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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份的天气,凉意骤显,池潮生双手插兜漫不经心的看着地上的落叶,这个时间段的水舟路寂静寥寥,脚踩在落叶上的“咯吱咯吱”声突兀的冒在空气里。
身后的大门开了,池潮生倏地转头,碰上了一张苍白的面容。
眉目秀丽,面如冠玉,眼睛很长,是一张好皮相,只是过于苍白,唇角还有淤青,将秀气遮了几分。
看见池潮生的那瞬间,钟蝉愣了一下“……哥哥。”
池潮生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的要去撩他的袖子,钟蝉一慌,忙乱的挣扎“哥哥,你做什么?”
他的力气没有池潮生大,在挣扎的时候还是被池潮生野蛮的撩起了袖子。
清瘦惨白的骨骼暴露在池潮生眼前,钟蝉很瘦,腕骨突出,白的过分,上面布满了无数的淤青,还有血肉模糊的烫伤,像丑陋的痕刻在上面。旧伤和新伤交错横立,让人不忍直视。
池潮生静默半晌,才从牙齿间蹦出一句话来“又是那疯子干的吗?”
钟蝉好似全不在意,轻声安慰他“哥哥,这是个意外,他已经伤不了我了,是我不小心……”
“放屁!”池潮生咬牙切齿,“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了我可以保护你,你不相信我吗?”
钟蝉放下了袖子,去握他的手,温热暖凉,和他冰凉的手完全不同,“哥哥,我都快成年了,又不是小孩了,我自己可以。”
这番安慰显然没什么用,池潮生的眉头压的更深了,他是单眼皮,眼尾锋利,眉角有一道疤,本来就是戾气的长相,压着眉头时凶气横生。
钟蝉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哥哥,去学校吧,不然要迟到了。”
池潮生一声不吭,直接抓着他的手往自己家走去,他的家离钟蝉的家不远,钟蝉被他的低气压搞怕了,这下乖乖的任他牵着手,像听话的小孩一样。
池潮生拿出了一堆药,小心翼翼的给他上药,语气沉沉“知了,我们一起长大,我从小就开始保护你,我算是你哥哥,你完全可以大胆的向我索求保护。”
钟蝉只是沉默,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抖着,眼眶微微湿润 。池潮生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去抱他 ,钟蝉的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知了,多听听我的话吧,我希望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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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潮生和钟蝉从小一起长大,池潮生比钟蝉大一岁,两人第一次见面,池潮生八岁,钟蝉七岁,刚搬进这个水舟路。
池潮生是在附近的儿童乐园见到钟蝉的,两人虽然相差了一岁,身高体型却形成鲜明对比。池潮生高,身材刚刚好,而钟蝉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瘦的脱相,留着长发,漂亮的雌雄莫辨,脸上经常带着伤。
整个人缩在滑滑梯下瑟瑟发抖。彼时池潮生只是出来透口气,他妈妈和爸爸正在家里吵的天翻地覆,池潮生受不住,逃了出来。
看到钟蝉时,池潮生还以为他是妹妹,和他一起躲在滑滑梯下,问他“谁打你了吗?”
钟蝉害怕的像条小狗,不言不语,池潮生自顾自的说“你爸爸妈妈关系是不是也不好啊,不然怎么和我一样逃出来了呢?”
钟蝉依旧低着头不说话,池潮生看到他的手冻的红彤彤的,还有很多淤青,便把自己的手套给了他,钟蝉呆呆的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着。
池潮生朝他笑了笑“小妹妹,你叫什么呀?我叫池潮生,听我爸爸说,是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潮生。”
钟蝉依旧不说话,是条哑巴的小狗,只是一直瞧着这位比他高的哥哥看。
后来,池潮生才知道钟蝉不是妹妹,是弟弟,是对面新搬来的主人儿子,也知道了对面的主人对他很坏,比他爸妈还要坏,经常打他,钟蝉一害怕就会跑到儿童乐园躲起来。
池潮生也经常逃出来,他爸妈吵的太凶,经常拉着他出气,他觉得很烦,就从家里偷了很多零食躲在儿童乐园,和钟蝉分着吃。
钟蝉也终于不是哑巴了,开始慢慢说话,声音很小,说的最多就是“哥哥。”
“哥哥,你不吃吗?”
“哥哥,我爸又打我了,他说是我害死了妈妈,”
“哥哥,我没有妈妈,家里的也不是我妈妈,但她总欺负我。”
“哥哥,为什么我要被打,我做错了什么吗?”
“哥哥……”
池潮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那时他也才八岁,也日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爸妈每天吵架,每天骂他,他也是个可怜鬼,没法安慰另外一个可怜鬼,只好一起做个可怜鬼,彼此取暖。
后来呢?
后来池潮生的母亲终于嫌自己残疾的丈夫碍事了,于某一天夏季的清晨逃了,池潮生站在阳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头也不回的走了,上了一辆看起来很酷的车,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这个家一眼。
他站了很久,以为她会回来。
只是以为而已。
他那残疾父亲自母亲走了以后,颓废的如条流浪狗,酗酒抽烟,身体严重衰弱下去,心情阴晴不定,时而发疯,时而静默,池潮生不敢靠近他。
也不需要靠近了,他上完学回来的一天,他看到他父亲的血从浴室一直流到客厅,长长的一条,像父亲手上的红色链子。
他父亲割腕自杀了。
自此,他没家了。
那年他九岁,钟蝉从家里偷了糖出来,往他手里塞“哥哥,吃糖吧,吃糖就不难过了。”
那时候他大脑麻木的很,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难过,可能有吧,可能没有,记得的只有口里的甜。
还有钟蝉耳垂被狠狠掐裂的血痕。
池潮生没家了,而钟蝉有和没有差不多,无数个夜晚里,池潮生总是被对面的哭叫惊醒,然后急急忙忙的去敲对面的门,又去向别人求救 。
但那些人也不是没有帮过钟蝉,但他父亲和他那后妈实在刁蛮无理,粗暴的将他们轰出去,甚至动手。钟蝉父亲是个身强体壮又不讲理的畜生。即使警察介入,最多也只是关押几天,然后那男人又会一如既往,根本无济于事。久而久之,一些人也不爱管了,毕竟是别人家的事,不给自己家招腥就不错了。
池潮生也不过是个小孩,除了在门口厮声嚎叫,也没什么用。
第二天的钟蝉总是伤痕累累的,但他从不在池潮生面前哭,依旧是很乖的,温顺的笑着,和他一起上学。
后来池潮生干脆把人藏着了自己的家里,只要那人哪天一回来,就让钟蝉到自己家里来,刚开始他爸爸还会怒骂着叫钟蝉滚出来,池潮生关着大门,捂着钟蝉的耳朵,冷冷的看着外面。
十几年如一日,池潮生长大,钟蝉也长大了,两人一起上学,一起在同一个班,有时候会一起睡觉,池潮生会做饭给钟蝉吃。
他们像两条流浪狗一样,互相依偎苟活着,他们活在汹涌黑暗的海里,被海浪疯狂拍打,成了两只丑陋贝壳,在退潮之际推向无人的角落,目至所至,都是彼此的一身伤痕结成的铠甲。
今年他们已经读高三了,只要再坚持半年,就可以从这里走出去,彻底的逃离出来。回到学校的时候,池潮生的桌子上有一瓶奶茶,还有一罐精致的糖果。
前方的顾越一看见池潮生就调侃他“池哥,校花又给你送奶茶了。”
校花叫李安遥,全校都知道她在追池潮生,可惜池潮生木头成精,完全没有动作,闻言只是皱了下眉头,没动奶茶。
跟在他后面的钟蝉眼睛顿时晦暗无比,紧抿着唇不说话,默默的坐在他旁边。
顾越还在絮絮叨叨着“哎,别人都追了你多久了,她长的那么好看,成绩也好,听说家里也不错,这么个完美的人你都不要,你要求也太高了吧。”
池潮生将书包的牛奶给钟蝉,对顾越冷冷道“闭嘴。”
顾越习惯了池潮生冷淡的性格,也知道人生气了?耸了耸肩“行吧。”在转过去的时候,又嘴贱的说了一句“如果钟蝉是女的,我都怀疑你两估计要搞上了,成天黏在一起……哎哎哎,我闭嘴。”
池潮生轻声对钟蝉道“把牛奶喝了。”
“……嗯。”钟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神不宁起来,池潮生提醒了他好几遍让他听课。直到课间的时候,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的试探着“哥哥不喜欢她吗?”
池潮生正在算一道离心率的取值范围,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谁,“没,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欲望。”
那还是会谈的吧。
还是会和平常人一样娶妻生子,有着漂亮的女朋友,和谐的家庭 。
钟蝉想起自己的心思,顿感龌龊,一颗心在沉浸在沾水的棉花里,沉重又潮湿,里面盛满了恶心的苦涩。
越发觉着自己自不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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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按了发条一样滚过去,钟蝉的父亲最近也很少回家,钟蝉难得有一段安生的日子,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池潮生家里。
第二次模拟考试结束以后,学校给他们短暂的放了一个假,顾越一群人让池潮生钟蝉一起去KTV。
池潮生不太想去,主要是也不太想带着钟蝉去那种地方,奈何顾越唠叨了他将近一天,差点要以死相逼,最终还是同意了。只是告诉了钟蝉要乖乖的待在他身边,顾越那群人喜欢喝酒,又提醒他不要喝酒。
钟蝉都听话的应了。
但没想到的是,李安遥也去了,玩游戏的时候时不时要故意拉上池潮生。
池潮生不好对女生发火,只能一直躲,还要照顾钟蝉,好不辛苦。
玩游戏的时候,他输了,一群人玩心恶劣,惩罚池潮生和李安遥握手十秒。
池潮生被灌了一些酒,但他酒量好没醉,懒懒的走在沙发上,肩膀靠着钟蝉的肩膀,孟蝉倒是没喝酒,全程很安静,像个漂亮的花瓶。
他在人群面前总是孤僻。
“你们想死?”池潮生随意的笑了笑,眼睛瞥过去,凉凉的。
“哎呀,牵个手而已啦。”
钟蝉的位置在角落里,眉眼掩在黑暗里,手里的易拉罐快被他捏扁了。
最后池潮生只和她短暂的握了五秒,就算别人说他耍赖,他也无所谓的承受住了。
玩到一半,天已经很晚了,池潮生怕钟蝉呆不惯,拉着他走了。
夜风吹的很凉,钟蝉拉着他的手一言不发,池潮生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反常,放柔了嗓音问“你怎么了?”
钟蝉抬起头朝他笑了笑,笑的很温顺“没有啊,我只是太闷了。”
池潮生按着他的手关节“你不习惯,下次就不带你来这了,好吗?”
钟蝉依旧抿起唇角笑,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回到家,池潮生被他们灌的有点微醉,钟蝉帮他把外套脱了,池潮生里面就穿了一件黑色短袖,锁骨嶙峋,往上是凸出的喉结,脖颈线条流畅,与下颌线连成一体,凌厉如同起伏的山峦。
向来浅色的薄唇此时艳红的如血,冷硬的五官都带了几分柔,眼睛微眯,慵懒又随性,带着笑叫了他一声“小知了,你看我干嘛呢?”
钟蝉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每一秒振动像心动的鼓点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里不安分的欲望因子蠢蠢欲动,叫嚣着发泄。
漆黑的眼珠一片阴郁。
他内心深处被锁住的野兽锁不住了。
被压抑的情感如扑蔌的蝴蝶,成群的从他的皮肉钻出来,日复一日的情欲在他心间烧成滚烫的热水,流淌至喉间,灼热他的舌尖,眉眼,皮肤,热度被烧成无尽的欲。
他想,就这样吧,即使最后是唾弃,也无所谓了。
他猛的堵住池潮生的嘴唇,舌尖舔着他的温热的唇,强横的撬开他的唇,疯狂的汲取温度。
池潮生微愣,显然不可置信。
直到他的舌尖和孟蝉的舌尖纠缠在一起,脸上有冰凉的水意,他才猛的清醒过来,揪着他半长的头发,猛的往后一拽,下意识的想怒骂,但是看到钟蝉一脸泪水,又骂不出来了,只是冷冷道“你在干什么?疯了吗?”
“对……不起,哥哥,真的对不起……”钟蝉的眼泪哗哗的掉下来,自暴自弃了,哽咽着“哥哥,我……”
池潮生突然站了起来,他还没从刚刚那场亲吻回过神来,自己视作弟弟的人在干什么?!
在亲他,像个情侣一样在亲他!
他是同性恋吗?
池潮生没有接触过这种,陌生的事物让他觉得惊骇,他太惊讶了,惊讶的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一番不好的话都死在了钟蝉的眼泪里,他哭的很凶,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淌,嘴里断断续续的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池潮生麻木的想,对不起他哪里呢?因为他的情感吗?
钟蝉的一番勇气都用光了,他没有胆子再待在这里,在匆匆离去前,哽咽着扔了一句“哥哥,你别讨厌我。求你”
池潮生面无表情的站着,直到现在他的神经都是麻痹的,他后知后觉的想,自己有一句话忘记说了。
他想说,你别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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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蝉突然消失了,池潮生在他家门口等了很久,也一直没有人出来,他也没去学校,信息也不回。
像从来没存在一样。
学校打电话给他家长,他家长也不接电话,池潮生知道,那个家长的电话是他本人的,钟蝉没有写他家人的电话。
他就是自己的家长。
天气越来越冷了,早晨起来的时候还能看到红砖墙上黄色月季的寒霜,不知不觉放假了。
钟蝉一直没有出现。
今天下了很大的雨,淅淅沥沥个没完,晚上还打了雷。
池潮生心里一直慌慌的,握着热水杯的手突然一抖,掉落在地上,碎成一地碎片,池潮生刚想清理,外面大门有人敲门。
池潮生撑着黑伞,打开了门。
门外是许久不见的钟蝉,他穿着黑色大衣,头发湿漉漉的贴着额头,雨水从他漆黑的眉眼滑落,闪过一道闪电,白炽的光亮照映了他惨白的面容。
还有他满手的鲜血。
顺着手指滑落在地上,与雨水混为一体。
池潮生喃喃了一句“……知了。”
钟蝉终于开口了,嗓音很哑,他说“……哥哥,我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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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蝉杀了长年家暴他的父亲,这段时间他父亲欠了债,一直躲在他奶奶家,他父亲心情阴晴不定,发疯的时候连自己母亲都不放过,钟蝉一直呆着他奶奶家,防止他父亲发疯。
同时也在躲避。
他父亲越发疯狂,在癫狂里,钟蝉终于忍不住杀了这位长年带给他痛苦,阴暗,自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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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潮生高考的很好,顺利逃离了这个地方,去了钟蝉喜欢的北方,听说那里冬天会有很大的雪。
高考结束的当天,他去狱里看了孟蝉,如往常一样,钟蝉依旧不想见他。
他让人给钟蝉带了一句话。
“北方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等哪天我我们一起去看,还有……我从没有怪过你,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有讨厌你。”
出了监狱 ,顾越在外面等他。
“你是哭了吗?”顾越问他。
池潮生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只是突然觉得,人一生漫长,最重要的人难以见面,不免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