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逝》梓年巷

26、初春

　　暗哑带点安抚意味的嗓音低低地传来，柳桥一愣，笑着重复道:“嗯，确实不晚。”

　　说罢，扶着墙壁借力，轻巧地跳出壁炉。江皋紧随其后，两人在柴房站定。

　　身后，滚滚浓烟追了上来，顺着壁口飘向福利院上空。

　　两人迅速离开柴房。

　　站在福利院门口，柳桥看着黑色的烟尘飘荡在福利院上，经过白云的洗涤逐渐消失，似是融为了一体。又仿佛，无辜的灵魂挣脱那方束缚之地，升向天堂，去往极乐之地。

　　柳桥呼出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身侧的人：“哥，你早就知道了。”

　　他用的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江皋嗯了一声，凝重道：“只是亲眼所见，比想象中还要残忍。”

　　柳桥蹲下来，仔细翻找眼前废弃叠成一片的石堆，顺口对着旁边的人说道:“哥，帮个忙。”

　　对方一言不发，默默蹲在他旁边，翻找出一块较为平整光滑的，抓着尖锐的部分递了过来。

　　柳桥见旁边的人没有出声，手上不停，只是疑惑地转过头，看到对方递过来的石头，眼中划过一抹赞赏。

　　跟聪明人相处就是不用费劲。

　　他们这默契不像认识一两天的人啊，要不要收敛一点?

　　柳桥想着，手上一个不注意，被粗糙的瓦砾刺了一下，顿时“嘶”一声，低头看，食指上有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他条件反射地去捂，未曾想身旁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江皋皱着眉，没由来地烦躁，“直接用手碰伤口会感染的。”

　　柳桥明白他的意思，淡定地说：“小伤而已，况且是我自己不小心。”他说着，就要把手抽回来。

　　江皋单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的食指稍稍停在薄唇上，舌尖稍微触碰指腹，然后轻轻揉在柳桥受伤的地方。

　　???！！！

　　柳桥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对方神情不变，只是淡淡地说:“口水可以消毒。”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创可贴，撕掉包装，轻柔地贴在他的食指上，碰到的地方涌起一阵轻颤。

　　柳桥的注意很快被创可贴吸引了，看了一眼：“你随身带着?”

　　“经常用。”江皋说，语气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柳桥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只听他继续说到：“刚才条件反射，你有洁癖吗？对不起。”

　　柳桥摇了摇头，心想重点是这个吗？直男是不是都这样，闻佳远也这样，勾肩搭背的，可是就是有说不出的怪异。

　　柳桥确定以及肯定如果这个动作是闻佳远做的，他肯定下一秒就把他掀飞，可是换了个人，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只是尴尬中还带点心慌。

　　他要好好捋捋，他对江皋，到底是小时候的执念和感激，是见色起意，还是……喜欢。

　　柳桥将平整的石头插入土里，做成一个简易的墓碑，江皋在旁边打下手，两人心照不宣地无视了刚刚的事，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又带点暧昧的气息。

　　江皋难得主动打破了尴尬：“你等下有什么事吗？”

　　柳桥还没捋清楚，大脑迟钝地接受信息，条件反射地嗯了一声。

　　“等下跟我去个地方吧。”

　　这下轮到他只会嗯了，柳桥应完以后才问：“去哪里。”

　　江皋看了他一眼：“不问就敢应，这么相信我。”他难得带了点打趣意味。

　　“嗯。”

　　……

　　惯性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于是最后演变成两个人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开来的车，一前一后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伴随着“嗯嗯”的字眼，分外和谐。

　　直到柳桥意识到周边的景色不太一样了，甚至让他感到熟悉，他的心猛得卡到嗓子眼，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江皋在一个稻草堆前驻足，转过身来看他。

　　两个清隽的人影在旷原上遥遥相望，带着细微波澜的光影，穿过初春不算明亮的天，与远处连绵起伏的淡色黛山交相辉映，起起伏伏落着几个废旧小屋，有柳絮飞落肩头，裹挟着不知名的花香。

　　初见时，寒冬朔雪，数九霜天；再相见时，依旧在这里，只不过草长莺飞，欣欣向阳。

　　春色弥望，人间踽踽一趟，只为将曾经作为信仰，如今变成希望。

　　江皋依旧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眼里多了些温柔的意味：“我曾经在这里，救过一个人。”

　　柳桥猛的看他，霎时失了言语。

　　“那时候我被迫躲在福利院，过得很艰难，甚至想一了百了。”

　　“我找了一个机会，溜出了福利院，抱着无所谓的心态，走到了这里。”

　　“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男孩，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他指了指那个草堆前面的空地，继续说道：“明明惨得快晕过去了，却一脸防备地看着我，生怕我把他吃了，像只张牙舞爪的奶猫。”

　　柳桥礼貌地笑笑，表情有些不自然。

　　“但我和他对视时，我就觉得，我们其实是一样的，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不管现在是谁处于劣势，本质上都是一个没法宣泄的可怜人。如果想找一个人懂我的话，我觉得他会的。”

　　“所以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救死扶伤的想法，努力把他背了回去。他不重，但是当时我也还不大，背得蛮艰难，就在一次差点摔倒时，他喃喃地在耳边说，把我放下吧。”

　　“明明有顽强的生命力和极强的求生欲，却在此时这么说，我开始对生命产生了好奇，突然觉得我们也不一定无能为力，听天由命，于是我打算抗争一把，也因此活到了现在。”

　　“可当我有足够能力去面对时，我的叔叔毁了福利院，我一直很对不起那个男孩，救了他又害了他，直到今天亲眼目睹现场，我才知道，比我想象中更残忍。”

　　低沉醇厚的声音在旷野上飘荡着，随着风肆意妄为地灌进耳朵，让柳桥无法思考。

　　“今天听说你也是这个福利院的，我很高兴，如果你见过他的话，我希望你代我向他说一句对不起。”

　　江皋顿了一下，定定地看着他，重复道：“对不起。”

　　他果然已经猜到了，而且还看出来了柳桥不想承认，所以也就体贴地顺着他。

　　柳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从胸腔中共鸣，引起颤栗感，身子不住颤抖。

　　他掩饰般地笑笑，镜片反光，让人看不出情绪，但是言语间挡不住的认真透出来：“如果他在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对你说没关系和……谢谢你。”

　　他也顿了一下，仰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学着对方的样子，重复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