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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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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鹏天天在大门口接夏冰下班一起出去晚餐,或回宿舍做晚餐,然后骑车带着她去舞厅。他在台上演奏,夏冰在台下当观众,别人来请她跳舞就统统拒绝了。熬到半夜两点散场,他骑车送夏冰回宿舍,再骑车回父母家。偶尔夏冰实在太困就自己叫个三轮车提前回宿舍。两人的亲密主要就在那两个自行车轮上。
夏冰在舞厅再没有见过山鹰,黄鹏也很少提他。有几次他说去见山鹰了,但只字不提具体情况。他有意把夏冰跟山鹰隔离开来。假如两兄弟都碰到一起了,而自己又在旁边,他们会是什么表情?每次去舞厅夏冰脑子里都会闪现这个念头,因此有点希望碰到山鹰,但却从来没有发生过。黄鹏把一切都安排得严丝密缝。
第一次见黄鹏的父母,他们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接待让夏冰想起当初见李天父母的情形,知识分子的父母好像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夏冰不在乎这些,她只是很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黄鹏对她越冷漠她越觉得离不开他,虽然有时也觉得跟他之间缺点儿什么。每个周末她都去帮黄鹏家里做清洁做饭洗衣服,哪怕黄鹏不在家,俨然挑起未过门媳妇的胆子。然而黄鹏永远在忙他的摇滚乐,有时夏冰呆整天都看不到他露脸,夏冰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爱他,因此陷得越深。她越想得到他,他就越躲她。大概这就是爱的定律,是两个人拔河比赛的力量平衡和较量。
为了让黄鹏喜欢自己,夏冰不遗余力地打扮自己。除了穿杨君制作的与众不同的时装,脸上功夫也没少下,她不惜花半月的工资买高档粉底让自己泛黄的皮肤更加光洁滋润。经不住办公室几个女人的鼓噪也赶潮流去纹了眉毛,好在只是加长了眉尾,比大多数毛毛虫一样的纹眉稍微自然些,但“御用”时装师杨君没有少抱怨她的纹眉,说可惜了她原本清丽而倔强的一字眉,说她以前的眉眼更有个性,甚至颇有几分神似电影明星巩俐。
夏冰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跟黄鹏结婚,但是这个实实在在的梦想却离她越来越遥远。迄今为止两人除了拥抱接吻,黄鹏没有真正碰过她,夏冰觉得黄鹏不愿意碰自己。夏冰曾经担心他还没有越过山鹰那道坎儿,但如今未婚同居早已大行其道,父母们对孩子们的婚前性行为也睁眼闭眼地默许了,处女情结在男人们心中越来越淡漠,何况黄鹏是在知道山鹰的事后来追求自己的。她问杨君为什么黄鹏会离她越来越远,杨君说男人都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你对他越好,他就越不在乎。道理都听明白了,但夏冰却没法在黄鹏面前装清高。
“哎呀,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哟!没意思!”爸爸躺在床上低泣。深棕色的半边脸沉在枕头里,露出的半边脸上颧骨凸得更高了,眼睛因为浮肿而小了很多,满头的白发让发黄的白枕头更加暗淡,他一只眼睛木然地看着蚊帐。妈妈站在一边,下垂的嘴角却挂着无奈和沮丧,夏冰感觉无语且无力。躲在津市苦苦经营恋情的夏冰几乎忘记了家里的麻烦,那天妈妈突然打来电话说爸爸跟文武起冲突被严重摔伤。文武知道家里没有钱给他了便再也不着家,爸爸天天到处找他。那天他悄悄跟踪文武到镇上的一座居民楼里,文武转头发现他便关门拒见。爸爸不断敲门惹恼了他,他开门后狂暴地推了他一掌,爸爸滚下楼梯,肋骨断了,躺那里两个多小时没人理睬,后来多亏一个送蜂窝煤的苦力把他背回了家。爸爸不舍得花钱上医院,一直躺在家里。妈妈说现在戒毒所都不收文武这种病入膏肓的瘾君子了。
王家狗儿老态龙钟无精打采地躺在夏家门口,夏冰抚摸他的时候,他抬头悲切切地望了她好久,然后一摇一晃地回王家去了。夏冰心路涌出阵阵悲哀。
第二天她劝服爸爸去医院,大表哥背着爸爸走上了那条石板路。夏冰跟妈妈跟在后面。路两边茂盛的蔬菜散发出的绿色清香,和着头天淋过的粪水的味道交织在空气中,这是夏冰无比熟悉却从来都不喜欢的味道。大表哥原本不算高大健壮,爸爸压得他的身躯几乎快挨到石板路面,石板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夏冰在后面走走停停,一块一块地数着石板。石板间长出翠绿的青草,里面的青苔发出幽暗的绿光。比蜗牛还难看的灰色的虫子趴在上面。文学作品里青草喻意为希望,青苔却喻意为绝望。假如文武是青苔上那只恶心又灰色的毛毛虫,那家里谁是那些充满希望的青草呢?爸爸的呻吟声让她不断胡思乱想。
爸爸出院那天,夏冰在医院门口看到两个幽灵般的身影,她惊讶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小米脸色青灰,近乎皮包骨,油腻枯黄的头发贴在两边,双手青筋暴露,苍白如纸,似画皮里的女鬼一般。文武头发凌乱,脸色青黄,嘴唇干燥苍白,眼睛红肿模糊,双手嶙峋焦黄,浑身散发着奇怪的腥味。两人的眼神迷离而遥远,似乎他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星球。妈妈说两个死鬼回来又是想拿钱买毒,好歹两人跟着回家了。
第二天直到午餐后文武的房门才打开,一股浓浓的烟味从里面飘出,夏冰好奇地走近往里憋了一眼,文武半躺着,半张脸藏在挽起的蚊帐后面,一只手伸到床外边,指头上青烟袅袅,地上一堆烟头和纸团。小米脸朝里躺着轻轻咳嗽了两声。
“三姐,借点钱给我们嘛!”夏冰正欲走开,却突然听见文武嘶哑的声音,小米的脸跟着转了过来,头发贴住她大半边脸。夏冰有一种被胁迫的紧张感。
“借钱给你们又去买毒品吗?没钱!”夏冰干巴巴地回答。
“我什么时候求过你?你什么时候帮过我?就这一次好吗?”文武完全坐了起来,直直地看着夏冰,眼里隐隐露着凶光。被压迫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夏冰甚至有些害怕,她时刻提醒自己吸毒的人可以六亲不认。
突然文武的脸痛苦扭曲,他抱住脑袋蜷着身体呻吟起来。小米坐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只手抓着手纸擦鼻涕,另一只手抚着文武的背。
“快给我!给我!求你了!”文武转头气喘吁吁地对小米说。
“没有了!我真的没有了!”小米低声回答。夏冰糊涂了,她不懂发生了什么。
“快给老子拿出来!别耍花样了!”文武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表情越来越痛苦,小米不情愿地慢腾腾的递给他一个小纸袋。文武忙慌慌颤抖着打开,将一溜细细的白色粉末倒进一个水碗里摇了几下后拿起桌上的一支针筒从碗里抽取液体。
啪啪啪,文武用力拍打自己干枯的臂膀后,几次尝试把针刺进去都失败了。小米跟他低语几声后,他猛地从被子里抽出了一条腿,拍了几下小腿肚,迅速将针刺了进去,他仰头闭上了眼睛,脸上极度痛苦的表情渐渐松弛 。针抽出后,一滴暗沉的血从他腿上坠落,他不慌不忙拿出一支烟在血液里滚动了两下吸干了血,然后用火机点燃沾血的烟头无比享受地吞云吐雾,带血腥味的烟雾充满了整个屋子。烟雾中断断续续飘出文武沙哑的歌声,那是张学友的新歌“饿狼传说”。
夏斌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呼吸。她回过神来捂住了鼻子,很想哭也想骂,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她抓狂地冲进厨房,告诉妈妈她得走了,然后一路小跑冲出了柑院。那一刻她太想跟夏妮和夏嫣打电话了,她羡慕也抱怨两个姐姐总是有充足的理由远远地躲着。
走在大街上,夏冰的呼吸才恢复了正常。春夏之交的雨水刚刚洗刷过地面,蒸发的水汽携带着尘埃浮在低空,空气有点沉闷。二四八月乱穿衣,新潮的年轻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吊带背心和迷你短裙,沉闷了整个冬天的沙城被大胆时尚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点缀得几分艳俗几分妩媚。
在“赶尾场”的人流里,夏冰艰难地穿行,躲避各种挑子和箩筐。一个熟悉的脑袋正埋头在一个菜农的箩筐里选着西红柿,小娅?夏冰犹豫了一下,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娅,你好!好久不见了!”夏冰故作轻松和平静。因为小米,两人很久没有任何联系。
“是你,夏冰?”小娅笑了,笑容有点僵硬。她黄黄的短发发尾烫了一圈菊花卷儿,多了几分成熟和世故,少了几分以前的清纯。
“你弟弟毁了我妹妹!两个都成了吸毒狂魔!我爸头发全白了,妈妈都抑郁了!”小娅脸上立刻转阴,但没有明显的敌意。
“小娅,谁都不想这事发生,谁带坏谁很难说清楚。当初我还以为小米可以把文武往更好的方向带呢!可是她居然从医院偷杜冷丁,你应该知道这事,他俩都没有自控力。我爸爸被文武摔下楼梯才出院呢。”小娅的指责把夏冰的惊喜化为乌有,她坚信只有一个好女人才可以造就一个好男人。
“那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们好自为之吧!”小娅垮着脸昂着头走了。细细的发卷儿在空气中跳跃了几下,浅绿色的圆领罩衫后三个大大的蝴蝶结从上到下隐隐透出她的性感的皮肤。小娅依然是精致优雅的,夏冰怀念高中那些美好时光。
“回来了?你爸爸还好吗?”黄鹏把贝斯放到了一边,他似乎正在等夏冰的到来。黄鹏的房间不大,只放了一个衣柜,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张凉椅,这房间连着晾衣服的阳台,是个没有隐私的过路房间。他额头上粘了一溜油腻的刘海,空气里飘散着浓浓的烟味儿。从汽车站走路七八分钟就到了黄鹏家,一进门就听到练琴的声音,夏冰有些激动地冲进他房间。上了中巴车她就把沙城的事抛在脑后,她相信津市才是她幸福的终点。
“夏冰,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最近也没有顾得上你。经过一段时间考虑后,我决定辞职跟乐队去广州发展。我爱摇滚乐,我想一直朝这个方向走下去。普通的家庭生活已经不适合我。我没法给你想要的那种家庭生活!”黄鹏的嘴角露出少有的谦和的笑意,眼神却很坚定。夏冰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
“再说保不准哪天我也染上毒瘾你可能就彻底失望了。我们乐队有人吸毒,听说吸毒后更有创作灵感。零点和唐朝这些摇滚乐队都吸毒,我们搞艺术的跟你弟弟那种吸毒不是一个层次,我们是为了追求一种境界。”黄鹏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夏冰的脑袋里一片冰冷的空白。
夏冰急于找到援助,可以帮她留住黄鹏的援助。乐队吉他手蒋文的老婆梅子成了她唯一可以想到的人,一向清高的夏冰以前从未想过要接近她。她找到梅子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梅子比夏冰小两岁,是个爱笑也爱八卦的女人,她了解每个乐队成员的私生活和秘密,她不介意夏冰利用自己。
“我第一次见到你们俩在一起就觉得你们两个是一头热,你热他冷!乐队的人都说他犯贱,永远只喜欢得不到的。”梅子的话里似乎有话,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画得长长的眼尾飘出神秘的笑意。整齐的淡淡的四环素牙居然跟她发黄而细腻的肤色很协调。五官均匀的瓜子脸不惊艳却耐看,精致合脚的马丁靴露出修长匀称的美腿,长而浓密的马尾发和百褶超短裙让她看起来活力无限。梅子初中毕业就去了市煤气站工作,基本工资虽低,但卖罐装煤气很容易操作的灰色收入让她实际收入不菲,加上蒋文对她浓厚不变的爱,梅子的幸福让很多人羡慕。
“我感觉你这人很实在很透明,我宁愿得罪黄鹏也要告诉你一些真相。黄鹏一直爱一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女人,他们恋爱有三年多,结果那个女人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板,他却一直还不死心。他追你以前我知道他还在找那个女人约会。她应该快生小孩了,她其实不喜欢黄鹏去纠缠她。男人总是这样,容易到手的不珍惜,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其实那个女人除了漂亮一点,没有哪点比你强。乐队的人都说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找到你这个大学生。你对他那么死心塌地,可他就是贱。他们去广东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在联系那边的场子了。蒋文也去,还让我跟着去。都说广州深圳很开放也很复杂,在那里人容易变坏。我也不知道去不去,但我留不住蒋文,他们搞音乐的都很狂热执着!”梅子一股脑说出很多惊人的内幕,夏冰觉得自己很傻。
“他没有跟你说分手,你就先跟他耗着吧。有合适的就把他丢了算了!他不会珍惜的,他是个被虐狂,跟山鹰都是一路货色。你也是的,怎么一下子把他们两个都撞上了!”梅子嘻嘻地笑了起来,直戳夏冰的痛处。原本对低学历的梅子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缺少共同语言,可此刻梅子却让她无比自怜和自卑。
黄鹏低三下四地跟一个看不清楚脸的女人索吻,女人推开他,黄鹏扑通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双腿,鸭舌帽掉到地上,他披头散发的脑袋紧贴在女那女人的大腿上……然后一切变得很远很模糊。夏冰睁开眼睛,原来是个无比荒诞的梦。
夏冰开始经常往梅子的煤气站跑,梅子每次不等她开口都主动汇报乐队的动向。蒋文没有别的工作,也经常在煤气站陪老婆。蒋文热情直率,言语中时常表达对黄鹏的不以为然。他跟梅子身高差不多,比黄鹏整整矮了一头,五官却标致而冷峻,卷卷的披肩发上总戴着鸭舌帽,颇有点儿流行艺人的派头。夏冰以前没有太注意他,但他对梅子的百般温情和周到,让她无比羡慕。
夏冰开始盼着黄鹏离开津市,也许那样可以快些摆脱一直占据着她脑袋的那片无边的冰冷的空白。
黄鹏选择了父母双双出差那天离开津市,他的父母反对他辞职南下。夏冰以为自己淡定了很多,去跟他告别那天,黄鹏打开门她就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
“我很抱歉不能给你想要的,我从小离开亲生父母,注定是流浪的命,我会写信给你!”黄鹏今天似乎也很动情,他一边吻她一边推着她往房间里走,夏冰被压倒在那张弥漫着烟味的单人床上。以前他们在这张床上拥吻过多次,每次欲望刚被点燃他就戛然而止。她以为他担心被父母撞见,现在知道是因为一直住在他心中的那个女人,此刻她希望他背叛那个女人。她轻轻地抚弄黄鹏柔软的长发,两种欲望在身体和意识里各自膨胀。
“愿意吗?很多次都想要你,但是……”他显然并不打算说完这句话,夏冰给了他一个坚定鼓励的眼神。裙扣松开了,黄鹏修长骨感的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她觉得自己像是他手中的一把贝斯,抑或他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女人。
黄鹏的头发在空中凌乱,消失……躺在身边的黄鹏脸上有些红润。必须抢在他脸上的红潮褪去前跟他道别,冷却后便没有记忆。夏冰听说男人一旦得到女人的身体就会产生短暂的冷漠甚至厌恶。她飞快穿好衣服,当她紧紧抱住他时,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像一个红点坠落的温度计。
“你保重!希望你比我过得好!我走了!”夏冰说完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跨出大门,她脑子里闪过无数个他可能的表情。她心里掠过一丝疼痛一丝得意。这场恋爱像是吞一团棉花,柔软得让人难以下咽。夏冰的步伐很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棉花上。
持续几年的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中,一些大中型国有企业股份私有化后裁减了不少员工,部分中小型集体企业干脆被私人买断。梅子上班的市属煤气公司被几个私人买断,立冬后梅子拿到两万元的一次性补偿便彻底失业,加入了津市浩浩荡荡的下岗大军。梅子开始准备南下去跟蒋文团聚,夏冰的内心也跟着躁动不安起来,虽然工厂效益在津市独树一帜,令无数人羡慕。
“你这小姑娘,不好好走路在想什么?袖子这么大,一个娃儿都可以钻进去了哟!要注意影响哈!” 下班前夏冰去厂长办公室帮所长交报告,一路沉思着,刚走到三楼走廊便被身后的声音吓一大跳。她转头,曹书记嘿嘿地笑着用脑袋顶了一下她的肩膀,一股淡淡的酒味和烟味扑面而来。他扯了两下夏冰的紫色毛衣蝙蝠袖,夏冰退后一步,轻声地叫了一声书记,便急速往厂长办公室走去。曹书记闪进他的办公室前扭头看了夏冰一眼。
夏冰的着装已经不是第一次引人注意。有一次龙厂长来研究所,瞅了几眼她的衣服,离开后所长就立刻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发话了。
“小夏,厂里面的头头都批评你穿奇装异服。照我说,你这穿得还不够新奇,总部的游子不更奇装异服吗?奇装异服也可以让我们开开眼界,调剂一下枯燥的生活嘛。不是坏事!”所长说完后自己先哈哈大笑,然后办公室的都跟着笑。夏冰云里雾里,弄不懂所长意思的真假。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跟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鸟,在沉闷枯燥的消耗中不断脱羽。
“小家伙,别走!过来!”刚刚走到楼梯口,曹书记的门口伸出一个脑袋。下班了,几个办公室的门都关了。一些传言说曹书记通吃厂里几大美女,游子靠他当上了宣传部部长,钟姐靠他拿到了一份绝对的闲职,卫生处的张护士因为他也过得潇洒自由。夏冰知道自己进厂也可能是间接地靠了他。每次看到曹书记,夏冰脑子里总想起伍校长,他现在怎么样了,关于他的记忆渐渐模糊,她已经不那么恨他了。
夏冰慢腾腾地走到曹书记门口。
“书记,还不下班?找我什么事?”她趴在门框上调皮地笑着,心里想着可能会发生什么。
“坏东西,就想着下班,快进来,把门关上!”曹书记眼里放射出着夏冰熟悉的光芒,她依然趴在门上不动。曹书记快步走来过一把将她拉进门,眼镜后面闪着含笑却慑人的光。他跨出门去往两边张望了一番,进来把门带上。这眼神和动作夏冰太熟悉了,她猛地打起精神。
曹书记没有走向他的办公椅,而是一步跨近夏冰并紧紧地抱住了她。“小宝贝,你的毛衣其实很漂亮,让我闻闻!”他的鼻子深深地钻进了夏冰的毛衣领子里,夏冰紧缩着脖子,抱紧双肩。他咬了两下大翻领下细细的脖子。
“我欠你什么吗?你在索取回报吗?”夏冰声色俱厉,曹书记猛然松手。
“我没有索取回报,我只是喜欢你。老头子就不能有感情吗?”曹书记满脸沮丧地回到座位上,头往后深深仰了一下,然后双手抱头。
“好吧,我不怪你。其实厂里关于你的议论挺多的。我知道你多多少少有照顾我,我尊敬你。可这种事情总是应该两情相悦吧,我对你没有那种感觉,我有男朋友,只能让你失望了。你太太跟你关系不好吗?”夏冰很想窥视一下老曹和伍校长这类德高望重的老男人的私生活,她有点纳闷自己为什么总吸引老男人。
“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大多没有真正谈过恋爱,都是媒人撮合。我跟太太十年前就过着室友加朋友一样的生活,为了孩子绑在一起。如今孩子大了,两个人便没有了共同的寄托,孤独凄凉呀。我知道自己作为领导要自律,但是感情这东西是人本性的表现,没法控制的。你对我没感觉,我也不能勉强。你回去吧。”眼镜背后淡淡的伤感瞬间转为冷漠和遥远。
他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夏冰心有不甘,甚至生出一丝失落感。夏冰意犹未尽,慢腾腾地走出办公室。原本自信可以借机打开他的内心世界,没想到刚刚打开一条门缝就被猛地关上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过道里沉寂而昏暗,好像没有空气能透进来,三米多高的天花上两盏昏黄的顶灯更加让人觉得沉闷。夏冰快速走到楼梯口,暗淡的天光和几缕微风从对面墙上高高的玻璃窗户挤进来,她的鼻子和喉咙里瞬间畅快了很多。墙上的白漆有些晃眼,淡淡的油漆味飘在空中。办公楼每年一次的粉刷让它一直保持干净漂亮的白,但所有的想象都被禁锢在千篇一律的白中,夏冰也不例外。
“夏夏,我们到处找你!你回来了,太好了!我们财务处接待了一个北京IBM来的客人,给我们演示他们的财务软件。中午处长陪他一起吃了饭,晚上就丢给我了。我这人嘴笨,怕跟他没什么好聊的。这人太能聊了。你一向能言善辩,跟我一起陪陪他吧。总务处小张也去,我们去吃火锅!完了去唱K去。”夏冰思虑万千地走到宿舍门口被从楼上下来的小彭拦住了。
“他要卖软件给我们,他得讨好我们才是,怎么你们还紧张成这样?”夏冰嘴上不乐意,心里却巴不得赶紧出去透透气。小彭是那种白白净净五官漂亮,贾宝玉一样的小个子男生。这三层楼的单身男女都喜欢拿他当靶子开玩笑,他总抿着粉红的肉嘟嘟的嘴巴笑,两边的酒窝深陷,长长的睫毛在宽边黑框眼镜后扑闪着,夏冰有时真想摸摸那张可爱的的脸蛋。方姐两次给他做媒都无疾而终。是
七点钟夏冰一行三人在厂门口等那个北京来的叫“程浩”的客人,冷风透过夏冰的长筒袜从小腿窜上大腿,她原地跺起脚来。她最恨别人迟到。
围墙拐弯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儿,一副老款的黑色圆框眼镜越来越清晰,眼镜后的脸似太阳那么圆,一张很年轻的脸。
“哎呀,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一点事儿给耽误了!实在不好意思!”磁性浑厚的男中音让夏冰瞬间忽略他那张圆脸的遗憾,他听起来几乎像是中央电视台新闻男主播。夏冰忘却了等待的不愉快,仔细打量起他来。他跟黄鹏差不多高,只是更加宽大伟岸,圆圆的娃娃脸两边还挂着一点婴儿肥,额头稍微有些窄,一股有些油腻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更突出他额头的缺点。大大宽宽的鼻子下面,厚而有型的嘴巴还不错,微微下垂的嘴角透出果敢和倔强,但明显高度近视的眼睛大而无神。他张嘴笑时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让这张原本平凡的脸变得明媚可爱。不帅但高大得体,气质不凡,浑身透着一种智慧、干练和自信,是见过世面的那种。那金属般碰撞的男中音和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抓住了夏冰的心,小学时她就偏爱说普通话的人。
程浩一直滔滔不绝,直到四个人坐到火锅桌边他也没有停下,他的声音让夏冰莫名地兴奋。他天文地理海阔天空的谈吐让两个与他同龄的男孩子难以招架,北大的学生果真不凡!为了不让自己也显得苍白和局促,夏冰小心翼翼地用自以为标准的普通话跟他交流,小张和小彭便几乎全程当听众。他俩不断吼着干杯以掩饰尴尬。
“当初□□的时候你们都干什么了?”程浩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八九年的□□,天安门事件?你们不知道呀?”程浩瞪大眼睛,取下眼镜用一张皱皱的手绢来回擦后放回鼻梁上后,他的眼睛在他们三人脸上来回扫了两遍,夏冰却看着他下垂的眼角想他应该是好色的。
“好像报纸上说有说过,也听我大哥说过,我们那时候刚进大学的新生比较孤陋寡闻,只记得重庆好多大学生也参加了绝食运动,但我们进校的时候已经风平浪静了,只是入学时间给推迟了。看到过新闻报道。有些小道消息传出但不很具体。好像美国还因此跟中国闹翻了!”小张不置可否地敷衍了几句,夏冰也看到过大学生绝食的报道,当时忙于高考,没有弄懂他们为什么绝食。总之这一刻她的孤陋寡闻终归露馅了。
“我十六岁高考全市第三名考上北大,比你们上大学都早,那年我正大三。在北京街头常常跟那些学生领袖泡一起,偶尔也上台演讲。大部队进城戒严的时候我正在一个街角演讲呢,学生们瞬间被驱散,后来有人跟军警打在一起,搞得头破血流。那一个多月的北京真是凄风苦雨。后来那几个学生头跑美国去了,我们这些小虾虾被叫去闭门教育好几天,以为都毕业不了。好在还是让我们毕业了。”程浩端着酒杯,头埋得很低。
“现在回忆当初的情形还觉得挺震撼。我比较了解内情,起初大家的动机是好的,无非希望政府更加透明和民主,但活动到中后期完全失控了,被人家给利用了。有很多学生其实是凑热闹。好在我急流勇退得比较早,不然也逃亡海外了!此事太敏感,点到为止,大家不要瞎说,我只是随口说说,大家听了就忘了吧。政治远不如学生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程浩的镜框有点起雾,他再次取下眼镜用手绢来回擦。夏冰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深夜往回走时,程浩兴致高昂地跟她聊着,他们几乎忘记了身边还有两个同事的存在。
“小夏哪里毕业的?普通话不错,你的口语好吗?我好几个北外的朋友都去美国留学了!”程浩将话题绕到了夏冰身上。
“普通师范专业没法跟你们北大比!口语马马虎虎吧。”夏冰敷衍地回答,她希望转移话题。一阵江风吹来,她着实感到了寒冷。
“学无止境!继续考研嘛,考到北外去去北京见见世面,北京毕竟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跟这里还是很不一样的。”程浩高高的个子在路灯下画出长长的影子,夏冰和两个同事的影子则挤在一堆,夏冰的双脚已经冻得快没知觉。
他为夏冰打开了一扇大大的窗,大学里的风光无限,旷怡园的呼风唤雨,失败的恋爱在程浩面前都显得毫无分量而不足挂齿,夏冰失眠了。
“小夏你好!我是程浩,晚上再出来陪我吃饭吧?” 下班前夏冰接到程浩的电话,那充满魔力的男中音让她有点儿晕头转向。程浩没有看低她。
在三轮上,程浩细细打量夏冰,夏冰有些害羞。她今晚刻意穿了杨君刚做的灰色呢绒背带裙,里面套了一件黑色紧身毛衣,头上的酒红色贝雷帽是专门配这裙子的。秀气的中跟黑皮靴露出她纤细而冻僵的双腿。这套行头虽然难以抵抗寒冷,但一定可以为自己的形象加分。夏冰突然好奇北京女人会怎样打扮自己,重庆女人大冬天里始终坚持“美丽冻人”。
程浩问了夏冰的家庭情况,她尽量避免提到文武。
“小夏,我不跟你绕弯了!我是单身,想跟你交往一下,看看我们有没有机会发展。我觉得你比你周围的人素质和心气都要高些。我有信心与你一起进步一起成长!你愿意吗?”晚餐到一半的时候喝了几口啤酒的程浩就开门见山了,一切都在夏冰的意料之中,幸福来得有点突然,她略为矜持地点了点头。这个冬天不再寒冷。
寒风瑟瑟的滨江路上,程浩抱住夏冰热烈亲吻的时候,夏冰有一种被拯救的感动,她毫无顾忌地回应他,一切都将得到重生。夏冰侧目时发现他们身后的沙滩正是曾西龙第一次自杀的地方。
程浩推迟了回京的日子,每天在厂门口等夏冰。厂里疯传夏冰高攀上北大高材生。研究所同事打趣说工厂这个池不够大,容不下夏冰这条大鱼,大鱼要飞了。北大让所有人崇敬是事实,夏冰跟一个北大生恋爱也是事实。让他们说去吧,她只需要憧憬跟他的美好未来。当然一想到他回北京后的情形也免不了有点迷茫。
“你以后再也不会让我给你做衣服吧,去北京什么买不到呀!我这种水平你以后肯定瞧不上的!”杨君挤眉弄眼地在所里唯一的电脑背后做着鬼脸,脸上明显地写着失落。如果有一天真的离开这里,最不舍得的当然杨君了,夏冰心里生出一丝伤感。
十天一晃而过,程浩问夏冰是否愿意跟他去三峡玩几天,之后他从宜昌坐火车回北京。他说以后修了三峡大坝,很多原汁原味的三峡风景会消失。他还说所有费用他承担。从天而降的幸福让从未出过远门的夏冰有些措手不及。
“你这个小东西眼光和手段都够高呀!这么短时间就把那个北大高材生迷得晕头转向了,全厂都知道了!我们当然也得支持了!不过还是要当心受骗哟!全国开始改革开放,人的脑子活了,骗子也多了!”曹书记抬着老花镜看着假条很久,最后他终于抬头说话了,脸上挤出了一点儿笑容。请十天长假条得所长,厂长和书记都签字。所长很快就签了,厂长看看假条又看看夏冰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也签了,最后得曹书记签字。
“冷不冷?老头子给你暖一暖!”递回假条时曹书记抓住夏冰的手握在掌心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拒绝,任他揉捏了几下才轻轻抽回,然后笑了笑起身离开。走在长长的昏暗的楼道里她能感到背后那双注视她的眼睛,她又想起了伍校长。
办公楼外高冷的太阳穿过冰纱般的雾,朦朦胧胧地洒在周围建筑物上,显得清冷而柔和,夏冰的心也变得宽广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