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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蠹虫 ...

  •   耳旁又传来爷爷的叨唠,段璞玉却只是紧闭着双目假寐。开玩笑,昨日步行五十里山路,回来又与知常交战了两百招,只休息了不到三个时辰便又让他起床。不要,今天他一定要反抗到底,打死也不起来。

      他抓着被褥,背对爷爷,一动不动,以往恶魔爷爷会揪住他的耳朵,将他拖起来,今次却不然,他只是摸摸自己的头温柔的说:“看来你是累坏了,那你好好睡吧。”

      他偷偷转身睁开眼,爷爷落寞的身影消失在白色刺眼的光线中,洒满一路的寂寞。爷爷是坚强的,至少他从来都是这样的觉得,想了想,他突然跳起来,原来今天是那人的祭日,整整死去十年的人,怎能还这样折磨活着的人,爷爷着了那人的魔,一定是的。

      他披上外套,跑去厨房拿了一壶桂花酒奔入后山,满山的野草红花,远远的山坡上蹲着落寞的老人对着一颗树喃喃自语。

      “爷爷,孙儿拿来桂花酒来祭拜皇上爷爷。”他将酒壶递给明月楼主段翎。

      段翎笑着接过酒,倒了一点在泥土中:“轩辕兄,你最爱喝的……”他顿了顿,轻笑起来。

      段璞玉不懂,明明是在笑,为何眼角挂着泪呢?他伸出手抹去爷爷欲滴落的泪:“爷爷,不要伤心了,你伤心皇上爷爷也会伤心的。”

      段翎拉着他坐下,爱怜的摸着他的脸说道:“爷爷遇见皇上爷爷的时候也就比你现在大了三岁,十六岁的年纪便被他勾了魂,一晃都是五十年了。他那时还只是一个落魄的皇子,被人追的满山跑,一不小心就扑到了我的怀里……”段翎仰望天空,忍住眼泪笑道:“还记得那时的轩辕顶着一张花猫脸,唯独那双大眼清澈水灵,即便老了,那双眼睛依旧美丽。”

      段璞玉看着爷爷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问道:“爷爷和皇上爷爷真是最好的兄弟。”

      段翎哈哈一笑:“是呀,最好的兄弟。这棵树下埋着我们的誓言,我们的承诺,虽然我们都没能实现,但是,璞玉,记着爷爷的话,今后要为爷爷好生保护皇上爷爷的孩子们,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这是爷爷曾经承诺过的,好吗?”

      十三岁的段璞玉凝着眉老成的点点头:“爷爷,你放心,我会的。”他看着爷爷笑了,望着日渐长高的树笑了,他望向浮动的流云,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兄弟闯入自己的心里,让自己永生难忘,应该会吧……

      应该吧……

      段璞玉睁开眼睛望着房梁,头还有些昏沉。雨后的阳光穿入窗缝,让他眯起双眼,他起身推开房门,炙热的光芒笼罩自己,守在门外的将领们见到他恭敬的行礼。

      “王爷,睡的可好?”段璞玉转身,逼视着双手托着菜饭,满脸堆笑的知常,眼神更加犀利:“好呀,学会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主子了,知常,你好大的胆子!”

      知常笑了笑说道:“王爷大可放心,苏公子已经去过地牢,也为清风送了水粮,清风暂时没有危险。”

      “苏青卓人呢?”段璞玉环视四周,这可是他第一次被人下药,还是以□□的方式,这对于他是奇耻大辱,他狠狠盯着知常声音拔高几分:“人呢?”见知常不语,一拳击打在墙上,将知常抵在墙角低沉道:“人呢?”

      知常觉得后颈发凉,冷汗连连:“苏公子现在在宋将军的府上……”还未说完,见主子转身欲走连忙道:“苏公子为了阻止王爷意气冲动,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的……”冷冷的眼眸让他噤声,他看见段璞玉转身朝大门迈开大步,紧跟其后继续道:“苏公子带话来,已经为清风送去食物,清风暂时无碍,并让小的带话,若想清风无事切记不可轻举妄动,王爷有过甚的精力,请上书要求皇上早些审理此案……”

      说到最后知常只觉得自己在某人的逼视下走了音,含糊解释道:“这是苏公子的意思,王爷还是听听吧。”

      段璞玉停住脚步,背对着他冷冷的开口:“既然他说了两清,既然他急着与我划清界限,我为何还要听他的?为何……”抬起头,望着浮云,心就像流云一样正一点一滴流失着什么,他想,会不会有一天他的记忆就像这朵云彩,流散在天边,再也拾不回来?

      知常望着他的背影,捏了一把汗,他不知道盛怒下的主子会做出什么,但是他相信苏青卓,相信他始终烙印在主子的心里。时间慢慢流失,直到他觉得有些腿麻腰酸,紧皱眉头的男子才缓缓的转身,与他擦肩而过。他转身望着段璞玉的背影,脑海里面蹦出的字眼让自己大惊,这个冷漠孤傲的主子这一刻入他眼中竟然那样寂寞,‘可怜’两个字便情不自禁浮现心头。

      段璞玉缓慢的走着,后院中夏日盛开的花朵竟然悄悄地开始衰败,远处草地上轩辕宇正挥汗挥舞着手中的木剑,从清晨到午后,汗水浸湿了一件又一件衣物,他只是没命似的跳跃冲刺,突然脚下一滑,他坐在地上,而后开始挥舞汗水,接着开始擦拭眼睛,眼泪往下猛砸,吸了吸鼻子起身继续练剑。段璞玉望着他的背影,抬头时一片泛黄的叶子悄然飘落,其实改变的并不只是苏青卓,不知不觉中他在改变,清风在改变,轩辕宇在改变,就连大自然也不可抗拒的改变,难道有些东西真的逝去便再也寻不回了么?会么?会么……

      他努力克制自己,当他得知青卓受伤,还是飞奔着冲了出去。可是他只是站在窗外,心疼的看着床上趴着的人。他既然不能背弃当年对爷爷的诺言,便注定要负他,一个人怎会活的如此沉重,如此的劳累?他记得青卓曾说过,远离尘世,远走他乡,可否放弃现在?他想,那时的青卓一定满怀的期望,若是自己点头,他一定会随自己离开。可是,他怎么能够,大殿下,明月楼,肩上背负那么多,怎能轻松说走就走?可是,就在他放手的那一刻,他也失去了爱他的资格。也许清风或是青影更有资格,至少他们能做他的腿,带他去想去的地方;至少他们能当他的眼睛,告诉他万物的变化。

      他凝望着那人的背影,突然脑袋剧烈的疼痛,他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跃上屋檐,奔向夜空。

      奔回宅子,已经用尽全力,他跪倒在地,用力捶打头部。

      “王爷!你怎么了?”知常闻声奔了过来,正准备扶起他,却见他抬起的目光中一片血红,吓得他连连后退。

      “这是蠹虫正在侵袭宿主,看来这只虫子已经长成成虫了。”大长老收到知常的书信,加急赶来,见状顿觉不妙。

      段璞玉内力浑厚,双手成爪,袭向知常,知常连连后退,躲得很是狼狈。大长老一个闪身,抛出白雾,只见段璞玉嗅了两下便倒了下去。

      知常望着被掌力摧毁的柱梁,这一掌要是拍在自己身上,还不出了窟窿。他抹了抹汗望向大长老:“长老,你看王爷这样还有救么?这次只是巧合,若是再失了性子,哪还有对手能将他制服?”

      大长老点点头:“现在蠹虫还小,威力不够,我只能施针将蛊虫压制,必须找出下蛊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下蛊之人才能唤出自己的蛊虫,其他人是没有法子的。”

      知常背起段璞玉,心乱如麻。青卓的腿废了眼瞎了,自家主子也被下蛊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两个人还能有幸福吗?怎么得到幸福呢?

      青卓的伤势好的极慢,即便是寻遍京都所有名医,即便是用上最好的药膳内服外用,却还是不能下地行走。

      宋建云焦急上火,时常对诊治的医生大动肝火,但是青影明白,苏青卓本人更是明白。余毒正加速侵蚀着他的身体,外伤只是加快了发作的进程,当他抚摸上自己麻木的双腿,无力感正悄然蔓延,他竟然连挪动的力气也没有,先是眼睛,接着是双腿,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会成为摆饰呢,耳朵?嘴巴?他不想猜,也不敢猜,心里还有那么多牵挂的人,他怎能撇下他们撒手人寰。

      心中布满凡尘,无论逃到哪里都将坠落进来,出尘入尘本就一念之间,这一念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翻不过去,终是摆不脱这个命运,也许他命该如此,他信命,也就只能迎上去……

      青卓未有料到来探望他的会是轩辕宇。

      轩辕宇此刻正坐在床前盯着他上下细细打量,他本来好奇会是怎样的人让师父近两日如此焦躁,仔细看来也不过如此。他讨厌他,当第一次看见他时,轩辕宇便告诉自己,他讨厌这个男人。

      听不见声响,青卓轻声说道:“大殿下特此看望,青卓感动不已,青卓已无大碍,还请大殿下和王爷放心。”

      轩辕宇收回心神说道:“苏公子客气了,我此次前来主要是看看公子有何魅力,一个又瞎又跛的人能将堂堂德权王爷玩弄于鼓掌。”

      青卓微楞,抬起头望向他的方向,而后听见他语气带着敌意:“你与师父的关系我知道,你第一次来府上我便知道,你和师父做了什么我更是知道。不得不承认你很厉害,一个瞎子可以把武功高强处处警惕的师父耍的团团转,但是,师父拿你没办法,我却是有办法的。我听说苏公子原本一直在空山修行,那是一处圣洁之处,远离纷争,若是苏公子愿意回去我可以黄金万两重新翻修道观,让苏公子可以在那里颐养天年。”

      青卓突然的笑声打断了轩辕宇的思路,他望着他不可思议张大嘴巴。只见那人擦拭眼角笑出的眼泪说道:“殿下本是一个善良的人,这会儿装起坏人却也是有模有样,只是殿下记着,你乃人上人,说话一定要有底气,音调不可打颤的,让人洞悉你的内心是很危险的事情。”他收起笑容直视着轩辕宇的方向:“青卓与道家无缘,离开了便不打算回去,颐养天年这样的美事青卓怕是无福消受,不过还是多谢殿下的美意。”

      青卓的眸子极黑,好似能穿透内心,轩辕宇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他尴尬的左顾右盼,用咳嗽掩饰内心的慌乱,而后他听见青卓淡淡的问道:“殿下为什么执着太子之位呢?”

      “那是我的……”想也不想便脱口而

      青卓轻笑:“规矩是人定的,没有永远不变的规矩,一切事在人为,这一点殿下应该深有体会了。殿下放心,这会儿我与你师父都有相同的目的,救出清风,所以我们也算半个谋友,就像朋友一样聊聊就好。”

      轩辕宇望着他的脸,想了想说道:“因为不想再受人欺负,不会被人瞧不起。我想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护我的母亲,保护外公,保护清风,甚至是保护师傅。我想和师傅一样强大,强大……”

      “强大之后呢?”青卓问道。

      “然后铲除所有曾经欺辱过我和娘亲的狗贼,他们会为现在的愚蠢付出代价。”轩辕宇咬着牙说道。

      “然后呢?”青卓继续问道。

      “然后?”轩辕宇望着窗外喃喃道:“我没有想过然后,既然是然后,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青卓摸上他的头:“其实你是喜欢段璞玉吧……”

      轩辕宇心脏猛地抽动起来,站起身踉跄后退,睁大双眼怒道:“你这人简直无理,我现在虽然毫无权势,你怎敢摸我的头?我看在师父的面上不与你计较,我这次来只是想看看能向德权王爷下迷药的人,现在看见了,不过是靠着好皮囊魅惑人心的下等人。”心脏狂乱的跳动,他知道这个人一语命中了自己心灵深处的秘密,一个他不愿去面对的秘密:“我听下人说了,你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你已经二十九岁,容颜不过数年,你就快要老去,像你这样容颜衰败,又瞎又残的,你以为师父还能看上你?既然你说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是喜欢师父,我要当皇帝,将师父永远禁锢在我的身边,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看着青卓双眉微蹙,心里莫名慌乱,起身逃向门口,却听见身后的人淡淡说道:“殿下若是真心对他……就放他走吧……终有一天你会害死他的……”声音很轻,却在轩辕宇耳旁不停徘徊,吓得他逃也似的跑开。

      跑到走廊,远远便看见下人搀着轩辕蚺朝他走来,他停住脚步,挺直身子直视着他。他的脸色红润不少,步伐稳健,想也是伤好了十之八九。走近时,轩辕蚺只是低沉喊了声‘王兄’便与之擦肩而去。轩辕宇一股怒气腾起,转过身朝着他的背影大喝一声:“见了王兄也不行礼,老二越来越放肆了!”

      轩辕蚺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停了一会便大步远去。轩辕宇望着他的背影握紧双拳,他会让这个人跪在地上,而后将他高傲的自尊狠狠踩在脚下,总有一天会的。

      轩辕蚺走入内屋的时候青卓正捂着嘴剧烈的咳嗽,清白的指间刺眼的红色缓缓的涌出,落在锦被上绚烂的溅出梅花。

      轩辕蚺疾步上前,点住他的几处大穴,待他轻松一些,才嘱咐下人为其擦拭干净嘴角以及双手,换上干净的被褥。

      青卓轻喘,牵强扬起一抹笑意:“真是谢谢二殿下,二殿下身体还未痊愈却来此探望青卓,真是受宠若惊。”

      轩辕蚺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粒银白珠子放入青卓掌心:“这是父皇赐给我的,听说可以治愈百病,去毒驱寒,补气延寿,现在将它转赠给你。”

      “这可不行?青卓受之有愧。”青卓赶忙将珠子递了过去。

      轩辕蚺笑道:“我本是皮外刀伤,伤势也基本痊愈,这玩意对我无用。你比我更需要它,更能体现它的价值,所以你受之无愧。”他将青卓递出来的手推了回去,接着道:“我听说了苏公子当年与德权王爷的事情,不论别人如何看待,我确很是感动,这颗珠子虽是无价之宝,我不敢肯定它能解除公子体内所有余毒,只是多少会有些缓解作用的,能让公子身体舒适一些,我也能安心。”

      轩辕蚺说话老成,实在让人不敢相信他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青卓笑着答谢,闲聊片刻问道:“二殿下为何看中太子之位?”

      轩辕蚺愣了愣笑道:“这么多年,问的如此直白的你是第一人。执着吗?也是,大溟看似安宁繁盛,实则早已虚有其表,周边纷争不断,国家岌岌可危。我想保护大溟的子民,大溟的国土,这些套话你可满意?”

      青卓低咳几声笑道:“我满不满意不重要的,皇上满意才是根本,抛开这些套话呢?”

      “抛开这些套话,便是实话,”轩辕蚺望着青卓空茫双眼,言语间泛起淡淡的哀愁:“我想我与苏公子是同类人吧,苏公子明明对那人恋恋不舍,却抛不开亲人,被一个情弄得遍体鳞伤,即便如此却还是下不了决心,夹在亲人与爱人之间,明里据那人千里之外,暗里却一直帮着他,只是他能懂吗?”

      青卓惊讶年轻的少主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心里好似被揪了一下:“懂也罢,不懂也罢,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他能活得很好。二殿下不也是一样吗?无论怎样伪装,却还是无法忘记心中的某人,只是那人不懂,永远不可能会懂。”他摸索到蚺微微颤抖着手,紧紧握在掌心:“不要怕,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我的,我明白这些年为了暗中保护大殿下你辛苦了,我知道为了宇你宁肯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若是有一天你有足够的力量,足以掌控天下的力量时,你一定会保护他是吗?”

      轩辕蚺只觉得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这么多年了,真正读懂他的却是一个目盲之人,他露出孩子的本性,靠在青卓的肩膀,仍由泪水滚落下来。是呀,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皇奶奶,母亲,以及外公没有一人问过他可否愿意,只是一味忙着各自的野心,久了,他也习惯这样的生活,习惯充满野心,习惯将自己变成强者,可是天晓得,每每在宇的面前他都是处在下风,他只能用强势用冷酷伪装自己。

      青卓摸着他的头:“我们都有想要保护的家人和爱人,可是万事都不能两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们必须选择一方,注定伤害另一方。”

      “不!”轩辕蚺猛地抬起头咬牙道:“我便要兼得,若有一天我登上王位,既保住我的家人,也能保住他,那时候我是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一定……”

      青卓听着他喘着粗气,拍拍他的肩膀,眼眸飘向远方喃喃道:“只怕那时……你早已将他伤的遍体鳞伤……得到越多……付出也会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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