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世世期》西南枝

1、潇潇雨，世世期

　　（一）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今天的雨比任何一天都大。
　　一如从前的乌云遮住了月色，天空比往常黯淡了许多。雨滴洗刷着每个角落，沉重的云朵随时都可能从天上掉落。混沌的天气把一切紧紧包裹，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推开身旁的侍女，冲进他的宫殿里，在他的床侧缓缓低下头，搂住他还带余温的身躯，泪流满面。

　　（二）
　　我叫潇潇，本是一名田家女子，十四岁那年被选入皇宫，成为了一名宫女，负责打扫的工作，过着平凡而安适的生活。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和伙伴们收工后，来到院门口，在素色汉白玉阶上坐下，开始了每日例行的谈天。她们谈的内容总是不离哪家公子又看上哪家小姐了，可今天她们却转变了话题：
　　“你们说，皇帝陛下长的是什么样子呢？我听人说，他可是相貌不凡啊！”
　　“是啊，不仅相貌出众，他还是个文雅风流的翩翩公子呢！”
　　“唉，可惜他有那么多的妃嫔…要是他能看上我们就好了。你说对不对啊，潇潇？”
　　“不——”听到她们问到我，我微微摇了摇头，“我才不希望他看上我，我想和一个能保护我、能真心爱我的人在一起，我并不在乎那个人的身份。我可不愿意成为皇帝陛下的几十、几百甚至几千分之一。”

　　这是我的心里话。
　　可她们却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读懂了那种眼神，是对别人自满的不屑，一种深深的厌恶。
　　我不想和她们争论下去，人各有志，我们都不能强求别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但我想错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可以。

　　刚刚入秋，风就大得惊人，把满山遍野的火红枫叶都吹落了。于是，打扫落叶这个工作就落到了我头上。
　　我执着扫把立在院中，却不急着去扫，静静地看着风肆意拨弄我的发丝。叶像蝶，翩翩地舞在我身畔，绝美的景致。
　　忽然感到身后两道灼热的目光向我刺来，我轻轻转过头，看到一个相貌平平，却气度雍容的男子，正微笑地注视着我。
　　“请问…公子有什么事情吗？”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话音是我惊呆了，我从没有听过这样一个声音，有阳光的刚毅，混合着淡淡的温柔，却又透了不可侵犯的威严，渗了深深的孤单。
　　“我叫潇潇。”
　　他听完我的回答，脉脉地打量着我，然后转身，离开。

　　两天后，我收到了皇帝陛下召见我的命令。
　　我早已猜到发生了什么，尽管我祈祷那只不过是巧合，可自欺欺人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风停了，却下起了雨。枫的火红被打湿，我把它们狠狠踩在脚下，践踏着。我不知道我在发泄什么，或许是紧张，或许是不安，或许更多的，还是不满与愤恨。

　　我从容地走进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琳琅满目的摆设晃花了我的眼，我心里不禁暗暗赞叹起来。

　　“喜欢吗？喜欢的话，那都是你的。”
　　我抬起头，眼前出现那张熟悉的脸。
　　“你找我做什么？”我不卑不亢地问。
　　我告诉自己不能怕他。
　　“我…很欣赏你，你能做我的嫔妃吗？”他用真挚的眼神望着我，饱含着渴望，饱含着哀求。
　　他，贵为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然说他欣赏我。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我不了解你，更不会喜欢你，即使我喜欢你，也不会愿意和别人分享你。”
　　我仰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位传说中的男子的相貌令我有些失望，可他的气质，如春日和煦的风，夏日恬淡的荷，秋日清爽的菊，冬日冰凉的雪，与平凡的外表极不相称。
　　这样一个男人，被那么多女子所追求也不是什么怪事了。

　　“你是第一个拒绝我的人，但我会让你接受我，心甘情愿地接受我！”
　　他说完便走出房门。
　　我清晰地听到他在门外的声音：“封宫女潇潇为贵妃，即日起搬入贵妃宫。”
　　我的心刹那间变得冰凉，仿佛跌入了一个无底深渊，被套上枷锁，被禁锢住，再也无法逃脱。

　　我住进了精心布置的贵妃宫，很华丽，可我住不惯。宫女的生活我早已习以为常，这样的地方，从来就不该属于我。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秋雨濛濛，残阳如血，空气中氤氲着暗红的迷茫。我伫立在门口，任雨水打湿我的衣襟，打湿我的发丝，点点清凉。
　　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绰绰的身影，淡雅的轮廓勾勒出脱俗的美，唇角的弧度自然清新，如水双眸勾魂夺魄，宛如一幅缥缈的山水画。他没有打伞，让雨淋遍全身，仿若融入了这秋水长天的画面之中。

　　“你要在外面站到什么时候？有事进来说吧。”
　　他的唇弧度更深，踏进屋内，道：“你想好了吗？肯接受我了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若是受了风寒，不要说是因为我。”
　　他的目光黯淡下来，扳过我的肩，问：“我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你接受我？”
　　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你的父兄将会得到高官显位，只要你能接受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他狠狠地高喊。
　　“我只要你放了我。”

　　我的眼底平静无澜，用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面对他的怒火，我不怕他，也没有理由怕他。
　　“请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说这种话，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无耻吗？你该追求的是很多比我更重要的东西！”
　　眼底乞求终于变成了绝望。
　　他发疯似的冲出门外，立在雨中。
　　望着下雨的天空，久久没有离开。
　　很久很久。

　　雨一直下。
　　从天际亘来的雨滴，在青石板上奏出音响，如永不厌倦的乐师，把一首音色单纯的曲调反复弹奏，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
　　我依旧站在门口，撑着一把浅得分不出是黄还是绿的油纸伞，挡住雨，不再让它们打湿我的身体。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唤过身旁的侍女，问道：“皇帝陛下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来过？”
　　“奴婢听说，陛下生病了。”
　　“什么病？”
　　“好像是风寒。”
　　我突然有一种想笑出声的冲动，仿佛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他果然染了风寒，这算不算是我害的呢？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屋内，我认出他是御医刘大夫，便问：“刘大夫，找我有什么事吗？”
　　“娘娘，陛下病了，您知道吧？”
　　“不是风寒吗？”
　　“的确是风寒，可又不止是。若是一般的风寒，休养几日便可，陛下已有数月卧床不起，恐是心病。陛下一直念着娘娘的名字，所以想请您为陛下治病。”
　　我一惊，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难道只是拒绝他，就能让他害上心病吗？
　　人道心病难医，可医他的心病，却再简单不过。我只要说一句我能够接受他，便可以让他病痛全无。

　　可——
　　若是那样，我今后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若是那样，别人今后会是怎样说着我；
　　若是那样，他今后会让多少女人失望？
　　即使我不在意这些，我该如何对自己做交代？

　　“对不起，刘大夫，我无能为力，请您另请高明吧。”
　　我冷笑着面对他哀求的眼神。
　　原谅我，原谅我是这样的自私……

　　雨还是没有停。
　　没有晴天，屋子里便满是霉味。阴暗潮湿的房间，我感到从此头到脚的压抑，浑身冰冷。
　　他病情恶化的消息一天天传来。
　　我为什么那样的难受。
　　我不是该笑吗？如果这样下去，就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宁静的生活了。我该好好庆祝才是。
　　可我头痛欲裂，心像被什么剜了一个口子，却流不出血来。
　　我狠下心告诉自己，他的生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一点都不爱他，为什么要这样关心他？
　　我呕出一口鲜血。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娘娘，大事不好了！”侍女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沙哑，无力。
　　“怎么了？”
　　“陛下他…病情严重，御医们说，他已经不行了……”
　　他要死了？
　　心的裂口一点点扩张，不经意间涌出几滴血液。
　　“陛下让奴婢告诉娘娘，他一直都爱着您，至死也没有改变，尽管您不爱他，他对您的爱也从来没有减少过。而且，在遇见您之后，他再也没有为别的女子动过心。”

　　他一直都爱着我？
　　至死也没有改变？
　　尽管我不爱他？
　　他对我的爱从来没有减少过？
　　他再也没有为别的女子动过心？
　　裂口的最后一点牵连被生生扯断，鲜血汩汩而出，漫上胸腔，盈满身体，五内俱焚的腥甜从喉间涌出，刹那间，满地殷红。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
　　一如从前的乌云遮住了月色……
　　我推开身旁的侍女……

　　（三）
　　我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发，缓缓摩挲着。
　　他安详的面容上隐隐渗着微笑，苍白的脸色让人不敢去看。
　　我仿佛看到了他真挚的眸光，穿越了时间，回到那个如枫的秋日，微微地笑着，动人的声音，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他那样深深地爱着我，我很清楚，可我为什么没有发现，我原来也是爱着他的……

　　“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
　　尔独何辜限河梁？”

　　（四）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她。
　　论姿色，她不算出众，可她执扫把的身影，却深深吸引了我。
　　我死死盯着她，和她身边随风飞舞的落叶。
　　她察觉到了我的到来，转过头道：“请问…公子有什么事情吗？”
　　她的模样，只一眼，便能永远印在心里。
　　那平静无澜的眼神，透着少有的淡定，她那看似平凡，却是甘于平凡，唯美至极的气质，让我再也放不下。

　　（五）
　　那天雨很大，可我没有打伞。
　　当我微笑着出现在她的门前，她对我的关心让我以为她已经接受了我，可她接下来的话语出口，我的心凉透了。
　　我不能逼她，如果她不是心甘情愿，我又怎能伤害她？
　　我放下了傲慢的气势，哀求她。

　　“我只要你放了我。”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无耻吗？”
　　她怎么能说我无耻……
　　是的，我无耻。追求她就是一个错误，忘记她吧，忘记那个让自己受伤的女人。
　　可我做不到……

　　（六）
　　我终究是病倒了，看不到她接受我的那一天了。
　　我唤过侍女，让侍女告诉她我对她的心意，只要她明白，就足够了。
　　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她冲进来，搂住我，指尖抚上我的发，摩挲着。
　　我那样深深地爱着她，她很清楚，可她为什么没有发现，她原来也是爱着我的……
　　潇潇，对不起，我在向你说对不起，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最后一滴水滴落地，雨停的声音。

　　今生，我爱过一个女子，为了她，我可以什么都不顾，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我终于使她爱上了我，而我却再也无法爱她。
　　是不是宿命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若是如此，今生无缘，我们来世，可不可以再相见……

　　（七）
　　喉间一热，又呕出一口鲜血。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
　　缓缓走向花园深处，她曾经见过，那里有一块三生石。
　　传说，今生无法完成的愿望，刻在三生石上，来世方可实现。
　　那块三生石上赫然被她刻着，他的名字。
　　她在石旁倒下，眼角泛着泪痕，唇微微扬起。
　　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一定不会喝下孟婆汤，三生石会记住他们今生的错过，也会见证他们来世的幸福。

　　（八）
　　有人说，他在天堂看到，一位少年牵着一位少女的手，喃喃道：“潇潇，我们终于，终于能在一起了吗？”
　　少女点点头，道：“是的。今生，我们会很幸福。”

　　隐隐听见昆仑之巅，世外桃源，有人在低声吟唱：
　　“花似伊，柳似伊，
　　叶叶生生是别离，
　　雨急人更急；
　　湘江西，楚江西，
　　万水千山远路迷，
　　相逢终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