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光》不言齐语

4、鸡胸驼背的卡西莫多

　　小时候木和风也有和父母在超市里走散的经历，那时眼前视线全被泪水模糊，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路在超市里乱窜。最后在原地被父母找到时他们很是哭笑不得地说：“小风这么大个娃娃居然也会走丢，还哭鼻子，真是丢人啊！”之后的一路都在笑着打趣她。

　　他们自始至终从来都没有去体会木和风心里的感受，那种猛然间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感受，好不容易找到了父母，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委屈，所有人都当这只是一个玩笑，一笑而过。

　　木和风一路上边和小男孩一起寻找，一边用很温柔的语气安慰着他：“不要怕哦，如果待会儿爸爸妈妈他们不在超市门口，姐姐就带你去找负责广播的叔叔阿姨们帮忙，肯定可以找到爸爸妈妈的。”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程，木和风突然听见身后有一个女声惊慌地响起：“阳阳！阳阳！”

　　那个小男孩猛然回过头甩开了木和风的手，然后奔跑过去，边跑边哭着喊“妈妈”。木和风站在原地看见那个女人紧紧抱住了自己跑过来的儿子。

　　这本是一个大团圆的亲子团聚场面，实在是值得观众们投来欣慰的目光，结果下一刻，那个女人还没有从找到儿子的喜悦中缓过来，她就声色俱厉地喊住了木和风：“你站住！你要把我儿子带到哪里去？你是干什么的？”

　　木和风被她这么一问就蒙了：“什，什么？我是带他来找他的父母的。”

　　那个女人说：“这年头人贩子这么猖獗，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电视上那些拐卖小孩儿的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还不是一肚子坏水儿！”

　　这个时候她们周围来了一群旁观的人，时不时对着她们指指点点，再悄悄对旁边的人发表一下“高见”。

　　木和风这下听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哪是仍由别人泼脏水的，于是木和风不由分说开始为自己辩解：“你自己不把孩子看好，我给你送回来还有错了？你没看见我身上穿着志愿者的衣服吗？我一个大学生干嘛要去拐卖小孩儿啊？”

　　那个女人见她语气不善，更是底气十足：“看你这牙尖嘴利的样子就不是个好人！你说你说大学生志愿者我就信啊我在超市门口才一转身儿子就不见了，谁知道是不是你带走的？”

　　木和风毫不示弱：“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讲道理啊？我如果要带走你儿子我还往回走干什么？你问他我是不是在商场门口遇到他的？”

　　然后那个女人问了一下她儿子，那个小男孩很诚实地点了点头，木和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那个女人这才有些讪讪的，但是仍然不完全相信木和风，这从她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木和风对于这些目光总是异乎寻常地敏锐。

　　果不其然她接下来又色厉内荏地说：“小孩子还小，怎么分得清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木和风对着她翻了个白眼说：“你要不信我们去看监控，如果是你错了，我有理由找你要精神损失费。”

　　那个女人一下子哑口无言了。

　　木和风也不想在这里多废口舌，一早上还不错的心情全都一下子被打碎了，掏掏心底现在就只剩下失望无力和疲惫。她转身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像迅速逃离周围这些带着猜忌怀疑和恶意的目光，还特意绕过了刚才来的那条路，避免回去的时候又和这对母子碰上。

　　一路无言地坐车回到了学校，她径直往宿舍走去，连吃饭的心情也没有了。

　　人前木和风可以牙尖嘴利地为自己辩解，但一到了人后，所有她无法控制的负面情绪像是报复一样潮水般涌上来，不压垮她誓不罢休。

　　马失前蹄，第一步没有成功不说还崴了脚，她感觉自己这下有严重发作的可能，经过上次的教训，她想还是不吃午饭了吧，免得到时候吐出来。

　　进了宿舍，只有孟晨一个人在，她看见木和风进门就很好奇地问：“怎么样？这个活动好玩吗？”

　　木和风心不在焉的回答她：“还行。我有点累，先睡一觉了。”

　　孟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该不会是去搬砖或者扛大包了吧？累成这样。”木和风没有搭理她，自己爬上床躺着了，连衣服都没换。孟晨很有眼力见儿地没有再问。

　　睡着了就好了，梦里没有抑郁症，木和风这么认为。

　　“看你就不像个好人！”这句话突然就回荡在了木和风的耳边，像一句石破天惊的咒语，她自认为不是一个多善良的人，但是现在光看外表就能看出来不是好人了吗？

　　她之前看过一些病友讲述的经历，有些病友心里就认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卑贱最十恶不赦的人。木和风虽然从来没有过这么看贱自己的想法，但是这句那个女人无意中说出的话深深让她感受到了那种感觉，无论你做什么是都弥补不了你是世间无法救赎的恶的感觉。

　　闭眼躺了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她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感觉自己逐渐要被眼前的黑暗中升起来的溺水感淹没，木和风又赶紧睁开了眼。眼前从一片漆黑变成了一面苍白无聊的墙，一直盯着发呆到眼睛都发涩了，木和风仍然没有想睡觉的意思。

　　深呼吸了几下，木和风从包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不出意外的，瑶华早就发来了消息。

　　“怎么样？结束了吗？吃午饭了吗？”

　　“姐姐给你的独门秘方是不是很有用？快夸我。”

　　“要是没用的话也没关系，毕竟你那个地方的人和我这个地方的人又不是一个品种，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嘛。”

　　木和风看着这一行行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怎么配得到别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就在几个小时前自己还在嘲笑别人是中二病晚期患者，自己这么尖酸刻薄的人也配有人同情吗？

　　“你的秘籍很有用，真的。瑶华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就是一个鸡胸驼背的卡西莫多，丑陋无比，人人厌弃，你还是不要再管我了吧，不值得。”输入这行字后，木和风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发送，她不敢去想屏幕那边的瑶华现在是什么感受，如果是自己的话，那就再也不要和这个白眼狼来往了吧。

　　把手机关了机，她现在只想沉浸在一个人的孤独里，寝室里孟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正好给她营造了这样与自己独处的机会。

　　木和风在床上侧躺着抱住膝盖，尽量把自己团成体积更小的一团，耳边无比清晰的听见自己渴求空气的呼吸声，她就这样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难受缩在这个自我保护的躯壳下面，自己消化一切内在的不断吞噬她的魔鬼。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着，木和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睡了一觉了，只是这个觉并没有让她有休息下来的感觉，依稀觉得大脑就没有停过，手往脸上一抹，湿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哭过。

　　颓废地爬下床，到洗漱台草草地洗了个脸，木和风漫无目的地坐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拉开了一个抽屉想拿一本书出来看，结果因为走神，无意打开了那个装着药的抽屉，映入眼帘的就是上次支离破碎的“文拉法辛”的盒子，一直都忘记了收拾，木和风看见后一下子愣住了。

　　犹豫了良久，木和风鼓起勇气决定做第二次尝试。

　　用指甲划开那层锡箔的包装，拿过自己的水杯，木和风在心里默数一二三，然后迅速把药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吞了下去。

　　这次比起上次来说心理上的抗拒并没有小一点，反而吃完药后她一直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再次呕吐。

　　为了分散注意力，木和风把另一个抽屉打开，拿出里面的书来看，而且是需要计算动脑筋的学科，她想这样也许会好一些。

　　但是注意力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集中，木和风强制自己双眼不能离开书本上的字，看不进去也要把脑袋强行掰开塞进去。

　　想吐的感觉这次还是没有躲过，只是还好木和风中午没有吃午饭，胃里实在是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因此憋着难受了一阵过后自然就好了。

　　这个时候木和风想起来自己之前给瑶华发的那两句话，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有些忐忑和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开了机。

　　当时对面瑶华看见她突然发来这样的一段话一下子在原地一片空白，不过这只是一瞬，她马上感觉到十分担心，以前这个女孩虽然态度冷淡，但是就算是劝她放弃也只是委婉地建议，这次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瑶华急急忙忙地输着字：“出什么事了吗？妹妹不要怕，有你瑶华姐姐罩着你呢。有事说出来会好很多，我会一直在这边听的。”

　　结果消息发送出去半个小时后，瑶华的手机都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地像一潭死水，她心里的担心越来越大。不由分说地，她又开始发第二条消息：“谁说你是鸡胸驼背的卡西莫多了？只是那些人没有办法认识到你内在的美，那是他们的损失！如果你看见自己丑陋无比，只是因为你被那个卡西莫多的影子蒙蔽了，那是光影下你内心的假象，拿掉那个影子，在阳光下你还是最美的。”

　　显示已发送后，瑶华就静静地靠在自己的病床上等待对方的回信，她从来没有这样去关心过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但是这种感觉让她非常充实非常幸福，像小孩子做了好事被大人奖励了一颗糖的那种简单的幸福。

　　但同时也有些手脚无措，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阳光照在这个女孩子的身上，这个女孩子总是让她感到心疼，不由自主地想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

　　木和风以为自己这么一折腾时间应该不早了，结果手机一开机她看见才下午两点钟，记得她回寝室的时候是快到一点。

　　在消息通知栏果然有一个醒目的小红点，木和风略有些紧张地点开了那个界面，由于现在反应比较迟钝，一字一句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她才完完全全地读懂了瑶华的意思，然后就呆呆地定在自己的椅子上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现在内心的感受，有惊喜，有感动，有自卑，有难过，还有无措。

　　就像一个在阴沟里爬行多年从未见过阳光的人，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束过于明媚的光，然后渴望的同时又不敢伸手去触碰，怕自己的肮脏污了这束光，怕自己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灼伤，但更怕自己满怀希望后这束光却只是一个泡影，转瞬即逝。

　　直到手机都自动熄了屏，木和风还没有从内心的波动里缓过来。她又把手机点亮，把那两条消息再次看过一遍，确认了这是真实的之后，木和风无比郑重地开始回信：

　　“谢谢你都这样了仍没有放弃我，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成为你的朋友。我很抱歉之前的轻慢，我真的没有办法一开始就相信别人的善意，但是你真的让我很感动。我会尽量让自己好起来的，但是也希望你真的不要对我太好了，我怕我最后做不到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影响，这样我会非常愧疚。”

　　一直拿着手机的瑶华一看见那边发来了消息，立即以“跑”马观花的速度扫了一遍内容，然后又迅速发送了一排小太阳，这才放下心来仔细看对方具体说了些什么，结果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

　　于是木和风接下来看见了这样的回复：“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困难，但是我们都不要轻易放弃好吗？我有付出善意的自由，你也有接受善意的自由，所以不要再说什么‘不要对我太好了’这样的话了好吗？”

　　木和风心虚地发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嗯”字，她实在是没有信心，但是好歹现在暂时有了想要变好的欲望了。她发完信息过后觉得心里满满的，而且也不难受了，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瑶华的作用。

　　安安心心地看了一会儿书，木和风居然感觉到自己饿了，这才想起来奔波了一早上而且还没吃午饭，早上的那点早饭可能早就连一焦耳的能量都不剩了，看了一眼时间也差不多可以吃晚饭了，木和风带着手机和学生卡去了食堂。

　　路上瑶华又发过来了一连串的消息，木和风打好饭坐下时一条一条地查看。

　　“你加我微信吧，这样我们好联系，还可以视频。”后面跟了一张二维码。

　　木和风其实不太用微信，确切地来说她所有的社交软件都不怎么用，但是她还是扫描了那个二维码添加到了只有寥寥几人的通讯录。

　　瑶华那边很快通过了好友验证，她发来了：“你好，我叫许瑶华，很高兴认识你。”

　　木和风回复：“你好，我叫木和风。”

　　例行打完招呼后，出于好奇，木和风边吃饭边点开了许瑶华的朋友圈，准备从上到下一条条看一下，结果刚看到第二条，她的手指就停留在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