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初遇 ...
-
十二月的北风呼啸而过,天空擦得清亮,坠着几颗寒星。
七八岁的孩子裹在暗青棉袍里,袖子往上卷了两道。一阵儿风溜着领口扎进去,孩子猛地哆嗦两下。啪,一把拂尘硬毛摔在胸口,小脸上登时多了几道红印子。
“这宫里的规矩但凡错了一丁点儿,仔细你的小命。”眼瞅着太子寝殿的灯点了起来,教导太监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趋近门口。
“王兴大早上吵什么!”大宫女不悦。
王兴低头笑得谄媚,“姐姐,新来的小太监不懂事,教训两句,原谅则个么。”
大宫女闻言冲廊下的小子招招手,叫进前来。抬起孩子的下巴,端的是眉眼清秀,睫如鸦翅,只是脸色不好,隐隐透出蜡黄,右侧脸颊上的印子有些突兀。
“叫什么?”
“回姐姐,小的叫金宝。”
王兴道:“个小杂碎,姐姐是你叫的?还有,说了多少遍,宫里要自称奴婢!”说着一巴掌扇了过去。
大宫女铃儿不耐地扫他一眼,王兴诺诺放下手。
“金宝,王兴都教过你了吧,悄声进来,把热水备好,夜香取出即可。不可说话,眼神更不可乱看,懂了吗?”
金宝道:“回姑姑,奴婢明白了。”
金宝费力提起水壶,冻僵的手慢慢觉出痒来,咬牙稳住手臂,水汩汩倒进盆里。室内清甜,一只白皙的手伸出床幔,垂在床侧,腕上一片青紫。他扫过精巧的桌椅书架,捧起夜壶,垂着眼悄悄退出宫殿。
铃儿走近床幔,低声道,做得不错。
金宝暗出一口气,抬眼看看王兴,见他没什么吩咐,紧跑两步出去。
梆子声敲碎了晨霜,小小的靴子踏过地砖,一步一步。太液池西侧有一座小小偏殿,彻夜灯火通明,偶尔有模糊的笑闹尖叫声。他想起宫里的传言,不禁加快脚步穿过甬道,走到宫墙的另一侧。皇上的幼弟,是个疯傻的。天天手里摆弄着木块石头,硬把大明宫住成了永乐坊。
这偏殿正在他的必经路上,绕也绕不过去,日日听着院里吆喝声,也听成了习惯。
“啊!”
金宝听到旁侧有人一声大喊,止住脚步。
“啊啊啊哈哈哈!”
他没抬头,心道这一定是那位疯皇弟了,要命要命。那人颠颠地穿过甬道跑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宫殿里跑。金宝扑通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定住自己,高喊:“金宝请殿下安。”
李炎一顿,手上接着使劲要把他拽起来。
金宝左胳膊被拉得生疼,皱眉高喊:“奴婢还有差事在身,恐不能随殿下前往。”
正僵持间,院里跑出两个小太监连拉带扯地把李炎带回去,算是救他一回。到了太子宫中,王兴和大太监李鸣里里外外把他搜了个遍,反复盘问李炎的言语动作,最终也只在他口袋里找到了半块掉渣的胡饼,也不知李炎何时偷偷塞给他的。
孩子仿佛柳树抽条见风就长,那件暗青袍子穿在身上也不显大。只是身条还是很细,像只猫儿,悄无声息走在明明暗暗的角落里。早春的阳光洒在庭院,映得金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王兴使唤他越发顺手,隔三差五地让他往太子殿跑腿。今日传了太傅的口信,激起太子一腔怒骂,末了还要踹两脚才算解气。踹一只猫儿狗儿的,有什么打紧?
金宝左右看看没人便缩在花树下,正是一处极为幽静的角落。细瘦的胳膊死死环抱着自己,豆大的泪珠打在手上红肿伤口,刺得抽了一下。宫里就跟这阳光似的,面上看着体面敞亮,打在身上才知道是冰冷刺骨。两三年的时间,这花树一回一回陪着他哭,再看着他咬咬牙站起来。
假山旁突然有人走近,吓得他立马止住眼泪,大气不敢出一口。只见一个太监手里拿了个什么物事,背对着他边走边退,嘴里低声诱哄:“我拿走了你的宝贝,你来拿回去啊。”声音耳熟,是李鸣。
金宝正疑惑,却见假山那边有人跌跌撞撞跟过来,姜黄的袍子下沿泥泞不堪。来人冲李鸣伸手,急的吱哇一通叫唤,完全听不懂在嚷嚷什么。
太近了,离太液池只有一两步之遥。李鸣声音愈加轻柔,眼珠子盯紧李炎。李炎对脚下无知无觉,张臂猛地扑了过去。
金宝闭上眼,耳边只听见水里的挣扎声由强到弱,渐渐没了声响。天光暗淡,树影与天空混成一团,水面上似起了一层雾,惨淡地掩饰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巡查的侍卫贴着假山外边走过,靴子踩破寂静。
他战战兢兢地扫了一圈,李鸣已经不见踪迹。小心探身查看水面,一片死寂,一只游鱼的影子都看不见。突然见,一只手破开水面,死死攀着岩石,仿佛从地狱折返。金宝愣怔一下,向那只湿淋淋的手伸出手去。
李炎身下漫开一大片水迹,面色青白,浑身抖得不可自控。金宝深知受冻的苦痛,手忙脚乱脱下外袍罩在他身上,使劲拧着内袍的衣角挤出水分。盏茶时分,他被金宝扶着,僵硬地站起来,上牙磕着下牙说不出话。
金宝伏地一跪,“殿下,奴婢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今日不知道,往后也不知道。”一下一下沉沉磕头,仿佛撞碎脑袋也在所不惜。
李炎伸脚拦住他的动作,缓慢弯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声音细弱,“好。”
望着李炎蹒跚离开,他攥紧手里那块潮湿的小木头,一时不知是幻是真。
不知何时,金宝在太子殿就再看不见李鸣的身影,大着胆子问王兴,他的脸色阴沉如水,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吐露。李炎疯得越发厉害,身边宫人们伺候得艰难,一不留神,他竟跑到兴安门前,大哭大笑,吐了一地。东宫的人无法处置,通报了太子,连带着皇帝也知道了。
老皇帝抹了一把脸,眸子里透着深重的疲惫。被北司之患折磨良久,声音也是有气无力:“他是你的亲皇叔,不要做得太难看。”
太子指骨捏地爆响,愤然应道,是。
太子看着门槛前的李炎披头散发,哭哭笑笑,身边一摊可疑的污渍。小太监小宫女远远站在墙根儿窃窃私语,看到太子一行过来,停止了议论,飞来飞去的眼神里按捺不住隐隐兴奋。金宝坠在后面,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混在一起像油浸浸的咸菜。帝王家的笑话还是比百姓家的琐事还要好看么?
太子神色厌恶,身边亲随上前驱开李炎身边的小太监,架着他的臂膀向后扯开。李炎发出一声嘶吼,嘴里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手脚扑腾得亲随险些拉不住。太子搡开亲随,上前一把抓住李炎头发,青筋臌胀眼珠布满血丝,霎时间看起来比李炎还骇人两分。
“李炎,今天闹到我东宫门口,作死么!父皇不忍心,我可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李炎被他吓住,没了声音。整个头颅被人向后压住,眼前是他扭曲暴怒的面孔。太子道,“我的好皇叔,李鸣的事你做的吧?敢再出宫门一步……”脚下下死力碾了几下,把人摔给亲随,一路拉出东宫。
隔夜月上中天,金宝带着太子口信来到李炎宫中,“太子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么?”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怯怯应声。
金宝笑笑,“你们也不用害怕,就是以后饭少做一点,天气这么热,被褥少盖一点,别让颖王瞎出去溜达,挺简单的,是不是?”宫女低下头,金宝让她们先出去宫门守着,自己推门进去。
李炎蹲在地上,嘟嘟囔囔地摆弄着他的锉刀木块,身前一匹小马快要成型。金宝闩上门,静静跪在一侧。片刻,李炎瘫坐在地上,招招手,左手三指血肉模糊。金宝赶紧上前,取出怀中药膏又轻又快地敷在伤口,待要包扎时被李炎拦了一拦。“不能包,晾着吧。”
金宝叹口气,收拾好东西,“孙公公说李鸣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让您放心。”
李炎嗤笑一声,“太子有没有证据都知道是我干的,没什么关系。”金宝抬头看他,少年人黑亮的眼珠里是隐藏不住的关切。
李炎捏捏他的肩膀,“放心,我定然要撑到那一天。”少年低头眨了眨眼睛便要起身退出。李炎喊住他,“辛苦你了。在太子那边可好?要不我先让孙明德把你调到他手底下。”
金宝顿了一顿,说,“奴婢在太子那边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他看不到我的。我在那里于您的大事有用。”李炎捏捏他尚稚嫩的肩膀,点了点头。
金宝躺在床上,老旧的房梁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身上的酸痛扎着神经,让人疲累也睡不着觉。想到乏味又辛苦的生命有了一些转机,兴奋和恐惧冲刷着他的身体。奶奶拉扯他长到六七岁,高粱糙米吃得他肚子每天都是胀的。后来高粱也不够吃,肚子又饿又涨,一到傍晚便要张着嘴哭两声。奶奶叹一声拍一拍他,粗糙的皮肤刮过孩子的手臂。刚过了七岁生日,远方叔叔做主把他连夜送进宫,老人家第二天醒来不见了孙子,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日复一日地,他在宫里扎下根,活了过来。他聪明,懂得看人眼色,小脸一笑哄宫女姐姐的手下留情。流水样的金银珠宝,珍馐美食,绫罗绸缎从他手上经过,送到各位王公贵人的桌头案台,自己的手上只有重重叠叠的冻疮和伤疤,又空又麻。
冷。冰冷的冬天还要去打水,换夜香,洗衣服,手肿得像萝卜,稍一用力手背就挣出血来。嘴里呼出的白气扑在围巾上迅速凝成水汽,脸更冷了。那日看见疯王爷掉在水里,他的骨头缝里都能感觉到那种刺棱,要把人扎麻扎透。喘口气,又是绵绵不绝的冷。
李鸣是东宫的总领太监,对太子忠心耿耿。既然自绝于总管大太监秦栾,那么孙明德命人下手也是干脆利落。
金宝翻了个身,未来如何他不知道,也许疯王爷的秘密被人发现,连带着他也被太子一党撕碎。又或者没等到秘密被发现,他已经被太子和王兴折磨死了也未可知。现在他救了那个人的命,帮他守着这个秘密,几乎可以算是攥着他的第二条命。他手里沉甸甸的,觉得握住了很重很重的东西,他好似也跟着重要了起来。
枕头底下有什么硬硬地硌着,他伸手摸索。借着昏暗的月光,是三颗彩纸包的糖。哦,今日正好是入宫的第八年了。
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令人心惊,太子变得更加暴躁,白日里与大臣宦官撕扯,晚上床帐里也少不了哭叫和喘息。大和九年,文宗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天幕覆着阴云,要,变天了。二十日,下弦月朦胧的光照不清李炎宫殿的宫门,守门宫女太监看见金宝来替太子巡查,乖觉地躲得远远的。
“殿下,您做的东西要活了,这马儿,鬃毛都要飘起来的。”金宝一边为他揉捏肩膀,一边端详着前几天刚刚完成的木偶。李炎笑笑,问,“骑过马么?”
金宝道,“我们乡下穷孩子哪里骑过马,入了宫之后就只远远看见禁军他们在外城骑马,奴婢正经都没摸过马呢。”
李炎道,“那这匹马送给你,过两日你来拿。”金宝道了谢,口气里犹犹豫豫的。
李炎直言,“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有什么就说。”
金宝眼尾有点红,一开口声音里有细微的颤抖,“上个月老家人带信说奶奶去了,多谢殿下这两年让人照顾我奶奶,否则她早就不行了。”
李炎伸手揉了揉他的眼角,“你又猜到了?老人家这一去不遭罪,你别太难过了。”金宝抽抽鼻子磕了个头站起身,不料蹲坐太久一个踉跄倒头摔下。李炎一把扶住他,“你呀。”
金宝跟他又聊了会西平公主和驸马的三两趣事,两人婚后蜜里调油,麟儿应该年内也会降生。又拣宫女太监们的琐事说了会儿,声音渐渐低了。李炎拍拍他:“回去多当心。七八日内,大局应当落定。”
火光,血腥和动乱席卷着大唐最高政治中心,妇孺的哭喊声,刀兵冷铁交撞声,马蹄踏碎骨头,火把砸开大门。紫带玉冠浸血愈深,王侯将相声断泪绝。眼见着太子做了乱兵中的刀下亡魂,王兴慌不择路从东宫西侧的小门爬出。金银细软小宫女统统都被抛到身后,皇宫成了炼狱,这世道已经疯了。蒙头一张黑布阻断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眼景象,王兴拼命挣扎惨叫:“太子已经死了!我就一个小太监,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
一个清亮的嗓音道:“在宫里要自称奴婢,不能说‘我’的,您教我的怎么自己忘了呢?”王兴的惊呼断在喉咙里,滚去见他的太子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