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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黄 ...

  •   大黄

      吴老贵家养了条狗,一条在农村随处可见的土狗,是在吴老贵爹死的时候捡到的。他爹死时,狗还是条狗崽子,被人丢在他家的柴火堆儿里,一身是血。它不停地叫,叫得很大声,调调悲惨得像是在哭丧。吴老贵可怜它,就把它留了下来,还给它治好了差点被其他狗抓爆的左眼睛。

      他叫它大黄,因为它是土黄色的,还因为一冲它叫大黄它就跑过来,贴在吴老贵的身边,叫它其他的名字它都不搭理,认准了大黄。

      大黄不仅聪明,还很忠心,吴老贵去县里上初中的那三年大黄一直跟着他,吴老贵在上课,它就蹲在教室门口等他下课。

      它不仅忠心,还很通人性。吴老贵的大哥死的时候,大黄蹲在院儿里头对着灵堂里摆着的棺材叫了一宿,眼泪水顺着左眼上那道难看的疤流下来,哭得比灵位前捧着遗照的大嫂还凄惨。吴老贵的妈叹着气:“唉,连它都懂得伤心啊。”吴老贵点点头,想着是这个理。花钱买的媳妇连条狗都不如,狗还会哭,可他的大嫂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只能干嚎几声。

      他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大黄望着他,可怜巴巴的瞎眼让他有些发毛,具体毛在什么地方他说不上来。

      吴老贵高二的时候辍学了,他要去城里打工。其实吴老贵是他们村里唯一一个上了高中的人,但秀才不管饱,他有了钱才能养家。临行前,他叮嘱大嫂要照顾好他妈。大黄跟着他跟了二十多里地,到了镇上的车站才耷拉着尾巴往回走。

      他在工地上干活,搬石头和水泥,每个月起早贪黑省吃检用能凑两百多块钱。他是这么算的,可到现在他的钱都还在老板那里。老板说资金周转不过来,等资金周转过来了就把他们的工资一起结了,到时候他们就能回家了。吴老贵盘算着,等拿到了钱他就回家,找个婆娘过日子。顺便也给大黄找个婆娘过日子。

      立冬的那天夜里,吴老贵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是他妈打来的。老太太在电话里说他大嫂死了。

      “怎……怎么死的?”吴老贵问,声音有些发颤。他妈的声音也颤着,不是悲伤,只是气:“作孽哟!她半夜里偷男人,动静被狗听到了,然后狗就追着她到后山的堰塘里,就……”

      后来,他妈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听见电话里隐隐约约的狗叫。

      汪,汪汪,汪。

      哭丧一样。

      吴老贵带着他的几千块钱工资回了家,在老板被告了之后。

      他下火车时差点从梯子上出溜下去。来接他的不是他妈,也不是乡里乡亲,是大黄!

      大黄蹲坐在站台边,看见吴老贵后兴奋地跳起来,就像以前等到他放学一样。吴老贵愣了好一阵,才把手放在大黄的脑袋上摸了摸,然后大步向家走去。

      大嫂的尸体捞出来后,到底没能进的了祖坟,只草草地拉到附近的一片荒地里埋了。反正也只是一个被拐来卖的女人,没人心疼。

      在那之后,吴老贵梦见过他大嫂,梦见他大嫂变成了水鬼,来找他。他被吓醒了,忙念了几遍急急如律令,这是小学时老师教的,说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就念几遍。念完后,他冷静了下来。院里有些动静,吴老贵抓了根短棒冲出去,却没见着半个人。发出声音的是大黄,他卧在猪圈旁边,哼哼唧唧地。吴老贵远远地看着他的狗,想:它也会作梦?它作什么梦?梦见大嫂了?梦见大嫂边成水鬼来找它了?

      就着毛月亮散发的微光,他猛然间觉得大黄不象是条狗。

      第二年春天,吴老贵结婚了。没到法定婚龄,但算命的刘瞎子说他家得冲喜,他才结了婚。娶的是邻村的一个女人,三十多,死了丈夫和孩子的。他问刘瞎子那女人是不是克夫克子,刘瞎子用他那没眼珠子的眼睛瞪了他一下,没说话,只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嘟囔一句:“谁克谁还他妈不一定咧。”

      吴老贵觉得刘瞎子的反应有些怪,但着件事转眼就被他忘了,因为这寡妇着实是勤快,把他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本来他妈还对这个寡妇很不待见,但媳妇怀孕后也还是帮着干活,脸色也缓下来了。毕竟,媳妇怀的是他们吴家的香火。

      那天,吴老贵的妈说要到县上去赶集。吴老贵算了算日子,说:“不对啊,妈,今天还没到赶集的日子咧。”他妈愣愣地穿着她那双昨天刚缝好的新鞋,说:“到日子了……到啦,就是今天。”

      吴老贵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院子里的大黄大声叫了起来。他到院子里一看,半个人影都没有。院子里的地上是刚晒的谷子,还没翻完,有一半都还是湿的——前些日子下了场大雨。他又到门外看了看,还是没人。狗还是不停地叫着,朝着没人的地方,像是发现了什么贼一样,尾巴直着,呲着牙。

      “瘟狗!瞎叫唤什么!”吴老贵抬脚给了大黄一下,大黄被踢到谷子地里,仍是撕心裂肺地在叫。

      吴老贵的妈出来了,穿着新鞋,戴着花,脸上还搽了胭脂,像是去相亲。他回头看了吴老贵和他媳妇儿的肚子几眼,就出门去了。

      大黄见状还想跟着冲出去,但被吴老贵手快地捉住了,然后拿链子栓在猪圈的栅栏边。

      狗吠了一个下午,让吴老贵两口子心烦意乱。他忍不住了冲院里吼了一句:“你奶奶的再他熊的叫,老子炖了你!”之后,大黄果然没叫了。吴老贵想:“大黄这狗是通人性,居然听得懂我的话,它成精了不成!

      半夜里,他妈还没回来。

      “兴许是在县里的大伯家过了吧。”他想,没太在意。

      可晚上做的一个梦让他不得不在意:梦中,他在地里干活,到了该吃饭的时间,来送饭的却不是他婆娘,竟然是摇着尾巴的大黄。“怎么让一条狗来送饭呐,这婆娘真不像话!”他嘟囔着,接过大黄口中叼着的包裹,打开一看。什么饭,那不是饭,那是一只鞋,一只他妈的新鞋!

      后来还梦到了什么吴老贵都忘了,他被他婆娘的尖叫声惊醒了,一摸,竟是一背的冷汗。原来是狗跑到床上来了。

      鸡打鸣已经过了一阵了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就着这微弱的亮度,吴老贵看清了狗叼上来的东西,然后死盯住,头皮僵硬发麻。

      那是一只鞋。他才梦见过的,他妈穿走的那只新鞋。

      它从哪儿叼来的?老太太半夜回来了?

      吴老贵让老婆接着睡,然后拿着那只鞋走下床。他向着老太太的里屋喊了句:“妈。你回来了啊?”没有人回答。吴老贵低头,看了大黄一眼,猛地把鞋砸在它头上。大黄“呜”地一声躲到一边去了,在暗处,用它那可怜巴巴的右眼瞧着吴老贵。这畜生和狼一样,在暗处眼睛能发光。

      吴老贵的妈是在堰塘里找到的。就是他大嫂死的那口堰塘。老太太这一死全村都炸开了锅。有的人说她是被大儿媳妇的魂儿给带走的,当初就是他伙同人贩子把大儿媳从城里拐来的;有的说老太太撞了邪了,穿着新鞋戴着红花送死,是凶兆;还有的说她是受不了小儿媳的气自己去死的。村里的支书念过马克思,他说,吴老贵的妈是因为前些日子下了雨,堰塘边的泥变松了才滑下去的。

      他们说的都不对。吴老贵想,刘瞎子说得对,自己是个克星。他克死了他爹,克死了他哥,克死了他嫂子,还克死了他妈。

      他不能再害他的婆娘和娃子了。

      吴老贵打算自杀喝农药。

      那天天气很好,院子里的谷子都晒干、打好了,他婆娘到娘家去住两天,一大早就走了,猪也拉去卖了给他妈买棺材,鸡杀了给他婆娘补身子,现在整个屋子里就只有他和大黄,他觉得自己了无牵挂。不,还有大黄,它怎么办?留下来陪着媳妇和娃子算了。

      大黄卧在院子里睡觉,一动不动,死了一样安静。

      吴老贵看着狗,也是一动不动,死了一样安静。

      对了,平常它都是很安静的,它只在一个时候叫,叫得惊天动地。

      他爹死的时候,他哥死的时候,他嫂子死的时候,还有他妈……一出事,它准叫。

      吴老贵摔了农药瓶子。玻璃破碎的声音把狗弄醒了,它和他眼对眼。它的右眼里装着疑惑,那它那只瞎了的左眼呢?那里面是什么?杀机?他和它到底谁才是克星?

      两个月后,吴老贵的媳妇快生了,他没钱送她去医院,在村口请了个婆子给她接生。算命的刘瞎子也来了,拿着乌龟壳和粘着锈的铜钱给吴老贵即将新生的娃子算八字。大黄被牵去媳妇的娘家了,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听见狗叫。

      吴老贵的婆娘三十多岁了,生孩子困难,遇到了难产,在屋里鬼哭狼嚎。吴老鬼被嚎得心烦,不停地走来走去,问刘瞎子:“生得下来吗?”刘瞎子摆弄着他的王八壳,干涩地笑:“看你造化。”“那你卦上说我造化怎么样?”吴老贵着急地问。刘瞎子嘿嘿地,阴阳怪气,说:“你听。”

      “听什么?”吴老贵问。除了他婆娘惊天动地的号哭,他什么也听不见。

      “别问那么多,听听,听听你就明白你有没有造化了。”

      吴老贵竖着耳朵,像他的狗那样,仔细地听,不放过周围的任何一点声音。是有一点什么声音,挠新挠肺地响着,有些刺耳——就像是有人拿铁钩子在抠他家的门一样。

      他豁地站起来,两步冲过去拉开了门。

      大黄蹲在门口,望着吴老贵。吴老贵也望着它,听着它的叫,听着在它的叫声中渐渐虚弱下去的老婆的哭喊,还有刘瞎子阴阳怪气的笑。

      这下子,真的就只剩下吴老贵和他那条邪行的狗了。

      “半年之内死三口人,吴家晦气。”村人们说,不敢再和吴老贵有任何交集,生产大队也不管他,因为他在那以后没再下地干活。

      “他那个婆娘,怀了个什么怪物哟!人不人狗不狗的,还没成形咧,比个西瓜还大,生出来就是死的……”产婆在村里到处说,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他瞎编的。但村里人都信,他们觉得是吴老贵他大嫂回来寻愁了——他大嫂害了不孕,她要让吴家断子绝孙。还有人说得更玄说是吴老贵的狗跟他婆娘苟合,才怀了这不人不狗的怪物。

      吴老贵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大黄趴在他屋子的中间看着他。他饿了,吴老贵没有吃饭,也没有喂它。

      “汪呜。”它真的很饿。

      它叫了,又叫了!

      吴老贵瞪大眼。

      不能再让它叫了,它一叫,这回死的就是他了!要在它叫之前让它永远也叫不出来!

      他跌下床,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边。他要去拿刀,他要宰了这条瘟狗,他要活下来!

      “不是我,都是它,都是它,它是克星,我当初就不该捡它回来……死狗,死……把它的尸体也烧了,让它离我远远的,祸害不到……”

      没有走到楼梯下,他脑子一沉,滚了下去。

      大黄用尽力气,爬起来,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下头的吴老贵,泪眼汪汪。然后又趴下来,低低地呜咽着,像哭丧。

      村里收了吴家的一部分财产,给吴老贵发丧。村人说,吴老贵家的大黄很忠心,主人死了,它不吃不喝也陪他去了。

      于是,也给大黄修了个坟。就在吴老贵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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