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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它已经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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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呵,下雨了。
我倚在窗边,凝神听着一滴一滴扣在青砖上的雨水,拂面的风略带些湿气,我皱皱眉,想来,这雨下的应是不小,他昨个新栽上去的芍药应是保不住了吧,切莫要恼了才好。但他又好似很喜欢落雨的,前些听他说过:念儿,你不知道这院子落雨后是什么模样,东边梅子青里将沁着些黄,上面滚着雨珠儿,那黄就堪堪要随珠儿一并打在人手上;你宅子旁的柳树,姿态也是极美,我看是因为跟了你时间久了,沾了许多你的气韵,竟是像你病弱时娇怯的样子,还挂了一脸的泪,看了好不心疼的,还有我养的这么些个花……
“念儿,想什么呢,我都站了半柱香的时辰了,也没见有个人给我杯茶品品?难不成念儿是厌了我这个人,故意装作不晓得的。嗯?”
他来了,我竟没有发觉,一兜子话劈头盖脸的砸过来,我心里又急又怕,果然因为芍药恼了?平日里他是好脾气的人,从不见他刁难刻薄过谁,今日怎么这般咄咄?我赶忙摸索着桌子向他走去,又想着先给他沏杯茶才好,慌乱间,手不小心打翻了茶壶,滚烫的水顷刻间都洒在了我手上,疼!我不禁想叫出声,却猛然跌落进他的怀抱里,那梦里也能嗅到的七韶香刹那充满了我的四肢百骸,“怎个如此不小心?不知道自己身子弱,风寒不才刚好,又伤着了该怎么办。”他是真的怒了,低沉的声音像远处隐隐的雷声,我朝他怀里缩了缩,不知如何是好,出口的话不觉氤着些泪意,“夜浔,你莫恼,我只是怕你生气急了点,没事的,唔…”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夜浔用唇封住了口,他不同往日的细致温柔,这次却像狂风暴雨一样掠夺着,好似惊惶害怕到了极点,如同小孩子被人抢了心爱的不得了的玩物。我小心翼翼的回应他,轻拍他的肩,企图给他些许安慰。好一会儿,他才抬起身,将我重重揉进自己怀里,我的脸上火烧似的,抚着他的背,也没有做声。
“给我瞧瞧你的手,到底烫着了没有?若是今后不能再给我抚琴,看我饶不饶你!”忽的,夜浔的声音从上方幽幽飘来,我心里却如同灌了蜜一般,我知道的,他一向是个色厉内荏的人,现在这般光景,怕是不生气了吧。
贰
我叫莫念,这是夜浔同我说的,年纪么,摸着自己柔滑细腻的皮子,猜也不会是很大,十七八岁的样子。其实我对自己的过往前尘一概不知,到底有怎样的姓名,到底多大的年纪,父母安在,何方家为,统统是不晓得的。我记忆的伊始,便是躺在这间小屋的床上,眼前团团黑雾逼得我心慌,却听见恍若神祗一样的声音传到耳边,“你醒了么,念儿。”嗯,原来我是有名字的,那声音让我没有原有的安心下来,周身一片清凉。我起身想去看他个仔细,但发现无论我怎样动,眼前除了黑色还是黑色。
嗯,原来我是盲的。
初醒来的那段时间,夜浔天天伴在我的左右,对,沐夜浔,那声音的主人叫作沐夜浔。四下无人的时候,我常常一遍又一遍的唤他的名字,体会舌尖轻动的情味,瞬时就会有大海一样汹涌的酸甜涌上心头,直到让我溺死其中,但我是甘愿的,甚至欢喜。从我睁开眼睛时开始,我心里就明明白白的知道,虽然我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但这些人里,或是这个世界里,于我与众不同的,只有他一个。
夜浔告诉我我俩自小定情,我现今已嫁入沐家年余了。
嗯,怪不得。
我皮相很一般,最足算个清秀,虽有甜嘴的丫头赞我容色倾城,又有夜浔时时刻刻念叨着“你真美”,但我早用手摸过了自己的脸,我只是个长相刚及中人之姿的女子。
而我家夜浔,不仅声音有若神祗,相貌风度,更似不小心从九天之上跌落到滚滚红尘的天人。
但,有一点我与常人有异,就是我的那双盲了的眼睛,竟然是碧色的。
说实话,我并不太在意我的眼睛,因为记忆里从未用它看过这世上的繁花锦绣,看过夜浔的眉目,看过他侍弄的花草,看过他修给我的宅子,略有些失落。但因为未曾得到过,被夺去了,我不觉得甚是伤心。我想自己能知道阳光是暖的,雪花是冰的,就已足够了。可我知道夜浔在意,非常非常在意,他时常用像月光一样凉的手指覆盖住我的眼睛,一言不发,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我知道他心中难过,因为我的眼睛毁是在他的正室手中。
陆妍。
当听见夜寻咬牙切齿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时,我险些笑出声来。
这些日子,虽我不能睹物,但时常给小丫鬟点碎银子,打发她们给我在集市上寻几本小说话本的念给我听,小丫头么,买来的常是些情啊爱啊风啊月啊的。才子佳人,小姐公子,都是花下定情,许以终身。却遭恶女子迫害,导致天涯地角相隔,今生来世相思,而这些恶女子们,往往是有落雁沉鱼之颜色,毒蝎长蛇之心肠,往往闺名里总爱缀个妍字。
想来,陆妍也极符合这些条道。
我知道夜浔不愿多说,便从丫鬟们那问出个大概,原来沐家是豪奢望族,经营敌国产业,我一个家世单薄的小女子,纵是夜浔如何哀求,长辈也万万不愿尊我为正室,只默许收作了妾,离了沐府远远修了个园子住下罢了。而陆妍,是千挑万选出与夜浔容色相当,家户相对的千金。她自小娇纵,容不得别人逾越了她,见我受宠爱,便找人下了毒。命,我是保住了,但眼睛却看不见了,前尘也具不记得。可令人生奇的是,我的双眼渐渐变成碧色的。
夜浔说,我的眼睛像湖水一般,看着看着,便像被山间妖孽精魅噬了心神,心尖眉上,就只见得这潭碧色了。
叁
不知夜浔发现了没有,我近来确然有事情乱了心神。
我本就是个小女子,我也只想过普通小女子过的生活,想和夜浔这么生生世世相守下去,一生平安就好。我不愿同他人争什么,也不愿去怨恨什么人。往事流景,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这便是命。上天待我恩厚,给我颗平静的心,让我平静的过活,可是最近,约莫半个月的样子,我却寝食难安,每夜都不得安眠,时时被梦魇缠绕。
说是梦魇,不如说是什么怪梦,千篇一律。在梦里,我恍惚能看见了,但眼前暮霭沉沉。看不出究竟在哪儿,有个人低声呼唤着,“月生,月生。”声音熟悉亲切至极,让我忍不住答应,仿佛我就应该叫月生似的。那个声音说,“报仇,报仇,莫要忘了秦家一家一百一十三条人命,莫要忘了我!”我心中正在疑惑他到底是谁,而仇家又是谁,我好像很清楚,只是一时记不得了,我好不容易要想起来,一抬眼,却是满目血光,好似我的眼就是被这红刺瞎了一样。
惊醒,恐惧的通身都在抖,里衫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身上。我哆哆嗦嗦的去寻夜浔的手,又怕吵着他,只好轻轻的贴着他,闻着他身上的七韶香,心里才渐渐清明安稳一些。
一日,夜浔喂我吃药的时候,我曾怯怯的问了一句“夜浔,你可识得秦月生这个人?”他送到唇边的勺子微不可查的抖了抖,只淡淡的应了一句“我看这治眼睛的药方里,该家一些几味安神的了。”
是,夜浔从未放弃过我的眼睛,日日都需进药汤,这药,甘辛苦涩,百味陈杂,具是找遍天下,只怕也没有此般甚是诡异的味道。
肆
一时不察,又走了神,我摇了摇头。看来我真是被噩梦搅得一团糟,抚了抚额角,算了下时辰,蓦的惊觉夜浔这趟取药取得时候委实有些长,或是遇到些绊脚的事?我心里一紧,莫名的惊慌起来,顷刻间坐立不安,无论怎样都想出去找他,直到听见他唤我一声念儿方安心。我开口吩咐丫鬟来扶我,不觉声音都开始发颤,句子伶仃不成个儿,我清了清嗓子,再唤一声,无人应我。我急得直跺脚,顾不得摔了跌了,也顾不得外面还下着雨,自己摸索着出了宅子。
我手触过粗糙的树干,随手摸了个树枝探路,不知道自己在哪,更怕找不着夜浔又迷了路,忽的一阵芬芳扑鼻,我一喜,这是到了花圃?正要张口,却听见一男一女细碎的声音。
我下意识的蹲下,细细地听,是谁有胆量在夜浔的花园里调笑,虽我又眼疾,但听力极为出众。
一串娇憨的笑声洒落,我抖了几抖,这不是陆妍又能是谁?
“秦月生那绿眼睛的妖怪想来是活不长了,你呀,终于也能安心了吧。”
妖怪,难道别人都是此般看我?心下有些恻然,但……
秦月生?!
“怕就是这段时候了,药是天天我一勺一勺喂下去的,她那眼珠子估计近日便能取下,果然秦家的人都该死,都是一群妖孽,哼,要不是那绿的跟琉璃似的眼珠子是世上难寻的助长功力的灵药,我又何必脏了我的手杀她一家一百一十三口,何必每日供奉祖宗般的对她。”
我一身凉透,明明是应该哭的,此时却不知为何,只低低的笑出声来。
多好笑啊,多好笑。
何苦说的这么多,从你吐出第一个字时,我就想起你到底是谁.
哈,让我想想,是应该叫你一声夜浔,还是,沐空涯沐公子呢?
伍
一天风露,有若天哭。落红本不该落,却又匆匆不见,天际微微擦了青,笑我多愚蠢,酒都已经醒了,又怎有伤春病。
我细细审视自己的手,自己的裙带,自己散在胸前的发。一切,如梦,亦如电,往事前尘,似生铁煅出的上好的匕首一道道割在我的心上,心头血,肉身痛,断经绝脉。
为何我第一眼看见得就是满目荒芜?只因为我是有一双碧眼的魔障,用烟花蛊惑人心?
世上哪有什么莫念,只有个绿眼睛的秦月生。她手上,祭了一百一十三条人命,有她的血亲,她的师兄,她曾经的无邪和深爱。
这凡尘无处容她,她来去皆是修罗场。
未到清明,我朝家的方向叩首,那里只怕已是一堆塌下的木桩石块,葬下了我的所有。即这红尘十丈都没有我一寸容身地,毁了它又何妨。本就是一双碧眼,就用血色来衬,不是极好的么。
她缓缓站起来,眼睛滴着血,嘴角,一朵妖异的笑,浅浅绽开。
陆
空涯眯起眼睛打量这一年多些住的宅子,焚香炉还是燃着的,幽幽一缕七韶香,幽幽的传过来,这味道,她是自小就爱的紧的。壁上挂着十六弦琴,呐,想来她抚了一手好琴还是因为她那长胡子的爹爹,她幼时不情不愿又装模作样的神色依稀可见,他轻笑了一声,颈上一痛,丝丝切切的凉意弥散,他平躺在地上,思量着,自己的时候只怕是差不多了。
起风了,床上挂着的碧色帐子起了又落,自己和她竟在这张床上同枕同衾过,罢了罢了,不怨不恨了,折上命也是甘愿的。
她那双碧色的眼睛啊。
你有没有试过从刚记事起就只盯着一个女子看,看她幼小肥胖的身子一扭一扭的蹒跚学步,看她稍长一些摸鱼噗通一声栽进了荷塘里,看她终于长成少女亭亭玉立。
虽然他的父亲一直告诉他,涯儿,你记得要杀死她,她那双碧眼,注定就是祸乱人间的印证啊,又是这样好的灵药,世人更无法姑息了她。
他懵懵懂懂的点头,懵懵懂懂的练武,他不知道那一双碧眼到底有什么不好,他只知道那绿色好似湖水一般,看着看着,便像被山间妖孽精魅噬了心神,心尖眉上,就只见得这潭碧色了。
沐家少主沐空涯,秦家掌门秦月生,注定是生生世世的仇敌,亘古不变。
他觉得可笑,又可悲,为了一个虚妄的谶言,为了无形的权势,他和她自小就被骗,被玩弄如同蝼蚁。赔尽了身上所有。
她若是能一直被家人护着也好,何况还有她情深的九师兄,他沐空涯,她若记得便记得,她若忘却便忘却。
可她十六岁的时候,武林各方势力终能撼动秦家,他父亲率领众人,杀尽她一家一百一十三口。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心神俱乱,他踉跄的在血海里叫嚷着,他怕,怕老天夺走他心上的,碧眼秦家月生。
他始终忘不了寻到她时她的的眼神,凄厉的让人心疼,就像她刚才把剑横到他颈上一样。
他把月生带回家,请来曾欠他一情的神医陆石开,他给她喂下忘忧散,和陆神医编了出滑稽的儿女戏,把她收在自己羽下,仔细闭着他家人的搜查。
他告诉她叫莫念,只祈求她忘却往生不快,将自己的字夜浔说与她,私心告诉她自己是她的夫君,又拉上陆神医,扯了个谎。
她露出平日的情态,她应该有的情态。可怜兮兮的眨巴眼睛,痴痴傻傻的开口大笑,一点也见不得哀愁的样子,她那双盲了的碧眼,安详悲悯如同菩萨一样。
他想苍天终于怜悯了自己一回,如若能这样度过一生,他纵是拼的粉身碎骨,也要护她毫发无伤。可是呢,可是蝴蝶飞不过沧海,她的消息,终于被家里人探得,他小心周旋,可又开始喂她忘忧散的解药和助长功力的灵药。
宁愿她毁了整个人间,也不愿有人伤了她分毫。
她渐渐想起,每夜梦魇不断,吓得大汗淋漓,醒来时小狗一样依偎到他身上。
他怎么不知道,他怎么不心疼,或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原是那颗心早已碎成千万片。
今天和陆神医合演了一出好戏,他分明看见她发着抖,眼睛滴出血。
她想起了所有,拿起剑劈向他,她说她恨自己爱上自己这么多年。
他没有还手,噙着笑倒了下去,噙着笑看她碧绿的眼睛沁出几滴晶莹的泪。
还是,无怨无悔。
柒
他会在奈何桥边等她,结庐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佛陀,听无声之法,即或再坠人天。
只求来生,她没有一双碧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