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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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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已至，西北疆域同齐国的战事持续了数年后，姜国终于将齐国王都收入囊中，这场持续了将近八年的拉锯终于落下帷幕。
即便收复了齐国，后续却是许多杂事须得处理，百姓如何安置，齐国王族和官员如何处置，都需得领军的三皇子去处理。
于是送折子和战利品的重任自然交到了副将武安侯世子江绍淮的头上去。
夹杂在一堆珍宝之中还有个美人儿，可惜美人儿被关在囚车中，分外有些格格不入。
中途扎营歇息的时候，温玉笙从箱笼中翻出一条手帕来，从囚车的空隙中递给了美人儿，道，“西北风沙大，此行还需十来日才能到京城去，你将帕子蒙住脸，可少受些风沙之苦。”
她放下东西后便回到江绍淮旁边去，江绍淮递了水给她，让她润润喉，问道，“你怎么去同她说话了？”
水质清凉，从舌尖流淌到腹中里，让日夜兼程而有些疼的喉咙有了些许安慰。
“我就是觉得她可怜。”温玉笙道，“她也没做错什么，却要被当作齐国的贡品送到我们那儿去。”
美人儿是齐国王族为了保住一条命而献给姜国的，听闻她是原来齐国最好看的公主，若是没有意外，原本这个月就要嫁给心上人了。
江绍淮伸手摸摸她的头，劝道，“在西北待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容易心软。别想太多了，歇一会又要继续赶路。”
满打满算下来，温玉笙和江绍淮已经在西北待了七年的光景，起初江绍淮来时，军中的人还以为是来了个混军功的小少爷，却不想他靠着自己的能耐一步步立了战功，又靠真本事走到副将的位置去。
而那时候温玉笙更是像胡闹般来了西北，没人能想到彼时那位娇滴滴的小姑娘能坚持着待了下来，在这物资匮乏、风沙迷眼的西北大营，一待就是七年，然后真的成了颇有名气的女将军，成了武安侯世子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江绍淮问道，“你方才给她送了什么？”
温玉笙将水囊拧紧，递还给江绍淮，道，“给了她一条帕子，免得冬日的风沙刮在脸上生疼。”
比起军中的大老爷们，温玉笙总归多了一份细心，江绍淮又问，“你自个怎么不系一条？”
温玉笙叹了口气，“吹了这么多年都吹惯了，此时才想起这个，为时太晚了。”
话毕刚要起身上马，继续赶路，却听到空气中极其轻微的一丝破裂声，江绍淮自是也听到了，将她往旁边一拉，两根羽箭便擦着他俩的身侧过去。
原本还在休憩的将士们听到江绍淮的号令，瞬时精神起来，原以为是流寇作乱，却不想敌方那二十来个黑衣人竟也不怕他们，不怕死一般冲上来，直直冲着囚车去。
温玉笙眉头一蹙，道，“他们不是流寇，是来劫人的。”
但到底都是些散兵败将，成不了什么气候，还未靠近囚车，已然被江绍淮的人处理得七七八八，温玉笙伫在囚车边，一身手姣好的黑衣人欺身而上，她拔刀与那人交手，耳侧又有弓箭破开空气的声音，只是对手刀剑在前，她分身乏力，转而便被弓箭穿透了肩胛。
黑衣人的剑明晃晃印在眼前，却是忽然没了动静——江绍淮的刀穿透了那人腹部，转瞬就没了气息。
温玉笙长呼一口气，捂着被箭穿透的肩胛，叹到差些就交代在这了，竟还伸手将那黑衣人的蒙面帕子摘了下来，就听囚车中那公主低低的啜泣。
那是她原本要嫁的心上人，是原来齐国的一个世家公子。
温玉笙面色有些苍白，江绍淮要伸手扶她坐好，她却是单膝跪在地上，眉头是皱着的，面上却是没过多的表情，硬生生将那箭从肩胛上拔了出来，竟还有心情评论两句，“公主这心上人可比齐国那群卖女求荣的王族硬气的多，就是可惜了”。
要不是时机不对，江绍淮真得给她鼓掌，赞道比爷们还爷们。
他伸手去扶她，又让部下去拿伤药，拿了方帕子给她捂住伤口，道，“忍一忍，给你上药。”
她竟还能露出个安慰的笑来，道，“还好，不太疼。”
江绍淮叹了口气，“你惯来是不怕疼的。”
她这般伤口，十天半个月是不能再上马赶路了，望了一圈，能让她躺着不颠簸的竟只有那囚车，但让姜国堂堂一个女将军和战俘一起坐着囚车回去也不太象话。
江绍淮想了想，边替她上药边道，“附近十里路外有个村庄，我让人送你过去，住上个半个月，再雇上一辆马车回去。”
自然不是江绍淮送，折子只能待在他身上，即便他等得了，京城的皇上可等不了，温玉笙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你们一路小心。”
2
待到江绍淮回京，断断续续忙完所有事宜，已然是一个多月后了。
本以为打完仗能歇下一段时日，不曾想回了京竟是更忙，先是要同皇上讲西北同齐国旧址的现况，又被留在宫里商论齐国各城池税赋水利农业一干问题，和文官聊天比他在沙场上布阵还伤脑经。
又加之武安侯府客人来来往往，他那皇后姑母又三番四次把他宣去，待到他想起负伤的温玉笙时，她已然回京半个来月了。
温玉笙在那村庄并没歇几日，稍好便上了马车，慢悠悠晃回了温将军府，作为将军府唯一一个小女儿，全温家的掌上明珠，她已然有两年没回过京城，此番又是受了伤回来，她自个倒没那么娇弱，只是将军府一众夫人们，甚至好几个做将军的大老爷们都险些哭了出来。
江绍淮从军营回了武安侯府，换了身便装便要上将军府去，迎面就撞上他妹妹江月桐。
他妹妹将他拦住，问道，“哥哥，这是上哪去？”
他道是要上将军府去看温玉笙，江月桐用有些嫌弃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就这般两手空空去？”
他霎时愣住，问道，“不然呢？”
江月桐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前些日子早就去看过笙姐姐了，不想你现在才去。你在此处等等我吧。”
而后一溜烟儿跑去库房，提了两根参出来，道，“哪有两手空空上门的？”
江绍淮看了看那装在锦盒里的参，道，“将军府又不缺这两根参……”
他话还没说完，江月桐推着他出了门，道，“我的好哥哥，你就听我的吧，赶紧再去买些好吃好喝的上门，去给我那笙姐姐赔罪去。”
他还想问赔哪门子罪，他那妹妹又一溜烟地跑了。
待到他上了将军府，只见温玉笙院子里一众儿丫鬟奴才的，上上下下伺候的精细得很，温玉笙半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同那端着药的丫鬟聊天，“母亲也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这伤都快看不见影子了，还不让我下床走走，更严重的伤也受过，也没养得这么久过。”
那丫鬟劝道，“小姐也太不让人省心了，这话让夫人听了去，又不知要多哭上几场。”
江绍淮进了门，温玉笙侧手去看，见是他，道，“世子来了。”
她是笑着说的，可就那么四个字，总归语气是有那么些不一样。
江绍淮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挑起话头，从前在军中，他们总是有许多话可说，说军中的趣事，说京城的变动，甚至连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拿出来聊。
可如今竟然有些冷场，这是这些年从未出现过的事情，是江绍淮干巴巴地挑起话头，“你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温玉笙垂着眸拨弄着自己长得有些长的指甲，道，“箭伤好得差不多了，可我母亲一会儿说觉得伤还没全好，一会儿说要把前几年没进的补全给补上，非要我躺在榻上好生养着。”
“将军夫人也是心疼你。”江绍淮干巴巴地说。
而后陷入了更寂静的沉默。
江绍淮环顾了一眼屋子，房内摆了不少还未拆的礼品，想来已经有很多人来看过她，大抵也将不少礼物收回了库房，可她屋子里还有不少东西，堆得满满当当的，江月桐塞给他的那两根参，在一众礼物里实在是不起眼。
大抵这京中同她相熟不相熟、年龄相近不相近的人，都来看过她了，他是来的最迟的那一个。
温玉笙轻声同他闲聊了几句，可眼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3
说来，江绍淮同温玉笙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他是武安侯世子，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孩子，某日就看到温将军抱了个小小的团子到军中，同共事的好友炫耀，原来是将军府终于添了一个千金。
那个被温将军抱在怀里的小团子，是将军府三代里唯一的小女儿，要知道有她之前，温家同辈的孩子已然有十多个男丁，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闺女儿，把一众叔伯兄长都乐开了花。
于是乎这小团子竟是轮流被不靠谱的叔伯和自个爹天天带到军营中，纵得无法无天的，等到小闺女五六岁时，满军营的士兵都认得她。
京中世家女子也会稍习些武，大抵是学骑马，再学舞剑这般能拿着表演的姿态，然而等到温玉笙六七岁该学这些的年纪时，剑不怎么会拿，军中将士常用的大刀她倒是学会了怎么耍，一时之间几位温将军也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该头疼。
江绍淮和她是一起长大的，儿时他习武时，她偶尔跟着他学，但到底年纪小他四岁，偶尔便躲在树荫底下偷懒。她上学堂时也是同他一起，和他一起打着盹听先生讲学，一起被夫子罚抄书，耍着赖要江绍淮帮她写一半。
那年江绍淮上战场时是十五岁，不曾想刚到西北不到两个月，温玉笙便跟来了，也不知她是如何说服家中长辈，等到他在西北大营里气急败坏说她胡闹时，她已经开始磨刀准备陪他们一起上战场了。
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她一个女儿家，从一个小团子，变成能在战场上独当一面的小将军，成为他这些年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从他起初骂她胡闹，斥着她让她回京城去，到后来的默许，再后来的赞赏有加，到底是她比他性子更倔些。
温玉笙与寻常女儿家不同，许是儿时被家里宠得过分了些，又许是在沙场待久了，看透了生离死别，性子更为洒脱些。
她与军营的人关系要好，闹起来能同那些大老粗一起闹腾，却又有女儿家的两分温婉，细致之处将营中的妇幼也照顾几分。
在西北大营中倒是有很不错的声名。
江绍淮还能回忆起那会见到她出现在西北大营时，他气急败坏地骂她，“你是怎么想的，不要命地跑到这个地方来，你以为战场好玩吗？”
温玉笙那会儿才十一二岁，看他铁青的脸仿佛在看只纸老虎，一丁点儿也不怕他，冲他吐吐舌头，“我们温家世代都是保卫姜国国土，何况你世子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4
记忆中里那个步步紧跟在他身后的少女，骤然变了模样，她得体地笑，像京都中每个达官贵族家中的女子一般，就连一颦一笑都是练就好的角度，一字一句话语温和，让人一点儿也挑不出错来，可江绍淮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以为会十分愉快的将军府之行，倒是让他心口堵了块石头般，回了武安侯府恰好是晚饭时间，江月桐瞧自个兄长那番眉头紧蹙的模样，问道，“怎么了，和笙姐姐吵架了？”
他拍拍自家妹妹的头，让她好好用饭，“我俩有什么好吵的？”
江月桐往嘴里塞了块肉，含糊不清说道，“要我是笙姐姐，回了京大半个月你才上将军府去，我指定不见你。”
将那肉咽下去又道，“你今日去看笙姐姐，可还带了什么别的上门去？点心？首饰？还是话本儿？”
江绍淮眉头皱得更紧，道，“阿笙可不像你这般贪嘴爱玩。”
他妹妹睁大了眼，惊呼道，“所以你什么也没买么？”
江绍淮道，“阿笙不是这种注重表面功夫的人，何况她若是想买那么点小玩意，差个下人去买就是了，我若是买了她不喜欢，岂不是惹她嫌弃。”
江月桐长叹一口气，愤愤骂道，“人家不缺不就不送么？你这脑子读书打仗和那些个文官拉锯倒是用得上，怎么这会儿就转不过来了？”
江绍淮实在理解不了他妹妹的长吁短叹，江月桐又气又无奈，简直觉得他没救了。
于是又出了个主意道，“过几日我在醉仙居组个小宴，再叫上李相和肖尚书家和我们要好的几个公子小姐，你明日再去将军府，给笙姐姐下个帖子。”
江绍淮想了想，觉得他和温玉笙这般冷冰冰的局面实在有些不对劲，着实需要多会几次面，次日一大早又去将军府下帖子去。
醉仙居冬日的羊肉宴做的甚是有名，饶是江月桐要组宴都需提前个两三日才能订上一个雅座，江绍淮道，“这些年在西北倒是鲜有这样好的菜。”
温玉笙今日随意绾了个垂鬟髻，与军中悉数将发丝系起来很是不同，又因着这两月都被困在屋内养伤，皮肉又白回了原先的色泽，半分也看不出是个女将军来。
她笑道，“你们去吃便是了，我便不去了。近来入了冬喉咙总是有些不适，大夫说是前些年在西北感了风寒，没好好养着落下的咳疾，道是得清汤寡水养着，不能再吃辣了。”
已是深冬，她身上披了厚厚的纯白大氅，将她裹在里头，显得小小一只。
江绍淮想了想，又劝道，“月桐他们都想你去，大伙儿都好久不见你了，食不了辣便再点些菜，莫不成醉仙居只有辣味的么？”
盛情难却，温玉笙看着目光灼灼的江绍淮，实在是开不了再拒绝的口。
对上江绍淮，她总是手下败将。
小宴人并不多，不过七八个好友，因着她不能吃辣，又多点了好些个菜。
江绍淮看着食单，说道，“这醉仙居的猪肺汤好似熬得也还行。”转头同温玉笙道，“你咳得厉害，点个汤以形补形也好？”
可还未待温玉笙开口，小桌那头尚书郎的公子道，“世子，笙妹妹可不爱吃下水之物，寻常和我们食宴，她可是半筷子也不碰的。若是咳得厉害的话，回头差人上我府里拿两瓶上好的槐花蜜。”
江绍淮有些愣神，他分明记得温玉笙是吃的，轻声问温玉笙道，“从前怎么没听你说你不爱吃？”
温玉笙坐在他身侧，倒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安抚笑道，“既是去了大营，那就定是不能挑的。如今有这个条件，自然是选自个爱吃的。”
她话里话外皆是安抚他的意味，可话进了他耳里却让他心里难受得很。
分明他是这宴上同她最熟悉的人，可此时此刻才发觉，他是最不了解她的人，甚至于连她是挑食的都不知道。
大抵是他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自责和愧疚。
5
小宴用得倒还算得上愉快。
回武安侯府的路上倒是江月桐在马车里一直碎碎念，从今日醉仙居的菜做得好吃到一同吃饭的李小姐首饰好看，然后忽然想起什么，道，“话说哥哥，今日我听李小姐说，好些人同她母亲打听笙姐姐呢，怕是要上门议亲去。你可别是被人抢了先。”
他刚想回嘴道“这有什么抢了先去的”，话却噎在嘴里，心里没由头地一跳。
议亲？原来温玉笙是要议亲的么？
他在西北待了太久，险些就忘了，原来温玉笙已然十八岁了，早就是可以议亲的年纪，可想到她原来是要出嫁的，他胸腔便是有些挠心挠肺的难受。
好像她就是不能躺在他人怀中，不能同别人撒娇，不能同别人快乐地谈天说地。
江绍淮又想起今日小宴的种种，问江月桐道，“你们怎么都知道阿笙爱吃些什么？”
江月桐却觉得这是件十分稀疏平常的事情，道，“你平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一时之间江绍淮倒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问，“那她爱吃些什么？”
江月桐冲他一笑，终于觉得这榆木脑子开花了，说道，“你若是要给她送什么，那就去西街的四茶斋买些云片糕同蛋黄酥去，她爱吃这个。”
江绍淮这会儿总算说不出温玉笙爱吃可以自己差人买这种话了，过了几日上四茶斋买了两盒点心，又上将军府去。
将军府的下人倒也没通报，江绍淮从前总是将军府的常客，且武官府中也不似文官那般规矩繁多，他也不需下人领，自个便走到了温玉笙院外。
却不想院内还有其他客人，他眼力和耳力都好，远远就看到那院内小桌旁坐的是礼部尚书郎家的二公子。
江绍淮从小便学着要做君子，想起前些日子说到各府有意同将军府议亲，心中有些隐隐不安，这会儿一点儿也不羞耻地住在院门旁听墙角。
那礼部尚书家的林二公子说话温声细语地，同温玉笙聊得竟还不错，江绍淮刚要踏进院门，就听那林二公子说道，“也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糕，我便都买了来。”
江绍淮这才看了一眼那小院桌上的东西，那和他手上拎着的盒子无异，只是桌上那些东西着实是多，摆得满满当当的。
他心中一阵难受，天人交战着，一边想要拎着那林二公子的脖子把他丢出将军府，一边却觉得自己这两盒糕点实在是在阵势上就输了。
心中一阵酸涩，又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江绍淮此时才明白，温玉笙于他，不仅仅是好友而已。
6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江南的时候。
那会儿他母亲刚过世，武安侯夫人是位江南女子，即便为了他父亲来了京都，却仍然对江南念念不忘。
他母亲过世时，江绍淮还在西北同齐军厮杀，骤然听闻噩耗赶回京都，已然见不上母亲最后一面，他父亲到底决定让妻子魂归故里，于是江绍淮又送了装着他母亲的棺木到江南去。
那会儿温玉笙生怕他出事，一路陪他从西北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陪他吊唁，又陪他一路南下。
他将母亲安葬后的某日，仍然是在满是烟雨的江南，有天深夜跑到秦淮河旁独自饮酒，温玉笙听到他出门的声音，远远的跟在他后头，远远望着他。
到后来他独自饮了那壶酒后，才上前扶住他，然后跟他说，“没事的，不怕。”
那个记忆里亦步亦趋跟着他，为他挂心，同他一起开怀，一起难过的女子，原来也是会同别人谈笑风生，也许有一日，也会为别人牵肠挂肚。
一旦想到这，江绍淮就觉得受不了。
他此时终于明白温玉笙有什么不同了——
她不再围着他一个人转，看向他时，眼里不再有光。
原来她是喜欢他的，只是他习惯了她那样的目光，以为是理所当然。
江绍淮声音有些哑，他问江月桐，“阿笙从前很喜欢我吗？”
江月桐蹙了蹙眉，反问道，“这谁都看得出来吧？”
顿了顿有些不可思议，“难不成你不知道吗？”
江绍淮自嘲地笑了笑，是了，别人都说他聪明，从文从武皆可。可却不知他才是真的蠢，泡在人人都看得出的喜欢里，一点儿也不自知。
待到他明白时，温玉笙却不愿意继续喜欢了。
7
春节过后自然便是春猎。
这些时日江绍淮倒是送了不少东西到将军府上，只是往往他去时，温玉笙总是恰好不在。
将军府众人自然是要到场的，皇帝年岁渐长，甚是爱看年轻人们齐聚一堂的场景，马球赛的彩头也是给得足足的，双方各三人，须得两男一女。
江绍淮马上功夫在一众官家子弟中当属最好，自然是要上场的，同他一队的二皇子踹了踹他，道，“你同温家小姐关系好，快去把她抢来，各府千金里可没谁比得上她。”顿了顿道，“或是说，那些公子哥们也没几个及得上她。”
江绍淮正有此意，他三番四次没逮到温玉笙，怎能不知温玉笙分明就是在躲他？如今好不容易有春猎这么个机会，又怎么可以放过。
他小跑到温玉笙面前，道，“阿笙，给你留了位子了，赏个脸吧。”
这话说得有些谄媚，像儿时同她一起互相逗弄着玩一般，仿佛一点儿隔阂也没有。温玉笙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袄裙，却是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此行没带骑装来，今日便不上场了。”
江绍淮却是不依不挠，“月桐同你身量相似，我替你向她借一副。”
温玉笙却是马上换了个由头，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垂眸推却道，“好久不动了，整个人懒得很，不想上马，好累。”
她眼角眉梢竟真是几分疲态，江绍淮往常在情爱一面总是缺根筋，如今反应却快得很，陡然地悟了过来。
她在躲他，即便伤好了，她也再也没去过一次军营，如今连马都不愿意上，这是要与过去，要与他两清的架势。
江绍淮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骤然握住温玉笙的手腕，强迫她抬头看他，一字一顿道，“阿笙，你在恼我。”
她却是往后退一步，口是心非，“没有。”
江绍淮步步紧逼，不愿给温玉笙逃避的机会，他说，“你有！那会儿从西北回来，你中了箭，我去看你晚了，你便恼了我，不愿见我，也不愿和我说话。”
他顿了顿，却不给温玉笙开口的机会，定定的看着她，道，“是我的错。”
温玉笙看着这般的江绍淮有些晃神，她想起记忆里江绍淮的样子，他素来是沉稳的，即便是母亲离世，也是将所有苦所有难往自己嘴里咽回去。
如今这般无措愧疚的神色，倒是第一次见到。
她早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的他，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她总是执着地想要赶上他，想要做他身侧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记忆里不知何时爱上的少年，卸下了一切稳重，在她面前初次露出了青涩的、无助的神色，让她怎么能不心软？
大抵喜欢一个人，总归连说句难听话让他伤心都是不愿意的。
只是她已然不是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她想起回京时母亲担心受怕的眼泪，一点儿两全的办法都没有。再没有一个七年让她去浴血风沙，无畏无惧地陪在她的少年郎身边
可她说不出什么赶他走的话来，只能寻了个理由劝道，“我那咳疾迟迟未好，如今上马怕是要呛了风去，你去罢，我在下头给你助威。”
江绍淮却仍然目光灼灼盯着她，良久，那头二皇子传来催促的声音，他才替她裹了裹她身上的披风，同她说道，“等我下了场，再与你继续说。”
8
温玉笙与江绍淮其实更亲近的举动也是有的，往常在战场上若是受了伤，若非伤在什么隐秘部位，上个药这事从没避过嫌。
可那会儿没觉得什么，如今江绍淮替她裹了裹披风罢了，却让她不免有些愣神。
于是便驻在场边发愣，连马球赛是何时开始的都没注意到。
倒是江月桐巴巴跑到她跟前同她说话，温玉笙好笑地看着江月桐，问道，“你怎么不上场？”
小姑娘耷拉着脸，“别说了，我也想上去，可我哥哥嫌我马球打得差，连个拖后腿的机会都不给我。”
表情甚是可怜，好笑得紧。
转而耳侧又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原来温小姐是在这，怕你们看比赛看得无聊了，家母让我端了几块点心过来。”
原是那礼部侍郎家的林二公子。
林二公子是文官，虽说姜朝以武治天下，世家子弟都有习武，但其中又分了三六九等，向来上场赛马球的大多还是武官家的儿女。
温玉笙冲林二公子福了福身子道了谢，落在场上频频往这头望的江绍淮眼里甚是扎眼，恍惚间被对方进了一个球，心中血气更甚。
转而一夹马肚，奋起直追，把气都撒到球场上去，疯的狠。
此时他是真切地看透了自己的占有欲——温玉笙是自己的，谁也不能抢了去，谁也不能与她议亲！他明日就上将军府提亲去。
苦追世子七年无果，将军独女心灰欲嫁旁人，他却急急来提亲
场下江月桐自然还是站着自家哥哥一边，扯了扯温玉笙的手指着场上道，“快看！哥哥进球了！”
江绍淮在场上所向披靡，马上的活动，只要他想，又有谁能敌得过武安侯世子呢？
江月桐问道，“我哥哥厉害么？”
温玉笙笑着复合这蹦跶着撒欢的小姑娘，“厉害的，你家哥哥最厉害了。”
江月桐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当我嫂嫂了。”
温玉笙脸上的笑尽数褪去。
场上阳光晃晃，场上那所向无敌的青年身上仿似披着一层亮光。
她轻轻叹息道，“月桐，你还记得我从前的模样吗？”
何曾几时，温玉笙是这京都里最洒脱，最闹腾，却又最惹人喜欢的将军府的小女儿。玩闹时曾在长街打马而过，调戏他们温家最温文尔雅的三哥哥，闹得她三哥又急又气，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她看着只小了她两岁的江月桐，看着为场上兄长欢呼雀跃的小姑娘，仿似看到从前飞扬恣意的自己，她说，“那样子的我，他都没有喜欢，遑论如今的我。”
她在沙场待了多年，西北的风沙磨去了她脸颊的细嫩，握刀沾血的手逐渐粗糙，甚至眼角有了细细的一点儿纹路，落下的伤病让她不再鲜活如豆蔻少女，看过太多生离死别眸子不再生动。
最后就连看向他的光，也被年复一年的等待，在不断地故作坚强中，逐渐被消磨得干净。
江月桐张了张嘴，想说她那哥哥听了这话，定是要反驳的，但看了看温玉笙的神色，才知她早已给江绍淮定了想法，总归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转头让兄长自个来说罢了。
也许江绍淮是真的比温玉笙更晚动心，但他不是从来都不爱她。
9
马球赛即将落入尾声，场上已然是没有什么悬念，温玉笙转身想往帐子里走去，却是走了没两步，眼角有一晃而过的光闪过，像是远处弓箭在光下折出来的光。
多年征战的经验让她骤然警惕起来，她此时站在靠北一侧，就见西南一侧那些士兵位置分明有些不对，她心中一紧，便见有几个士兵提着刀，似是巡逻的样子，往南面的皇家大帐去。
那几人已然离大帐愈来愈近，她心叫不好，自个离南面又太远了些，只得用尽力气大喊一声道，“把那几个卫兵拿下，那是刺客。”
她那声音过于撕心裂肺，咳疾未愈，喊完便是喉头便是一顿痛意，顿时场上骤然静默，江绍淮也听见她那声音，瞬时与她心意相通，自是往北面望去，此时自然也顾不上打马球，驾着马往北面去。
场上顿时乱作一团，又有将士喊着“护驾”，那头几个鬼鬼祟祟的假士兵发觉失败，穷途末路下一阵厮杀，江绍淮耳侧传来空气刺裂的声音，他策马躲开那些弓箭，道，“西南面山上还有弓箭手。”
那头的温玉笙拉着江月桐疾步回了帐中，扫视一圈却只见到一把长剑，此时也顾不上嫌弃，让江月桐在帐中好生呆着，拔了剑便出账上马，策马向北面而去。
敌在暗我在明，且刺客的弓箭手悉数藏在高处的山腰上，她心里暗骂此次春猎选的地方着实是差，也不知是谁办的差事，回去定是要丢了脑袋。
半份兵力被差去山上捕杀刺客，还有一半留在原处护驾，江绍淮此次没有头衔在身，自是留在了大本营。
温玉笙策马过去时，一波箭雨方才结束，又是陡然一波箭雨，叮叮当当打在护盾之上响亮得很。
箭雨刚毕，不知何时混杂在那盾甲士兵之中又冲出几个人来，温玉笙一阵心寒，这也不知是哪方势力，竟能渗透得如此之深，计谋也算得上高，也不知军中究竟混杂了多少刺客。
那几个刺客的身手甚是不错，她拎着剑一同混杂在战斗中，一时之间又是恶战。
待到几个时辰后，人约莫捕齐了，被押到皇帝帐前，她才呼了一口气，往江绍淮身侧走去，场上各人面色沉重，天子出行遇上这般声势浩大的行刺，实在是有些严峻。
温玉笙拎了拎剑，轻声同江绍淮道，“拿惯了刀，还是不太会使剑。”
江绍淮刚想说往后我教你，就看押送刺客那位副统领跪在地上，袖中一晃，瞬时有袖箭往皇帝那处一晃，江绍淮手中的剑一丢，将那袖箭打落在地，温玉笙同他默契地很，手中的剑同时往那副统领手侧扔，将那右臂钉在地上。
但来不及了，穷途末路下，那副统领大抵觉得是江绍淮坏了他好事，竟在温玉笙那剑钉上自己前又发了一箭，明晃晃往江绍淮心口去。
大抵这是温玉笙这么多年来反应得最快的一次，她猛地一拉江绍淮，可还是慢了些，那箭从她腰侧穿过，可惜这次没有上回那么走运，低头看去，就见那箭头鲜血混杂着诡异的墨色。
——那只箭萃了毒
江绍淮目眦尽裂，将还着着那鹅黄色袄裙的温玉笙搂入怀中，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之间只懂得搂紧了怀里的人，声嘶力竭地叫太医。
然后他听见温玉笙细细地叫他，陡然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揪着他的衣服，说，“淮哥哥，我好疼。”
10
后来温将军和温夫人赶来时，太医刚替温玉笙包扎完。
春猎自然是猎不成了，不想一个破落的齐国，竟还有这么些钉子在京城中，回去自是要审上许久。
温玉笙那伤着实重了些，温夫人看着又心疼又难受，又是低低哭了出声，想将温玉笙接回自己府上去，却见温玉笙仍被江绍淮搂在怀中，任凭怎么说也不肯放，那阵仗怕是要将人抢回武安侯府一般，谁人也碰不得。
太医在一旁战战兢兢地舒了口气，好在人还能留下一口气，否则武安侯世子那脸色，万一人救不过来了，怕不是真要拉着一众太医陪葬。
最终到底是寻了个折中的法子，把人送回将军府，又允了江绍淮日夜留在将军府照看。
温夫人一肚子埋怨的话，看着差点要和温玉笙一同去见阎王的武安侯世子，到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玉笙醒来时还是迷迷糊糊地，便听耳边有人轻声在说话，那人说，“世子，这毒到底伤身得很，往前温小姐那些旧伤还是有些病根，如今这毒又将身子骨摧残了一遍，往后总归要长年累月悉心养着，想再回西北或是再去策马作战，那是不可能了。”
她迷迷瞪瞪睁眼，有些睁不开，可床侧那人却是感应到了，有水滴落在她手侧，一只温热的手捧着她的手，又摩梭了她的脸，说道，“阿笙。”
温玉笙看江绍淮胡子拉碴的模样，竟有心思开玩笑，“没刮胡子，好丑呀。”
她脸色惨白得很，撑不了一会又昏睡过去，江绍淮一阵心悸，他想，温玉笙生来就该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她是会挑食的大小姐，是会怕疼的娇气包，只是为了他，她将自己所有棱角收得紧紧实实，然后甘心待在他身边，做那个好像什么也不怕，总说“还好”、“没事”的臂膀。
可她理应就要住在暖房里的，假如当初他早些想明白这些，他就应该给她在京城最东面造一个高高的暖阁，晨起时能看到最好的光，日暮时能俯瞰整个京城的繁灯，然后把她藏在里头，不给她那些风餐露宿、刀尖舔血的机会。
可惜从没有假如。
也可惜他过于迟钝了些。
他想，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就喜欢他这样一个人，以至于分明要不喜欢他，要离他远远的时候，还愿意舍命救他。
到底是他亏欠良多。
那个跟在他身后陪他御敌、陪他淋过江南烟雨、陪他挨过西北大风的女子，终究因他落下满身伤病。
11
待到温玉笙稍稍能提起精神来，每日能清醒着时，已然过了大半个月。
她瘦了一大圈，江绍淮比她更甚，日日比她那侍立两旁的丫鬟们都仔细，夜半时分她轻微翻个身，都能将躺在屏风另一侧小榻上的江绍淮惊醒，生怕她是压着伤口。
她倒是还能强撑精神同他打趣，“救命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但你这也真不至于把命搭我着，回去好好歇一会吧。”
江绍淮喂她喝完药，把蜜饯递到她嘴边，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他声音沙哑，伸手去触她瘦的尖尖的下巴，“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我会来将军府提亲，等你身子养好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温玉笙一怔，然后竟是傻愣愣干笑两声，扯出一个笑来，干干巴巴道，“倒也不至于涌泉相报到这般田地。”
她神色有些僵硬，然后道，“我不是那般在乎嫁娶名声的女儿家，即便不出嫁，将军府定也是乐意养着我一辈子。你倒也不必因着我救了你，就非得把我娶了。”
她素来不是爱遮遮掩掩的人，唯一掩盖多年却只瞒住了江绍淮的事，不过就是她喜欢他罢了。
顿了顿又道，“世子，我躲着你，是因为喜欢你喜欢得累了，所以想躲一躲。我救你，也并非是为了要你还我这个救命之恩，我是心甘情愿救的你，什么也不图。”
她一溜儿把话说完了，仿佛那些暗恋的日子吞的酸涩，那些等待江绍淮的时光里挨过的伤痛悉数消散，喜欢就是喜欢了，做了就是做了，她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可这份喜欢并不是为了换得江绍淮的愧疚之心的，她想要的，从来不过只是是一份对等的感情。
所以若是真到了非寻一个相伴后半生的男子的不得已之时，她宁愿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也不想要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因着愧疚娶了她。
江绍淮倒是没想她是这样想的，他的手搭在温玉笙手背上，温玉笙没发觉，他低头看抵在一起的两只手，说，“前些日子在马球场，我来不及说的，我那时就想跟你说我想娶你了。”
顿了顿道，“你同别人说话，我都不高兴。”
他的手指摩梭过温玉笙的手背，又继续缓缓道，“你出事那会，我就想，万一你回不来了，我肯定是要去陪你的，我都不知道你要是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
男儿有泪不轻弹，话至此处，江绍淮眼底眼眶皆是红的，温玉笙想伸手去安抚他，却被他一把搂紧，有温热的眼泪从她颈侧滑落，江绍淮此时是一阵后怕，死死咬着牙不哭出声。
温玉笙伸手抚他的背，顺了两下，又听江绍淮在她耳边说，“有些事我早该想明白，是我太蠢，我在你这儿总是来的太迟，有句话我早该说，也不知道你还想不想听。”
他说，“阿笙，我喜欢你，我早该明白自己的心意，是我来得太迟，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温玉笙要替他顺第三下的手就僵在半空，良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你说什么？”
她的心上人坐正了，牵着她的手，直直看着她眼睛，目光灼灼，道，“阿笙，我喜欢你，你可愿嫁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