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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恍惚了一阵,僧人看着眼前的衰草,终于承认,往事已矣,如何胡思乱想也不过徒劳而已。

      他曲腿成结跏趺坐,自怀中取出一面精致的镜子放于身前,一手指地为降魔印,一手于胸前展开平推为施无畏印,双目微阖,口中念诵经文。那镜子伴随着诵经之声发出华光,悬浮在空中,不时四下转动,所照之处,却皆是虚空。

      僧人又诵经几遍,宝镜仍未照出任何异样,于是他那俊秀的眉头不由得慢慢拧起,最后在额心压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不对!

      双眼陡然睁开,瞳孔迸射出一道金芒,隐隐有六字箴言的虚影在眼底盘旋,逐渐隐去。僧人吐出一口浊气,欲起身去察看,忽然又目不转睛地望向门口,身子不能自抑地轻颤。

      “陈祎你快来,我……我有事要跟你说!”少女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轻巧跨过门槛,一路小跑至僧人面前,“父皇召了祁将军入内殿说话,伺候茶水的听檀说,他们说的是……我的婚事。”

      僧人盯着这张多年未见却一如往昔的俏脸,心神巨震,竟不知今夕何夕。

      少女却并没在乎僧人的反应,只是一叠声地道:“我知道祁将军劳苦功高,祁家公子也一表人才武功高强。可是我不能嫁给他!我……两心不能相悦,却要终生相伴相守,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十年能有多久?久得可以让人忘记许多事。只是于僧人而言,那些事便是再经历十年、二十年也会铭记于心的。

      他的小公主忽然飞奔而来,告诉他承钧帝动了赐婚的念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于他于公主,都从未想过余生不与对方相伴的可能。只是承钧帝这一举动又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即便是在国师府中长大,他也终究只是陈琮捡到的一个弃儿,身世成谜,父母不详,如何配得上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孩子,可我李梦华就是认准你了。陈祎,你敢不敢娶我?”看着娇滴滴的少女却一向很有主意,说起话来斩钉截铁。

      一个女孩子都讲出这样抹开面子的话,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扭扭捏捏?他略犹豫片刻,便去求了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养父。

      那一双白嫩的小手柔软一如从前,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力道,轻易便将他拉出了摇摇欲坠的大殿高门。

      出门那一瞬,白光刺眼,僧人忍不住抬手遮目,再放下手那一瞬,脸色陡然变了——再是经历战火与妖魔的蹂|躏,那也是他从前出家的普济寺,大雄宝殿外是一处精致院落,院中开辟一方莲池,当中耸立一座巧夺天工的假山,两侧是窄长的抄手游廊,左右各一配殿,分别供着南海观世音与药师琉璃光如来;院前设有一处小殿,四角立有四大天生法相护持,当中供了两位佛祖,朝内的是主管未来的弥勒佛,面外的则是主管过去的燃灯古佛;小殿外便是一方宽阔空地,左侧矗立钟楼一座,右侧相对应的则是一幢鼓楼,再外侧便是连绵影壁,雕刻许多经变故事。普济寺在帝都城郊,如何能出一道门便到了宫门外!

      不仅如此,方才天色虽然晦暗,却的确是白日,不过出了一道门,天边的日头都已斜了,彩霞灿灿铺了满天。

      僧人暗聚法力,正要喝一声“破”,却见宫门外的长街上浩浩荡荡行来一队人,皆身着大红衣衫,前头是吹打乐手,然后是提着花篮撒喜钱的佣人,接着便是个身着簇新红袍、头戴插金花梁冠、跨雪白高头大马的年轻人。

      陈祎!那边是当年的陈祎!

      不待僧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队伍已经行至宫门口。守门的侍卫高声问:“来者何人?”

      “臣鸿胪寺陈祎,特来迎公主出降,还望各位行个方便。”队伍分开,新郎官打马上前来,朝着城上的侍卫拱了拱手。那样好的相貌,只绽出个浅淡的笑意,便由不得见者不与他一道心生愉悦。

      许是得了吩咐,侍卫们交换了个眼神,笑道:“国朝便只一位公主殿下,如今出嫁,当然要好生打扮一番。要不……驸马都尉亲自催催?”

      陈祎朗声一笑,“这有何难?还请各位誊录之后送给公主——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注1)”

      城上当即一片大笑,更有那博闻强识的,拔腿便冲进宫内报信去了。

      陈祎下了马,仍旧与侍卫们闲谈着,神色自若,根本看不出即将成为天家婿的紧张。僧人不由得苦笑——哪里能紧张呢?他与当朝唯一的公主李梦华自幼相识,不论是他进宫去还是公主驾临国师府都等闲一般,成亲之后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队伍后头慢慢走出一人,四下仆从都连忙恭敬行礼。那人也身着暗红大氅,头束高冠,鬓边有零星银白,面貌清癯。僧人一见这人,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藏在素袍之下的手也慢慢攥紧成拳。

      “义父。”陈祎察觉他走近,到底收敛了容色,正经了不少。

      这人便是养了他二十年的义父陈琮,也是当朝国师,深得承钧帝信赖。看他仙风道骨又慈眉善目的模样,谁会想到他竟包藏了那样的祸心!

      可当年的陈琮真是做得一手好戏,半点破绽也没露,只如寻常老父一般对他谆谆教导:“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僧人眼看着这二人父慈子孝地说了几句话,面露恍惚,直到守门的侍卫高喊一声“陛下驾到,开门”,才如梦初醒一般,也未见如何动作,身子却兔起鹘落,一瞬之间便到了城门口,暴喝一声:“莫要开门!”

      无人看见他,也无人听见他说话。宫门大开的一刹,迎亲的队伍忽如融化一般,幻作一道道红影,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向宫门,道道都从僧人的心口处洞穿而过,毫无滞涩。

      “啊!”惨叫声似从脑海深处爆发出来的一般,僧人头痛欲裂,跪倒在地,恰跪倒在陈祎脚边。

      陈祎自然不能觉察自己身边还有一人,只是心神俱裂地瞪着宫门口,嘶喊着:“义父!”

      陈琮已然扑入宫门内,正站在承钧帝身边,脸上带着狞笑,手中捏着血肉模糊的一团,还在有节律地跳动。承钧帝双眼圆睁,一脸不能置信,良久,才缓缓看向自己开出一个黑洞的胸口,喉间嗬嗬有声。

      “想问为什么?”陈琮凑近承钧帝,“是不是觉得你对我一向言听计从待我不薄?我呸,你们李家做的好事,便是将你们列祖列宗的尸身全都刨出来挫骨扬灰也难泄我心头之恨!”

      “你这妖道!”李梦华清斥一声,竟是劈手从身旁侍卫手上夺过一柄刀,指着陈琮的面门。

      陈琮丝毫不把这个马上要嫁为人妇的少女放在眼里,语调轻慢,“妖道?小公主,区区道士我哪放在眼里?好教你知道,你们这帮被放逐到东海的渣滓,修佛修道都无一能成。而你们费尽心力所建造的所谓国度,也根本……养不出妖!只是有一点,倒是要好生谢谢你,若不是你要嫁与我这不成器的养子,你的好父皇也不会告诉我皇宫大阵的关启口诀。”

      陈祎顺风顺水小半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半晌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提着衣摆奔入宫门,一跌声问道:“义父,您究竟是在做什么?你……你不要再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

      “听不懂吗?也是,那么光彩的事,哪能让你们知道?”陈琮看他的样子,就想在看无用的废弃之物,“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你陈祎,并非在这孤岛所生,你是我从海边捡到的弃儿,是从神州华夏漂流过来的,不是这帮罪人的血脉。从海上飘来还能活下来,又是神州血脉,怨不得那傻子也信了同你所生的后代能逃脱天罚的鬼话!也不枉我在海之涯等了这百年的时间。”

      什么罪人、天罚的话陈祎听不懂,但他能明白,陈琮能收养他,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陈祎红着眼问:“义父,你想做什么?”

      陈琮歪头想了想,“这还真是个好问题。我想做什么?我究竟能做点什么才能洗清这些罪人所作之孽呢?啊我知道了,知道我的族人们都是怎么一个个痛苦死去的吗?想来你们也不清楚,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能让你们亲自体会一把。”说罢,他手上使劲,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被他捏作齑粉,原本面色苍白的承钧帝也随着他的心脏一道碎裂消失。

      “父皇!”李梦华尖叫一声,伸手欲捉,却自然是什么都捞不回来了。

      陈琮大笑,而后仰头尖啸,不似人声,倒像是鹰隼一般凄厉。随着他的啸声,更多的红影从天际飞驰而来,向着人群俯冲。随着红影的冲击,宫中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惨叫。便是有许多武艺高强的侍卫,也在陈祎面前化作血沫,再也聚不起半点。

      “义父快住手!”陈祎去拉他的袖子,反被他挥手甩出很远,久久不能起身。

      越来越多的红影在皇宫上空聚集,隐约可见其鸟类的虚影。那些朱鸟体型不算大,却凶猛无匹,所过之处无不炸开一蓬血花,而立在原地的那人眨眼便消散于天地间。

      血海修罗场,人间炼狱,似乎也不过如此。

      起来,快起来!僧人忍着锥心的剧痛,想把那个目光呆滞的少年从地上拽起来,告诉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还要去做,可他根本就触碰不到那个少年的身体!

      也不自过了多久,李梦华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凤冠掉了,发髻也散了,眉黛胭脂融成一片,说不出的狼狈,却也难掩少女的无双风华。她拉着陈祎的手用力一捏,促声道:“陈祎你快起来!只有你能救大家!”

      “我?”陈祎茫然地看着她。

      李梦华深吸一口气,“对,父皇曾经跟我说过,皇宫的大阵一旦关闭便绝难开启,不过若是还有人能开启,一定是天命之子。既然你是神州华夏来的,这个人说的就一定是你。”

      陈祎将信将疑,“可我并不会……”

      “没什么好难的。你跟我念,”李梦华坚定地看着他,“ (注2)。”

      “六字大明咒?”陈祎自诩是个博览群书之人,佛经也有所涉猎。

      李梦华蹙紧一双秀眉,“就是六字真言。你快念啊!”

      陈祎不敢怠慢,试探着轻声念了一句。也不知是否错觉,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瞬,而后便见一道金光自皇宫顶端升起,散成一道屏障,将整个宫城都围了起来。金光普照之处,红影四散,只留一声禽鸟哀鸣。于是陈祎又接连念了几声,金色的屏障光芒愈盛。

      “好啊,真是我养的好儿子!”陈琮气急败坏地笑。

      被隔绝在光幕之外,陈琮的脸都有些扭曲。而他的表情也的确十分扭曲,“陈祎,有本事你就念下去,你带着这些罪人一直念下去,只要你们稍有停歇,这大阵便会关闭,到时候,呵,看你们如何阻我!对了,还要告诉你们一声,你念一声便有如此效果,可这些罪人便不同了,就是正经出了家的和尚,十个二十个加起来也未必如你一声有用。”

      说罢,陈琮身子一晃,便凭空消失了。他这一走,那些令人肝胆俱裂的红影也随之不见,若不是满地血污,也没人相信方才有这样一群可怕的鸟灵来过。

      “梦华……”陈祎有些傻眼。

      李梦华却抬手阻止了他,只对身边还能站起来的侍卫道:“通知叔叔和哥哥们到龙德殿议事!着人去将帝都百姓都转移到宫中来。”

      回宫中报信的侍卫倒是跑得快,只是说到出宫转移百姓,没人愿意动,推推搡搡,目光躲闪。鸟灵的厉害是大家都见识了的,谁也不知陈琮带着它们躲去了何处,更不知他们只要出了皇宫,那些鸟灵还会不会忽然出现。

      李梦华一阵气结,却也无法苛责,只是道:“曾经听父皇说过,这大阵原本是布在整个帝都上空的,只是布阵的高人早已仙逝,再没人能维系这么厉害的阵法,才渐渐收至宫城上。既然六字真言有用,那就把整个帝都的和尚全都召过来,日夜不停地念,或许帝都还能护住。我知道你们不愿意出去,可你们想想自己的家人,他们也在帝都城中。究竟是接进宫还是请和尚来,你们自己瞧着办!”

      侍卫们闻言一凛,到底还是有人领命去了。

      见李梦华回头看过来,陈祎便急忙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就坐在这儿诵六字真言,一刻也不会停。”

      李梦华朝他感激地一点头,索性将头上残留的珠翠一并捋下,只用一枚长簪将满头青丝束成高髻,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龙德殿的方向去了。

      陈祎盘膝而坐,心无旁骛地诵起六字真言来。

      僧人看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双手结印,高呼一声“破”,眼前众人便如水波散去,宫城与血迹也消失不见。定睛一看,却是不知如何就走到了后山思过崖上,山崖笔直而陡峭,崖下原本应当是汹涌的海水,只是僧人如今只能看到一片虚无,黑沉沉的,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梦华……是你吗?”僧人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无人回应。连一丝风声也没有。

      僧人重重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决定走出去再瞧一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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