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得深沉》凤薇

1、第 1 章

　　我是在我22岁的时候，才知道母亲是离过婚的。
　　之前在我的眼里，母亲一直只是个爱唠叼的唯父亲的命是从的古板守旧的女人，离婚这种看起来很离经叛道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我想如果不是我在恋爱中遭受了挫折，她离过婚这件事情就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母亲会一直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继续她平淡如水的生活，继续让她的女儿对她误解下去。
　　是的，因为陈，我一直对她有误解。我总觉得正是因为她不屈不挠地阻止我和陈谈恋爱，正是因为她将我谈恋爱的事告诉了我父亲，将我的隐私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才会让父亲对我更加失望。我们之间无法沟通，也不会沟通，就象我认为她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不会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是爱情一样。我认为她和父亲之间是没有爱情的，有的只是经年累月积累起来的相濡以沫的亲情。
　　我是不会要这种感情的。我要的是轰轰烈烈、醉生梦死。我要的青春是需要轰轰烈烈的伤心来点缀的。如果没有爱情，青春会是那么地没劲和乏味。
　　陈正好出现在我等待爱情的青葱岁月里。他是如此风趣优秀的男子。尽管他在追求我的时候，还在跟他第N任女朋友纠缠不清。但是他有那么多希奇古怪的点子，会耍那么多可爱的小花招逗我开心。我几乎连犹豫都没有，就投入了他的怀抱。
　　彼时的我，才18岁。过完暑假，就要去上大学。
　　我只是没料到家里的反应会是那么强烈。以前，我偶尔藏起分数不高的试卷，或去同学家玩彻夜不归，父亲母亲都不会怪我。顶多母亲对我唠叼一两句。
　　可是这次，当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向家里要学费的时候，总是老实沉默的父亲对我大声咆哮。他要我滚，跟一个花心大萝卜搞到一起，还读什么书。我心里的火腾地就上来了，“好啊!我现在就和他过去。你放心，我不会再要你一分钱。大学，我不去读了。”说着，我把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狠狠地撕成了碎片。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喊，“放伢子，回来!快点回来!”又听到她柔声安慰不停地叫着“我要打死她!打死这个不听话的东西!”的父亲，“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全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好了。”
　　泪水从我的眼中汹涌而出。难道谈恋爱是不可饶恕的罪吗？难道我在你们眼里，是那么没用吗？
　　我真有那么差吗？我躲在陈的小屋里看电视，不管不顾。大学开学都一个星期了，我全当忘了时间。
　　是母亲给我打了电话：“你这个孩子，你爸脾气不好。你顺着他点就是了。一定要这么对着干吗？通知书我已经帮你粘好了，你回家来拿学费去报到上学。”
　　我一边手里拿着被粘得整整齐齐根本看不出撕过的痕迹的通知书和沉甸甸的一叠学费，一边脸带轻蔑，“我才不像你这么虚伪呢!”
　　看着母亲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我在心里得意洋洋。
　　陈还是被父亲说中了，他天生就是个花心的男人。在追到我之后不久，又死性不改，到处拈花惹草，我一直装作视而不见。可是他也太不知收敛，居然把女人带到家里来了。我的隐忍，我的委曲求全，再也没有葬身之地。我狠狠地扇了他两耳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了陈的小屋。
　　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我把陈送给我的手表丢到下面的果园里，就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还是母亲给我打了电话，“回来吃晚饭吧!”
　　2001年的年底，还有三天，就是2002年的春节。我结束了自己持续三年多的恋情。带着一颗过早老去的疲惫的心，回家。
　　母亲站在家门口的香樟树下等我。我远远地就看见她的身影，她斜着脑袋、伸长脖子张望的样子。短短的头发乱乱的。
　　一看到我，她赶紧迎上来，伸出手要帮我提东西，我低着头绕开，“我自己来就行了。”
　　母亲没有再坚持。她跟在我后面，絮絮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爸在家里一直盼着你回来。他一直都很担心你。夜里睡不着觉，嘴里念叼的也是你。”
　　我没有作声，心里想，你为什么不说你自己想我，担心我呢？夹在不懂事的我和恨女儿不成钢的父亲中间，你一定很难做吧？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就算被我骂作虚伪，也不为自己辩解一两句。
　　我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我也想试着遗忘陈带给我的伤痛。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在夹菜的时候突然就泪流满面，在没人的时候习惯一个人眺望远方。
　　母亲是在我又一个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走进来和我说话的，她说，“妈知道你心里难受，不好过。妈也年轻过，也谈过恋爱。那个时候，也和你一样，对自己认定的人就是死心塌地。和他结了婚，结婚之后才发现他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于是就闹离婚。那个年代，离婚不容易啊。我村里，乡里四处找领导。哭啊，吵啊，这些法子都用过。就这样，也花了三年时间才离了婚。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你老爸。他是个好男人，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人憨厚、老实。我也就跟他结婚了。你不要以为妈不懂爱情。妈认为，爱情是两个人能同甘苦、共患难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花言巧语，华而不实。你现在年纪小，你的人生才开始，你以后会碰到一个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他的。慢慢来。生活中总是有这样一些挫折，走过去就好了。”
　　这是母亲第一次这样长篇大论地对我说话，而不是象平常那样的唠叼或碎碎念。我也是第一次发现，母亲的人生并不象我想的那样无聊乏味。她的心中也有爱，对生活，对亲人，对爱人。只是，她爱得更加深沉。
　　我可以说是家里的独生女。我姐姐在她才两岁多的时候就过继给了我父亲的表姐。很多人对父亲母亲的行为表示不理解，明明只有两个女儿，还要给一个给别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我父亲的表姐已经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她的女儿聪明伶俐可爱，可是在十八的时候得癌症死了。我父亲的表姐因此整天神志恍惚，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后来，她见了我的姐姐，竟奇迹般的好了起来。我姐姐跟她也很投缘，只要逗她说不让她继续呆在长沙，要带她回韶山，她就使劲哭。
　　我觉得父亲母亲对姐姐过继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舍。只有一次，我听到父亲在屋子里唉声叹气，母亲正在安慰父亲：“她也不容易，孩子都那么大了，说死了就死了。难怪她会伤心。难得她喜欢纯纯，就让她带着她吧。都是作娘的，孩子在哪儿长大不都一样。”
　　姐姐跟了那边的父亲姓李。但是每年寒暑假她都会回来。她一回来，家里就跟过节似的。母亲提前一天就会开始准备饭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在灶边忙乎。只要听见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必定要走出去看一看。
　　吃饭的时候是我最嫉妒姐姐的时候。姐姐都读高中，十七八岁的人了，父亲还会夹菜喂给她吃。一会儿是西红柿，一会儿是鸡肉，都是她爱吃的，也是我爱吃的。可是父亲好象压根儿忘记了我的存在。被忽略的感觉如此严重，泪水在我眼眶里直打转转。母亲在一旁看着，赶紧夹起一片西红柿要喂给我吃，我倔强地低着头，不理她。许是父亲也发觉了我的不对劲，夹起一块鸡肉对我说，“来!来!来!放伢子也来吃一块!”我红着眼，抬起头对他说，“谁要你喂!”然后就坐在那里流眼泪。母亲、父亲和姐姐一时都没了声音。后来，这种吃饭时喂菜吃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姐姐是个很好强的人，也很争气。一路高中、本科、硕士地读上来，还考上了北京大学的博士。读博士压力很大。她学的是计算机，一天十几个小时对着电脑，整个人迅速地憔悴枯萎下去，再加上北方干燥的气候，我觉得她都快变成一朵失去水分的干花了。
　　看着这样的姐姐，母亲是最着急的。她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过去，说的无非是要姐姐注意休息，吃饭注意营养，平时要多锻炼身体之类的话。博士读不读完都没关系，但是身体一定要保护好。我在旁边听了都耳朵长茧，偏偏这个说的人好象浑没感觉，几年来几乎个个星期如此。
　　今年暑假，我想去北京玩，顺便看一看姐姐。母亲老早就开始忙活了。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家乡的特产，还有家里自制的腊肉之类的，在我走之前熬通宵炒熟，用玻璃瓶子装好，再细细地密封好。我跟她直叫唤，这些东西北京都有买好不好，她就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做的好吃些，干净卫生。
　　我和姐姐从小脸上就有一些小雀斑。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偏方，据说将丝瓜晒干磨成粉末用来敷脸可以祛雀斑，使皮肤光滑有弹性。她就在刚刚开始结丝瓜的时候，摘下最嫩的那几条，洗干净切成片搬到太阳底下晒。偏偏那丝瓜天天晒，都晒了一个多月了，看上去很干，但总是磨不成粉状。母亲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用一个一百支光的灯泡照丝瓜，连着照了一天，才终于将丝瓜彻底烘干。磨成粉后，用小瓶子装好，我和姐姐一人一瓶。
　　母亲在一天天变老，做家务活也没以前那么有精神了。就连从不动手做家务的父亲现在也会给母亲打打下手。我在学校也会每个星期都回去，看看忙碌的母亲和父亲。有时候，学校有事，我隔了一个星期没有回去，她就会打电话过来，“你爸天天想给你打电话，催你回来，都是我拦着他，说你忙。你有空就回来看看他吧!”
　　我的母亲，她总是充当这样的一个角色，在我、父亲和姐姐之间架起一座爱的桥梁。我们三人之间无法说出口的，她来说，我们无法做好的事情，她来做。我想如果没有母亲在我们之间协调、润滑，这个家将会少许多许多的温馨。
　　我26岁生日的那天，对母亲说：“真不想过生日啊!我现在一听见生日快乐就头痛。这只能提醒我自己又老了一岁了。”母亲在一旁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老什么老？你就算到了80岁，也还是我的女儿!”
　　是啊!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女儿，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