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前夜》八月夜滿星辰

21、鬼娃娃终章：江可心

　　江可心有一个很简单，却从来没有实现过的心愿：她想有一个朋友。

　　一个就足够了——江可心时常担心，如果想要两个朋友的话，那一定会因为太贪心而被神仙忽略掉这个愿望。

　　可哪怕她只奢求一个，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她的愿望，仍未实现。

　　“心心，快吃早餐了，一会儿要去学校呢。”

　　【希望今天神仙姐姐可以赐予我一个好朋友。】

　　江可心像平时一样，跪在地上对着窗户许愿之后，很快的爬起来开门，去厅里吃早饭。“来啦，妈妈。”

　　学校对江可心来说是一个很矛盾的地方——这个地方既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绝望。希望源自于她这种贫苦学生能依靠学识在未来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而绝望则源自于她在这个象牙塔里充满了黑色的回忆。

　　“这次的数学期中成绩出来了，大家都考的挺好的，要继续努力，可不能骄傲哦。”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温柔的朝大家笑。

　　江可心最喜欢数学老师了，因为她总是很温柔。

　　“现在我先来给大家发卷子，数学课代表，你记一下九十分以上同学的名字。考试之前说好了，考上九十分的同学都有巧克力奖励。”

　　“好的，老师。”

　　“第一名是我们的江可心同学，一百分满分。”

　　数学老师话音刚落，班上的所有同学便随着数学老师一起为江可心献上热烈的掌声，就好像他们真的在为江可心考了满分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为她祝贺一般。

　　江可心走到讲台上接过试卷，她一点也没有显得开心，只是礼貌的道：“谢谢老师。”

　　下了课，江可心去了一趟洗手间，再回到教室时，她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涂满了涂鸦。上面的涂鸦都是用蜡笔完成的，这些涂鸦歪歪扭扭的，字体稚嫩的写着几个词。

　　孤儿。

　　穷鬼。

　　江可心浑身发抖，听着周围那些小男生或者小女生的大笑声，她努力大声的道：“你们胡说八道，我不是孤儿，我有妈妈！”

　　“那你爸爸呢？”一个小男生尖锐的问道。“你没有爸爸！”

　　“我有！”

　　“那你的爸爸从来不来家长会！”

　　“他…他只是忙。”江可心的语气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哪怕柔软的内心已经伤痕累累，哪怕她比一般孩子要成熟懂事上那么一些，可她依旧没办法理直气壮的撒谎。

　　母亲说撒谎的人永远是最丑陋、最令人想呕吐的，就像她从没见过的父亲一样。江可心惊恐的发现刚刚的自己撒谎了…她的父亲并不是因为忙，她根本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江可心很害怕，她撒谎了，她成了妈妈口中那种丑陋的人，那神仙姐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完成她的愿望了？

　　后来，她的课桌上没有再出现“孤儿”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被“野种”取代了。

　　江可心快九岁的时候，意外的找到了可以让自己快乐起来的方法。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母亲出去工作了，她独自在房间里捣鼓着彩纸。她喜欢用彩纸做一些可爱的图案，这是她派遣孤独和苦闷的唯一方式。

　　她小心翼翼的用锋利的美工刀裁纸，想把这张纸裁到合适的尺寸，她准备做一只兔子。可是一不小心，江可心的手抖了抖，美工刀划破了手指。

　　她吃疼的轻叫一声，想拿纸巾去把手指头上的鲜血擦掉，视线却不知为何定格在了那抹鲜艳上。伤口上溢出来的血珠好像一朵红色的花朵开在了她淡粉色的指头上，一瞬间世界的色彩都因此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朵红花，红的艳丽，永不凋零。

　　血滴凝固时，她赶忙挤了挤自己的伤口，让新鲜的血液又涌出来。她舍不得，舍不得这朵美丽的花枯萎。

　　后来，江可心在自己的手臂上开了好几个口子。她觉得疼，可当美丽的血花在一道道伤口上绽放时，她感到自己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壮丽的美——这种美伴随着快乐、放松和几丝甜蜜将江可心淹没。

　　没人可以拒绝快乐，江可心也一样。她顺从了自己追求快乐的自然本能的欲望，在手臂上，手指头上留下深浅不一的伤口。平时她把这些伤痕都遮挡在自己的衣袖之下，到了晚上，她才会偷偷的躲在房间里，痴迷的看着花朵曾绽放过的伤疤。

　　江萍萍是偶然发现江可心身上的可怖伤疤的。那时候江可心正准备洗澡，江萍萍不知道女儿在厕所里，一推开门看见了脱了衣服的江可心…以及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疤。

　　她没忍住，尖叫出声。

　　江萍萍这位没文化的单亲妈妈不知道什么是心理精神疾病，她带着江可心来到医院，问导医台的护士外伤要挂什么科室。漫长的等待后叫号机终于叫了江可心的号，在看到江可心的伤口之后，这位医生告诉江萍萍，她应该带着孩子去市里的那家Y医院，那里才能解决江可心的问题。

　　霍雨露不是第一次见年纪小的病人，但是像江可心这样懂事到可怕的孩子，她是第一次遇到，所以相遇的那天如此让霍雨露记忆深刻。

　　江可心独自在诊室内，她很配合，也很乖，可充满防备。在接近一年的疏导之后，她才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霍雨露。

　　包括她不快乐，她在学校过的很痛苦。无疑，这些事情，霍雨露都应该和她的母亲说。但这个懂事到不行的孩子，将心声都吐出来之后，她用清澈的眼睛看着霍雨露：“姐姐，你别告诉我妈妈好吗？妈妈她很辛苦，她一直在努力赚钱，想给我过上好日子。我不想让妈妈担心，我会乖乖吃药，这样就不会有事了，对吗？”

　　霍雨露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双眼便湿润了。泪水比羽毛还要轻盈，她的眼眶却差点没有承受起眼泪的重量。

　　她哽咽道：“好。姐姐答应你，不告诉你的妈妈。但是你必须答应姐姐，要好好吃药，不准伤害自己，知道吗？”

　　江可心点头。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它们都在等你长大，然后准备好和你相遇。明白吗，心心？”

　　江可心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再一次点头。

　　“我明白了，姐姐。”她的声音是专属于小女孩的柔软。“在相遇它们之前，我也需要做准备吗？”

　　“需要的。你要做的准备就是好好的长大。”霍雨露抹了抹眼底的泪水，努力牵出一个笑容。“心心有什么心愿吗？”

　　“有的。”

　　“是什么？”

　　春暖花开的季节，午后的太阳懒洋洋的洒近了诊室，落下了一地的碎金。江可心的愿望很简单，简单到霍雨露又一次哽咽——

　　她想要的不是爸爸，不是钱，不是好吃的零食好看的衣服或者漂亮的玩具。江可心说，她想要一个好朋友。

　　仅此而已。

　　江可心在药物的控制和霍雨露一直的疏导之下，病情缓解了很多。她自残留下的伤疤都已经痊愈，只剩下浅淡的痕迹。没有再添过新伤。

　　江萍萍这个周末休假，她带着江可心一起来到超市里买菜。路过玩具货架时，江可心停住了脚步。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公主娃娃。

　　江可心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家的条件不好，母亲是单身母亲，生活便更难了，所以她从没要求过要买玩具，至多就是让江萍萍买点彩纸给她剪纸。

　　但是这个公主娃娃把她深深的吸引了。她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跟公主娃娃的眼睛对视那一刻，就好像灵魂被勾走了一般。

　　江可心的心里有一个坚定到让她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想法：她要把这个公主娃娃带回家。

　　江萍萍答应了。一切都很顺利，江可心深爱这个娃娃，这个属于自己的、全新的精美的玩具，她宝贝的给娃娃取了名字，叫“小可”。

　　她天天给娃娃梳头，把娃娃的衣服脱下来理好又为她穿上。动作玩法单一，却让她很快乐。江萍萍见自己女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觉得这百来块钱花的实在很值。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诡异的事情发生在江萍萍值夜班那晚。

　　那个晚上江可心独自写作业到九点半，因为母亲不在，她还是偷偷的晚睡了。直到快要到十二点了，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该睡了。江可心正打算吃下江萍萍给自己准备好的一颗睡前要吃的药，安静的房间里却忽然响起了显得很空灵的女声。

　　“你想要朋友吗？”

　　江可心放下药，看了一眼自己这一眼可以看完的房间，没有人。就在她觉得自己出现幻听的时候，声音又响起来了：“你想要朋友吗？”

　　这下江可心发现了——声音居然出自自己床上的娃娃身上！“小可？”

　　“你想要朋友吗，心心？”

　　小孩子不懂害怕是什么，不知者无畏。她没有为娃娃说话感到可怕，只觉得一阵兴奋。“小可，你会说话。”

　　“你想要朋友吗，心心？”娃娃再一次重复道。

　　“想。”江可心诚实的回答。“可我的同学们讨厌我。”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心心。我喜欢你。”

　　“真的吗，小可？你喜欢我？”

　　“心心，朋友可以为对方付出任何东西。你愿意为我付出吗？”

　　江可心道：“小可，你需要什么呢？”

　　娃娃沉默了几秒钟，阴阴的笑了起来：“我想要你的这张皮囊，你的血肉，你的…命。”

　　江可心终于知道害怕时，她已经坐在了地上，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娃娃坐在她的对面，脸上的眼睛摄人心魂，微笑一如往常。

　　“做你喜欢的事，心心。”娃娃道。“像以前那样，做可以让你快乐的事情。”

　　江可心没有等到霍雨露所说的美好的事物，因为她再也没办法长大了。

　　直到江可心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着急的想向路人问路，却没有一个人搭理她。这会儿，她的手不小心触摸到一位男人的身上，但是手却直直的穿过了男人的身体。

　　江可心满脸惊恐，她又尝试了一下，发现不止是路人，哪怕是路边的一棵树还是电线杆子，她都无法触碰到。她的手只会穿过那些物体或人，但没有任何感觉。

　　她死了。

　　她茫然无措，她也很担心妈妈，可她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死了之后的她失去了时间意识，她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一个全身穿着红嫁衣的女人在她的面前蹲下来：“小妹妹，需要帮助吗？”

　　这是第一个可以看见她的人…或者说鬼。

　　在异空间时，她短暂的失去了知觉。纪子墨让她恢复了神志，和苍夜白一起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最后，他们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

　　江可心把那条项链给了他们，求他们能找到自己的妈妈，把这条项链交给她，并让她不要难过。

　　江可心始终没有找到江萍萍，她不知道江萍萍此时怎样了，唯一能想象到的，只有她会多么的伤心欲绝。

　　所以江可心也不知道，江萍萍将她的骨灰带回了老家埋葬，立了碑。

　　那之后的江萍萍便日夜坐在自己女儿的墓碑旁，恍惚的紧抱住那块冰冷的石碑，似乎那是她女儿柔软温暖的身体，而不是一块僵硬的石头。

　　十年前女儿在这里出生，是失去了所有生活希望的江萍萍的唯一寄托。她庆幸在大家劝她将孩子打掉的时候，她坚持留下了孩子。

　　哪怕她以后也许要带着女儿耗去所有的青春，失去一切再找到爱情得到一个新开始的机会。但她是一位母亲，她的心脏，从此不再为了自己一个人跳动。

　　十年后女儿埋葬在了这里。她再也不会长大，像一朵枯死的再也无力回天的花。江萍萍把自己的耳朵紧紧挨在墓碑上，渴望再一次听到女儿那充满活力的心跳声。

　　她女儿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已落幕。

　　只有在村落里偶尔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时，江萍萍的眼底才会有一些光亮。

　　她安静的守在女儿的墓碑旁，想象着明天，或许江可心会站在她的面前，像以前她放学回到家一样，笑着对她说：

　　“妈妈，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