没东风心情,如何共海棠……”

      “那是南粤乡音呀!是何位乡亲仁兄在此高吟,有这风雅!”随着声音,青石板蹊径中跃出一骑。马上人停鞭凝视,见那放歌人,头戴紫锦缎四方平定巾,天蓝色湖湘绸交领儒袍,外罩出风狐毛斗篷,三绺长须年约四十光景。戛然怔惊,滚鞍下马。惊喜呼道:“来的莫非是故人袁元素兄台么?”

      “咦,在下正是袁崇焕。”拱手对望。

      那人弃马,奔近驴前一拱到底:“原来正是元素兄,稀见,别来纳吉安祥?”不等回答又接着热诚地道:“元素兄久违了,想煞小弟。怎么来到京师的,不是在邵武当县太爷么?到京师怎地不来找我陈子壮。”

      “在下三年秩满,奉旨晋京面圣述职的。到京师本想访谒故旧,又因不详各人府地,稽延下来,也就息了这念头。”袁崇焕跟着跨下驴。

      “唔,在下听吏部考功司同僚说及这事,却不知道有兄台你。否则,也会去各会馆寻访的。”

      一阵寒风吹来,卷着片片残花枯叶扑向头面,众人都缩颈袖手感到寒意。

      天赦已经下驴,走到袁崇焕身旁去拍掉草屑灰尘。陈子壮看了一眼,问道:“是随从么?好个精明后生。”

      袁崇焕侧身道:“正是。天赦来见过陈老爷。”

      天赦行礼道:“叩见陈老爷。”

      “哈哈罢了。还是个乡亲呢。”

      “子壮兄,你骑马去哪儿?”

      “去西山无相寺。你可知道,普光和尚打从南海来此,挂单在那里。寺虽破旧却风景绝佳。我去取陀罗经,顺便去叙叙。一块儿去吧。”陈子壮微笑。

      “远不远?”袁崇焕犹豫未定。

      “那寺离这里不远,虽在僻野,潭影清澈,林木深幽,是个游赏雅地,去吧。”

      袁崇焕听到这里,被挑起游兴,道:“既然普光上人在此,分别已久,少不得要去一叙。你骑马,我们骑驴,怎么走法?”

      “哈哈,道同骑异有什么碍事,并辔慢慢走就是了。”

      “好个‘道同骑异’,我们就边行边谈吧,上马吧,我们骑驴并辔走。”

      陈子壮与袁崇焕是同年同科进士,他留在京师翰林院任庶吉士编修,袁则外放福建邵武任知县。别后久未通讯。

      陈子壮想:他来面圣述职,仕途肯定顺遂,否则吏部不会推荐。“元素兄,你来京面圣,几时到京?我想一时不会朝觐的。”

      “为什么呀!”

      “咦,你还不知道,目前朝廷上下,枢阁重臣正为达虏猖獗,忙于筹划应付策略,哪有时间分开手盘弄这码事。”

      “我在京师已等了二个月,原来是这个缘故,真是不巧。”

      “不过,朝廷目前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会提前召见的。”陈子壮宽慰袁。

      “是的,关于弭平虏氛,在下亦听说朝廷已有决策,派熊廷弼,就是飞白大人为辽东经略,王化贞为广宁(今辽宁省北镇县)巡抚,共同御敌去了。熊廷弼可是一员帅才呀。”

      “我的兄台,事情并不那样简单。经略与巡抚的战守策略是南辕北辙走不到一起,已经影响平虏大局。唉,一时说不清。今天下午兵部职方司余大成老年得子,设汤饼宴,邀请各司僚友同事,你我何不同去讨杯酒喝。那里僚友多,什么内容都会谈论的。说不定辽东的战与守牵涉到各个问题,是热门议题呢。”

      “那敢情好。”袁崇焕心里高兴,双眸煞时明亮:“不过,去闯席岂不有些冒昧?”

      “你本来洒脱惯的,当了三年县太爷变得拘谨了,不,是学会拘谨了。不妨事的,说起来都是熟人,大成可极随和好客,还不倒履相迎?”

      “那就一切仰仗了。”

      不知不觉已经出了梅林,转入山谷。谷里苍松翠柏为雪罩盖,仍是倔强地露出苍虬矫健。霜草枯藤远处迷蒙一片,似烟雾笼罩着远山群峦,只有一泓潭水无声地在流淌着,弯弯的碧泉流得很远很远。没有半个时辰,一堵褪色的朱门红墙,呈现在百步内外,无相寺到了。

      陈子壮踏阶上去叩山门,半响,一个小沙弥开门笑迎:“霜雪封径,香客绝迹,檀越们诚心礼佛,踏雪进香,阿弥陀佛,佛祖会降福的。”合十侧身让进。

      陈子壮应声说:“小师傅,我们三人是来专访普光上人的,也会烧香随喜。”

      三人跟随小沙弥踏上积雪扫净的石阶,经山门绕大殿,穿过边廊由角门进入西偏院。普光已闻声迎出,合十稽首笑道:“怪不得今晨一早,喜雀噪林,原来是贵客降临。元素檀越来了,没有远迎,恕罪,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始终在胸前没有放下。

      袁崇焕见他寿眉衲袍,面色红润,比当年在南海柯林寺更壮实旺健了,只是须眉参白,皱纹增添多道。笑着还礼:“今晨不是邂逅文忠兄,还不知上人在这里清修。”

      “柯林结社别后,多年未晤,老衲正在猜念呢。”

      陈子壮朝前一步:“有缘,则不远千里可以相见;无缘,则咫尺对面亦会失之交臂,哈哈,我们三人都与上人有缘呢。”

      “上人慈祥和蔼不减当年。”袁崇焕添了一句。

      “老和尚虽童头豁齿,却是一副寿相。”天赦低声暗道。

      “哪里,哪里,不雨花自落,无风絮亦飞,老矣。”向天赦微笑点点头。“这位小施主眼生得很,是……”

      袁崇焕接口道:“是我的随从。”

      “噢,年青矫健,面相忠实,是个好随从。”

      普光将三人迎入小禅房。三人坐定后,普光跏趺拜团上,自行闭目。房内静悄悄、空荡荡的。寒风不断从窗隙渗入,穿衣入骨。

      陈子壮不禁微微摇头,随口吟出:“寒冷萧疏一禅房,枯僧入定行脚装。”叹气道:“你老和尚不远千里行脚到这座枯荒野寺断香冷烟,来结什么缘参什么禅。我看还是收拾行囊拄杖回来的地方去吧。”

      袁崇焕给陈子壮一说,转目留意禅房陈设:一张佛桌,一座佛龛,几个青布蒲质拜团,真是寒碜。也忍不住随着说:“上人,你是春秋已高的人了,在这里修行实是清苦,我看还是回柯林寺去。”

      “老衲厚皮粗骨,吃得蔬糠,穿着百衲,耐得饥寒。所谓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行脚千山万水才能修炼。老衲是佛在心中坐呢。”普光看了三人一眼,哈哈笑道:“我们不谈这些,难得相会,谈谈你们情况吧。”

      两人摇头不语,只是瞧定普光微笑。天赦设法弄来两只座椅,供他们坐下。

      普光见无人搭腔,就说:“你元素檀越怎么到京师来了?目前这里谣言纷起,都说达虏刀兵迫近关门。不少达官贵人出京回避。你却来凑这热闹,何必呢?是身不由已么?”语含禅机。

      小沙弥送来红泥竹炉,炉上置放瓦壶吱吱冒气。替三人筛茶送上。然后转身出房。三人捧过茶,顿感热气拂面有些暖和。

      袁崇焕点首说:“多谢上人关心。”就将来京原因简略说了。末了叹气说:“来京师快两个月了,度日如年,还在等呢。”

      “阿弥陀佛,观檀越气色,见过皇上后,兴许会留在京师的,施主的面相是热闹场人。”紧紧瞧了一眼袁崇焕叹气说:“不仅热闹场人,还是位贵人呢。既来之,则安之。前途无量呀!但看造化如何。”

      “哦,有这可能。”天赦咧嘴一乐。

      “但看天意缘法,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人定也能逆天行事的!”掠视袁崇焕一眼,手捻佛珠,喃喃涌起经来。

      袁崇焕淡然一笑,挺身直坐,脸容壮严地说:“留京也好,向圣上进尽忠言,竭智报国;出京也好,除暴安良,为庶民谋福。古圣人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之志耳,否则读圣贤书所学何为?”

      陈子壮不禁动容:“元素兄壮哉。”扬眉微笑:“人各有志嘛,我将返里养母。”袁崇焕默默看了一眼陈子壮,再各无所言。

      天赦只是看着普光念经。

      室内静静的,只有瓦壶的吱吱透气声和轻微的诵经声。半响,无诵经响声,老禅师好像真的垂目入定了。

      陈子壮站起背着手,望着窗外一棵老槐树出神。袁崇焕想着下午要去余府的事,正想招呼陈子壮,打算返回居所,瞥见墙上贴有偈语,是本朝莲池大师的:

      赵州八十犹行脚,只为心中未悄然;

      及至归来无一事,始知空费草鞋钱。

      陈子壮见状,走过来低吟,赞叹说:“大师说得透彻。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色相是空,本来空寂无所有。”

      袁崇焕微微皱眉:“文忠兄所言错矣。关外刀兵砍伐声岂是空的?关内流民流离失所岂是空的?大师所说是昔年的事,佛门慈悲,现在不会如此说了!”瞥了一眼普光,又说:“目前关外兵荒马乱,哀鸿遍地;关内是流亡载道,乞讨满路。大师的偈语定会改写的。文忠兄回去吧,不是下午还要去余大人府上么?”

      普光忽然睁目,开口笑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各有悟性,佛就是悟,就是没来由地打扰了老衲的参禅。”

      陈子壮笑嗔:“老和尚,你参的是野狐禅。你闭目诵径,岂是待客之理。赶快取陀罗经来,我们要辞别回去了。”

      “施主的嘱咐,老衲怎敢忘怀。”普光起身一个合十,出户去了。

      袁崇焕见普光出房,诧异地问陈子壮;“文忠兄,你好端端在京师供职,怎么想挂冠返里。是否也怕达虏,藉故回避呢?”

      陈子壮哈哈大笑:“非也,在下岂是畏惧达虏之人,各有志嘛。我三年多来沉沦宦海,如枷锁在身。”

      “为何?”

      “兄台有所不知,在下疏性脱略,不减当年。至于翰林院虽是清要之地,官场的肮脏已经浸渗进去。结党营私,党同伐异,门户之争,相互倾轧,是非不论,权势是求。圣贤之道沦丧尽矣!”唉声道:“弄不好就有不测之祸。洁身引退远离是非场所,当是善策。薄田数亩足可养母,苟延乱世,昼耕夜读,只能独善我身了。”

      “兄台正在英年,风华方茂,何必如此颓唐?”

      “元素兄,目下是天示象。一个月内两圣归天(指万历和泰昌两帝);连年蝗旱,饥民骚动,关外达虏又在秣马厉兵,四海内外惶惶不可终日。朝内枢阁重臣有几个在忧君愁民,昼夜无懈?却文恬武嬉,在过升平日子呢!”

      “不是新皇登基,正在励精图治么?”

      陈子壮压低声音:“今上正在幼冲,太阿之柄堕于内监之手。古人所谓:持火置于积薪之下而寝于上,火未及燃犹视之为安也。大厦将倾,我是无能为力,不南返更待何时,老母正日夜倚闾望呢!”

      崇焕有些动容,却不以为然,想提质疑嘴动了几下没有出声。

      普光走进禅房,给陈子壮递过黄布包袱:“代老衲向令堂菩萨祝福,阿弥陀佛。”

      陈子壮谢过普光,转身对袁崇焕说:“谢上人,我们告辞了。”

      普光合十说:“走吧,人生聚散是个缘。好花多风雨,人生有别离,天意如此,勉强不得。”跟着三人后面送行。

      袁崇焕临出门。回头说:“上人留步。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拾暇会来聆听你的三宝妙音。”

      “哈哈,老衲行脚僧,云飘无定,要看缘法了。”

      出得寺门,二驴一马走到歧路。陈子壮持辔问道:“元素兄何处下榻?”

      “我不在驿舍传所,那里迎来送往人多嘈杂。现暂住安定门内石狮子胡同吴家客栈,问讯就知。”

      “下午申时初刻,邀你去余府。”匆匆揖别,一连几鞭,跃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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