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来去无定的风

29、林若西

　　久与卿卿两分离，蜂狂蝶舞倍相思。
　　心如枯草期甘露，思君黯黯凄艳时。
　　——仓央嘉措

　　林若西当年回家乡时，大学生毕业签单的时间早过，她奔波许久，并没有找到合意的工作。母亲身体一天天憔悴，但还是常微笑着抱着女儿，母女二人一起哼着《莫愁》。哼着哼着，若西的声音低下去，断断续续，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倏而成片。
　　她扑倒在母亲怀里，痛哭失声。
　　母亲陪着她一起流泪，她知道，那颗娇弱的女儿心，经受了多大的折磨。
　　若西不敢老这样下去，她会把母亲拖垮的。母亲那么艰难地供她上了大学，现在，该是她回报母亲，让母亲享享福的时候了。虽然母亲目前还不需要她供养，但是，母亲会一天天衰老，母亲的身体也会日渐衰弱，而若西，已没有别人依靠。
　　她只能靠自己。
　　她们这里地处偏远，经济一直并不发达，但近年来，市里大力招商引资，新成立的开发区、工业园正如火如荼。人们的观念，还以进行政事业单位为正途，若西却不得已，应聘进工业园盛华鞋厂做文员。
　　她做得非常用心。虽只是打字复印传真收发，她却藉着各种资料及分送文件，了解信息，参观车间，把整个人事管理与生产流程弄得通透。她时刻不肯让自己闲下来。偶尔一疏神，过去种种就会涌进脑海，她不能忘掉原秋，不能。
　　她也深自痛恨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金钱的重要。她虽行为上独立，原秋却是她心底里的依靠。她没有想过商场原本腥风血雨，翻手覆云。在那样的时刻，她没有了任何掌控命运的机会。
　　她仿佛才从梦中醒来，看到现实。那是需要金钱才能生存的社会。而这个变数越来越大的时代，除了金钱，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被紧紧握在手里，而不会背叛、抛弃自己。
　　她需要金钱。为自己，为母亲。为……爱情。如果不是金钱，她怎么会失去爱情……
　　她不能多想，只能拚命工作。她要努力，她要工作，她要闯出一条路来。
　　钟厂长很快注意到了这个不爱多话的新人。
　　有一次他电话她过来：“把这份资料复印送到生产部一份。”
　　她低头一看是香港总部来的近期各种鞋子的出货日期。她问：“不送仓库一份吗？”
　　他说：“不。”
　　她不再说话，转身出去。他心里暗自笑了笑。这份资料，本来就是仓库主管李小姐刚从香港带过来的。才来三个月，这个文员已清楚了各职能部门怎样配合工作了。
　　不久，负责样品的文员辞工。人事主管报上拟定替补时，钟厂长淡淡地说：“叫林若西做。”
　　“那么，林若西的工作……”
　　“她还兼着。加薪200元。”
　　每个文员的底薪是800元。林若西并没有多说什么，就把新的工作也接了下来。钟厂长冷眼看着她在原文员的带教下，从鞋子的各种材料一一学起，并跟各车间联络，把样品做出来。
　　工厂的圣诞派对上，职员们端着自助餐，吃着喝着，互相聊着天。钟厂长举着酒杯，向各主管招呼着。走过林若西身边时，他忽然住脚，问：“你对你的工作和工资怎么看？”
　　她平静地说：“我觉得，现在多学点东西，比报酬更重要。”
　　钟厂长没说什么，走了。
　　六个月后，钟厂长叫人事主管重新招聘两个文员，接替林若西的两份工作。林若西被调到生产部，当生产员。又过了三个月，香港总部培训主管级别人员时，林若西也被派去参加了。
　　回来时，在香港机场，她遇见了原秋曾带她参加聚会时认识的同学。
　　她百感交集。毕业经年，人事早非。只是心中的创痛，仍不能提起，不能触碰。
　　周景宏一直跟她有联络，也是从他口里，她一直了然着原秋的情况。原秋迟迟不肯结婚，她却已无法回头。
　　她主动迎上去，和那同学寒暄，问候所有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最后她貌似不经意地说，自己是去香港夫家亲戚那里回来。
　　她是如此地狠心啊。
　　邵青青亲自打电话，告诉她他们成婚的消息。那时，她已坐上了生产部主管的位子。
　　她的职位一直在升迁，薪酬在涨，厂长培养自己的势力，对她有意栽培，她则借助这个平台，让自己更大地发展。只是，忽然间，所有的努力，都没有了意义。
　　她多么不想做什么女强人。她本来只想有份平凡安稳的工作，和相爱的人恩爱甜蜜到老。她多么想一切重新开始，春正浓，花正开，她的原秋正沉静地向她走来。可是，可是她没法改变那一切，那猝然的变故，残酷的现实，母亲的深恩与呼吸与共的恋情……老天，对她和原秋何其残忍！
　　她摇摇头，仿佛要摇去一个梦。最平凡的愿望，却是最不能实现的虚空。
　　偶尔捧着茶，她会无意中恍惚起来。窗外柳暗花明，熏风轻拂，室内的她，只是一个无知的女子，浑然不觉身处何处。她只是一枚棋子，命运之手，不知要把她抛向哪里。她只是机械地按着既定的轨迹，日日前行，身不由己。
　　马玥要给她介绍自己行里的同事，她拒绝了。她心里还是容不下任何人。
　　直到，原秋得女的消息传来。
　　她明白，是时候了，是她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她也要走这步免不了的人生路的。找个人，结婚，生育，陪孩子长大，直到终老。
　　人生原不过如此。
　　那些情，那些爱，又如何。再深重的感情，也敌不过现实。那是大多数人不能完成的理想之梦，她林若西，也不过是，一介凡俗女子。
　　钟厂长托了仓库主管李小姐找她，要给她介绍个台湾的农场主，那男子性格内向，说是台湾的姑娘已太过张扬，希望在大陆找个传统的，文秀的女孩子。婚后，她可以不用辛苦工作，只在家相夫教子。钟厂长特意交待，要她不必勉强，其实他也不希望失去这个踏实肯干的生产部主管。只是朋友情面上却不过，再说，这是做好事积德行善。
　　若西沉默良久，一时不能决断。

　　那台湾男子只等她点头，便会飞赴大陆同她见面。若西延挨了几个月，看看拖不过去了，仓库李小姐又约她谈话。
　　李小姐未婚夫是香港人，常在周末飞过来看她；她也常借工作之机回香港约会。两人早准备结婚，只是钟厂长从台湾来，于这里还不相熟，所以同是台湾人的她，一直被挽留着。她准备明年就辞了职，做全职太太。
　　“钟厂长很看重你。”李小姐说。这个台湾女子，一直与大陆员工保持着不疏不近的态度，说话不疾不徐，温和平静。
　　若西知道她的来意。
　　“不知你在职业上是什么打算？做职业女性，当然不错。不过你知道，我们这种制造商，只是借机在内地占点政策的光。过几年，政策上优惠没了，员工报酬也上去了，其实这制造业就没多少利润了。那时，工厂可能会迁到更落后的国家去。”
　　若西也知道这些情况，只是她一心往前冲，还没来得及多想。
　　“这种加工制造业不是大陆经济的重点，作为优秀主管，你有想过随工厂转移吗？”
　　若西微微垂首，暗自心惊。
　　“其实女生啊，最终也要结婚持家的。”李小姐转了话风，“台湾大陆文化相近，以后交通也会越来越方便……”
　　若西心中只是潜流暗转：离开这里，远远的，忘了这一切……其实，真忘记，又何须刻意。台湾那个地方，如此遥远而陌生。她虽去香港受训，却始终感觉港台是两种风情。香港开放，包容；台湾，台湾……她看不懂。她不知为何深自畏惧。
　　李小姐提醒她，工作不是久远；可是也同时提醒了她，她真的有抛下一切远走高飞的勇气吗？如果她可以面对台湾，那么，她也可以面对随工厂转移。无论哪样，她都是孤身一人，去面对那种全然陌生的环境。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这几年来的努力，不值一提。
　　她再次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李小姐没想到她还是拒绝了。她略略意外，不过随即微微一笑，请她喝茶，再绝口不提此事。
　　工厂的一切仍照常运转，只是她心里多了份忧思。她与马玥介绍的男子见面，不咸不淡地约会。这天接到老班长通知聚会的电话，她才惊觉，不知不觉中，竟已是毕业五周年了。
　　一班同学有一多半成了家，有的是开着车来的，有的则愿意付所有聚会费用。于是省下的费用，被公议给没来参加聚会的某同学，他失业了，父亲且在生病。若西不由得感慨：同班时，能看出多大差异来呢，现在不过五年，却如此不同。再过几年，该更是天悬地隔了。
　　她们一个宿舍的女生，见面分外亲热。顾碧琳拍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唉呀，若西，完全一个白领形象啊。啧啧啧，真没想到，写文章的也能成商场精英。”
　　若西在同学面前也不客气：“算了，别损我了。让我瞧瞧你这个幸福的小女人，这两年光顾着老公和小家了，都不跟同学们联系。”顾碧琳结婚后成天粘在家里，家里家外都不让老公插一把手，她们室友间有所风闻。
　　“哈哈哈，”顾碧琳笑，“听谁说我坏话。”
　　她们也不免问到她：“成家了没有？”
　　若西微笑：“找好了，保存着呢。”
　　“呀，放冰柜里保鲜着哪。这年头倒也是，不看好，煮熟的鸭子也会飞了。”
　　这话说出，大家都微一错愕，若西却不在意地一笑：“是啊，所以现在一等煮好我就先吃掉它，哈哈。对了，晚上要跟老班长说，上份北京烤鸭来。我还真喜欢这味道。”
　　同学们去校园逛过来，那些花园，那些教楼，那些宿舍，还有图书馆，游泳池，还有那些老师，辅导员，书记，院长……新生代的大学生们，青春朝气的脸上，满是对爱情的陶醉，对未来的憧憬。他们诧异地看着这群成熟的人，不知他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若西一时恍惚，那些隔了五年烟尘的日子，似乎要呼啸而来，却，又摸不着一丝痕迹。
　　晚上，他们请了些老师和高年级的学长们聚会，拍照。周景宏自在其中。他往来酬酢，谈笑风生，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互相攀扯着敬酒，厮闹。
　　饭后，同学们还要去K厅。老师们借口家里有事，一一推托了。若西溜出来透口气，周景宏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去走走吧？”若西不反对，两人沿着人行道漫步起来。
　　灯光璀璨依旧，街道夜色正浓。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如此遥远，今天，却又似乎触手可及。
　　两人叙了别后寒温，闲闲地说些物是人非，抒发些浅浅感触。也不知走了多久，若西觉得走得差不多了时，周景宏也似一样心思，缓缓停住了脚步。
　　“往回走吧？”若西笑问。
　　周景宏深思地看着她：“若西，你不知道吧，原秋，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