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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夹脚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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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她终于不用再为奴为婢。
醒来的时候,她正在发烧,脑子里涨涨地疼,鼻子也堵着,不得不用力地呼吸,鼻息热乎乎湿漉漉的,却还觉得口鼻干燥得紧,让她难受得直想哼哼。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自己像滩烂泥一样的身子被一个柔软温凉的身体半抱着揽在怀里。
“大姑娘,张张嘴,咱该把药喝了。”
她的五感渐渐清明起来。
是了,还有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屋内。
她试图张开嘴,却只咧开条缝。喂药的人见她眼皮子底下眼珠子转,晓得她是醒了,又见她咧开嘴,牙口也张了,便亲手接过托盘中放在药碗边的瓷勺。
刚熬上来的药汤滚烫,这人拿勺轻巧地拨动最上面接触空气最是散热的一层,汤面荡漾开一层层涟漪,她忙用勺尖儿绕着碗壁转了一圈,把撞在碗沿上的薄薄一层水波兜进勺里,也就只兜了一层勺底,凑到唇边轻轻地吹着,又贴在自己唇边试了试温,确定药不烫口,才把舀药的勺沿儿压在她的下唇上,慢慢往她嘴里喂。
她尽力地抿了一口,舌口发麻,好一会儿才觉出苦来,酸苦酸苦的,心里却终于踏实下来。
喂药的人十分细致,直到碗中药水温凉,一碗药就这么一勺底儿一勺底儿地喂了小半碗,间或停下来拿帕子给她擦擦嘴边或者下巴上不小心漏出来的药汁,却从没呛着过她。
感觉自己的胃袋装满了药,她终于抿着唇,不肯再吃了,那人也不强喂,把瓷勺放回托盘里,又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把她放回枕头上躺好,才起身离去。
她吃了一碗热乎乎的药,才有力气把眼睛眯开条缝来,隐约见着端托盘的半大丫头忙把东西往桌上一搁,一边送那喂她药的女子往外屋外走,一边道着:“辛苦表姑娘,劳您费心照顾我们家小姐。”
门外的亮光有些刺眼,门毡子放下遮住光,屋里恢复了昏暗。
屋子不大,小小的三开间,她在左侧次间的架子床上,没有床帐,透过床架的大镂空雕花,能够一眼穿过明间,看到对面作杂室的右次间。
连个隔断的帘子都没有,更别提屏风了。
她眯着眼打量着屋内简陋的陈设和老旧的家具,值钱的怕也只有她躺着的这张架子床,几乎仗着这间屋子制成的,想卖也搬不出去,只能就这么留下来,木料做工尚算不错,却疏于养护,失了光泽,许多地方甚至已经脱了漆。
半大丫头已经将人送出院门,又自顾掀门毡子进来,见自家小姐眯着条眼缝瞅自己,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来等吩咐。
架子床内的床边有个带凳的梳妆台,刚才吃药的时候,就是这丫头一直端着托盘托着药碗在一边,为着方便喂药,弓着身站了那许久,却没有躲懒将药碗放在凳上或者梳妆台上。
眼皮子越来越沉,她闭了闭眼,又用力睁开,分辨片刻——是个刚留头的丫头,绑着大辫子,穿着灰布衣,样子看着就不太机灵,一双脚并得紧紧的,把鞋塞得直隆起。
“翠红?今天天晴,窗户开条缝,散散屋里药味…屋里太闷了!再叫张大娘蒸个蛋等我醒了吃。”
“哎!”
翠红答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把木窗支棱起来,端了托盘和碗勺,拿头将门毡顶开一条缝,很快就溜出去了。
说这一大串话好像耗尽了她刚没恢复多少的精神,她很快又闭上眼睡过去了。
她叫钟雯萱,钟家的大小姐。
钟家祖辈曾是本朝开国的重臣,太祖皇帝御赐的祖传京宅占地五十亩,京郊还划了一座小山连带山脚方圆一带的田地赐作祖产。只是钟家子嗣代代单薄,子孙后代还都不成器,除了御赐的祖产不能变卖,其余财务早已败尽。
好容易祖坟冒了青烟,这一代的钟老爷钟善学自幼被送进世交文家的族学进学,十二岁过了童试,十四岁成了秀才,十七岁中了举,同年便娶了文家四房的嫡次女。
大概是天意弄人,新婚燕尔没多久,钟家二老接连过世;好容易三年孝过,文氏诊出喜脉,钟老爷又一举得中,有了两榜进士的出身,正又得意之时,文氏难产诞下一女,撑过长女满月便撒手人寰。
文氏是给钟家二老守过孝的原配,他抚育着襁褓中的长女,守了两年妻孝,才谋到个地方八品县承的缺,又在岳母文老夫人的牵头下,娶了一个文老夫人娘家的庶出小姐徐氏作填房。
徐氏头胎生了个女儿,只是没能长成,隔两年生的男儿倒是留住了,她自己却在月子里坐下病来,缠绵三年有余便撒手人寰。徐氏虽是填房,却给钟老爷生了儿子,虽然没过六岁序齿,钟老爷也预备给她守一年妻孝。
只是文老夫人考虑外孙女渐渐大了,怕钟老爷守完妻孝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姑娘家,后宅常年没有主母教养,不利于外孙女将来说亲,徐氏九月份过世,正月初就和钟老爷商量着,替他聘定了邻省一个远亲老秀才的孙女周氏周青红,也就是给钟雯萱喂药的那位。
周家说起来是耕读人家,其实早就落魄了,不然也不能叫自家十七八岁的黄花大闺女许给年近三十儿女双全,还死了两个老婆的钟老爷做填房。
周家收了聘礼就让周氏随着下聘的管事一道回了钟府,据说一并送来的十六抬轻飘飘的嫁妆和两个陪嫁丫头都是拿聘金现办的。
钟雯萱又睡了一个多时辰便醒了,只闭着眼迷迷糊糊的思量着钟家这个一摊子事,心里直发笑,意识也渐渐清醒起来。
钟家也落败了,一开始还能卖古董字画卖金银细软,接着卖田地商铺,再后来,佃户连着田地一并租出去,到最后连府里的奴仆也卖,若非京郊的山和京中的宅都是开国皇帝御赐的祖产,怕也要卖了。
也幸亏开国皇帝改爵制的时候,给几大功臣封的爵位迭代削爵也有个奉国中尉爵兜底,叫钟家代代都有一口俸禄,不然钟家可能早就饿死绝了。
奉国中尉年俸合计一百一十二两银子,免父母妻儿及二十五口奴仆的徭役。钟家为了缩减开支,偌大的宅子封了泰半,除了连着大门的正堂主院,其他院落都落锁多年,如今怕是连开院门的钥匙都寻不着了。
一家子主子奴仆浑住在大二进的前堂正院里,钟老爷在外做官,正房便空置着,钟雯萱和周青红唯二两个主子就住在正房左右的东西小跨院里。东厢做客房和书房,西厢的耳房做库房;留下的几个仆役,除了贴身使唤的跟着主子,其余都住在正院的后罩房里。
大户人家仆人众多,仆人的徭役多是每年花些银钱抵去的,钟家为着节省这笔开支,近三代奴仆削减发卖,唯有每代主母过门才添陪嫁的下人;奴仆生下家生子的,便先教养着到十岁入籍,若能用得上便先用着,用不上就卖出去。
钟家纳妾娶小也依此量力而不行,愈发促使人丁不旺。而这一代考得官身的钟老爷,多了十五个奴仆免徭役的数额,也只是收用曾经文氏的一个陪嫁做通房,给她添了个使唤丫头。
索性钟家主子少,奴仆少就少些,倒也够用,且留用的都是听话能干的。
更何况,人多了也养不起——钟雯萱这个原配嫡出大小姐的贴身婢女,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连双合脚的鞋子都穿不上!
钟雯萱正想着翠红那身装扮,转瞬便见她顶了毡子钻进来,带了一串寒风。
“姑娘醒了?日头下去,不暖和了,奴婢怕姑娘又给冻着,便将窗户关上了。”
翠红有些紧张地道。
钟老爷填的是个地方小官的缺,官卑位低官署小,只带了幼子在身边教养,管事夫妻两个并几个随身伺候的也都带了去,留些老幼仆人在京看宅,照顾长女,又恐长女年幼不能管事,周氏到底没有过门,离京前曾托岳母文夫人徐氏照看一二。
文夫人早先时候想接外孙女钟雯萱过府长住,只是她大小儿子并庶子都有了媳妇生下孙辈,一来家里房舍住不开,二则得用的下人不够使唤不说,分去了也不能全心伺候表小姐,反倒叫她受了欺负坏了心性,只得打消念头,每月初月末要叫身边得力的妈妈来看顾一二,每月中将她接去跟前说说话便罢了。
前两日外祖母文夫人跟前的陈妈妈来看她,发现常叫自家夫人放心不下的钟家外孙女居然着凉发热,当时就发了好大的脾气,一面着急忙慌地请来良医问诊抓药,一面训斥下人们照看不力,直嚷嚷着:“大姐儿病了,你们不晓得找大夫,也该给我们府上递个信,你们大姐儿但凡有个不好,一个个发卖出去都是主子仁厚的了,要叫姑爷将你们用板子开发过后送去矿上做矿奴,你们才晓得厉害!”
陈妈妈是跟在当家主母身边得用的积年老奴了,一时呼奴唤婢请医问药,好不威风,将几个老幼仆人唬了个半死。
在钟家能留下的下人本就老实,挨了训更是一个个都成了鹌鹑,原本还有些散漫只管守着房子过日子的下人这才正经想起——来自家还有个小主子!每日除了做活就是盼着主子身子好起来,生怕有个什么不好,自家便被打杀发卖了。
钟家虽然穷得连下人月钱都没几个子儿,但是人口简单,主子仁厚,不折腾下人,能吃饱又有房子住地养着他们,比城外除了做农活还要做劳役饥一顿饱一顿的农户可强多了。
翠红也是被这么教养长大的家生子,父母原是伺候老太爷的,她爹随侍去守墓,母亲前两年难产没了,上头原来有个大她几岁的姐姐,就是照顾徐氏夫人不力,被卖到外地去了。
翠红长相周正,年纪合适,又有钟家下人一惯的忠厚老实,便被挑来伺候钟雯萱。原本她还庆幸姐儿身边没有脏活累活,现在也认识到照顾年幼的姑娘要多加小心,生怕姑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也要像姐姐一样被卖出去。
原来的钟雯萱有些孤僻,不爱说话,也不好动,性子却执拗,前些天还没暖起来的时候,就非要穿文老夫人叫人做了送来的春衣,翠红拗不过她,让她穿了一日在院子外头逛了一圈,当天夜里胃口就不太好,第二日一早便烧起来了,翠红自己担惊受怕挨了训不说,还遭其他下人们好一通埋怨,怪罪她没照顾好大姑娘。
这群老货,见着大姑娘穿新衣裳在院外走还夸好看来着,也没哪个提一嘴当心着凉,现在出了事倒全怪她了。
翠红心里委屈不忿,只求大姑娘这会儿别再折腾着再要开窗,好歹把身子养好再说。
钟雯萱醒了一直想着钟家里里外外的事,听她这话才发现窗外天色发暗,已经要到掌灯时候,离床不远的桌上已经点了一豆灯。
她没接话,翠红等了等,知道这茬就这么过去了,心里松了口气,又问了话,去厨房提饭过来叫她用饭。
她的晚餐简单,两碟小菜,一碗蒸鸡蛋,还有一盅文府送来的鸡汁粥。
“文老夫人什么都想着姑娘,一年四季都给姑娘裁一套衣裳不说,这几日还送鸡汁粥来给姑娘补身体,就连鸡蛋都是昨日陈妈妈来看姑娘的时候留下的……”钟雯萱垂着眼皮搅着粥,心里直叹钟家太穷,老爷不在家,家里未来主母和大小姐同全家仆下一起吃白饭搭小菜,主子每天也只多一碟小灶小菜而已,生病补身子的鸡蛋都是外家送来的,比她上辈子做奴婢时候的伙食都不如。
翠红习惯了自家姑娘的沉默,自顾地絮叨着些有的没的,雯萱也不嫌烦,只拿她的话下饭,吃得津津有味,饭毕,翠红收拾了碗碟,拿掉漆的食盒装着送回厨房,不一会儿又用那食盒装提药碗回来,就见自家姑娘蹬着椅子开床边衣柜最顶上的那个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