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珍录》长安子玉

7、恩公

　　陆淡安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装在一个白瓷鱼缸里。

　　“哈哈，抓到了。”银铃般的笑声震得陆淡安耳膜嗡嗡作响，竟然是一名妙龄少女。陆淡安隔着水波瞧她，看年纪与妍儿相仿，一头乌发一半在头顶挽成简单的发髻，另一半披在肩头，一根白玉的簪子斜插在头上。光洁的额头，画着小山眉，倒有些英气，瞳仁儿是淡淡的琥珀色，鼻如悬胆，唇如花瓣，只是不知为何身上穿的是男式的鸦青色圆领袍，袍子胸口的纹样只露出一半，辨不出是何图案。这样的一个绝色美人儿，若是换上了女装，还不知道是何等倾国倾城。

　　“倒是奇了，这里少有客至，今日却来了两个。”少女捧着陆淡安一路向洞府深处走去。

　　陆淡安有些生气，心说不知是何处的小仙，有眼无珠，把本仙官当做小鱼，竟然还装在鱼缸里，真拿我当宠物了！

　　本来想化作原本的模样吓她一吓，但是听她的话由，这个小仙不是洞府中的仙使，就是洞府的主人，由她带自己进去最为妥当，刚好趁机探查一番，若是老板娘不在这里，自己偷着溜走便是。

　　半柱香的功夫，陆淡安就觉得自己被哐当一声，放在案几上。

　　真是无礼，也不知道轻一些吗，震得本仙君头疼。

　　他使劲摆了摆尾巴，溅出来一片水珠，发泄自己的不满。

　　“五哥，你瞧，我在洞口捉了一条小鱼，脾气大得很呢，真是有趣，嘻嘻。”是那少女的声音。

　　“来者是客，你便好好招待吧。”男声在耳边响起，声音中带着隐隐的笑意。

　　少女只是笑，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根草梗子，去逗陆淡安。

　　真烦，看样子是在这里清修的兄妹，只是老板娘在这里吗，若是不在这里，我又该到何处去寻？还是先寻个法子脱身为妙。

　　“九妹，别玩了。”又是那个男声，“去瞧瞧那姑娘。”

　　姑娘？什么姑娘？陆淡安竖起耳朵仔细的听，几乎都把头搭到鱼缸边沿。

　　头伸出来，这才将这个洞府看真切。洞府并不大，约么四丈见方，洞顶高两丈，顶上嵌着一样的明珠，自己则是被放在一个四方的小石几上。那对兄妹相对而坐，少女正拿着草梗子笑盈盈地看着他，陆淡安一甩尾巴，别过脸去，却正好和那名男子对上了眼。果然是兄妹，两人极为神似，瑞凤眼中生着一样的琥珀色瞳仁儿，面如冠玉，长眉似剑，目带星辰，一身玄色的长袍披在身上，领口和袖口绣着金色云纹，举手投足之间自带风流，最绝的是他通身的气度，仿若龙腾九霄，让人不自觉心生臣服之意。男子手中握了一卷书，这习惯倒是和老板娘一样。陆淡安平时自诩玉树临风，扬州城内的小姑娘看他的时候都面带桃花，但是在这个男子面前，他倒有几分自惭形秽。

　　男子的背后陈设着一架四扇的写意山水画屏，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却隐约有万里山河的气势，想来出自名家之手。这洞府之中的陈设已经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一桌一椅皆是凡俗之物，但是却以明珠为烛，再加上这扇画着万里河山图的画屏，实在是矛盾。陆淡安的视线被屏风遮挡，后面是什么，却是看不真切。

　　“你自己去瞧不就知道了。”少女也不抬头，心思仍旧在陆淡安身上。

　　“……”男子却是沉默了，少女好奇，抬起头来看他。

　　“五哥？”少女轻声唤他。

　　“道友既来了，烦请现身吧。”

　　男子这边话音刚落，陆淡安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岂敢劳动道友，不请自来，倒是本君无礼。”他激动地几乎要从鱼缸里跳出来，是公明神君！

　　兄妹二人皆站起身来，往洞口瞧去，进来的一位身材高挑的公子。一头乌发皆拢在头顶，用玉冠固定，身穿一件靛青色的云纹织金箭袖，腰间用玉带束起，手持一柄乌骨折扇，剑眉微扬，嘴角含笑，丰神俊貌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优雅。他向兄妹二人盈盈施了一礼，却是让人在这数九寒天有了一种春风拂面之感。

　　这位宛若春风的公子正是财神爷赵公明。

　　作为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仙都最喜欢的财神爷，赵公明从来都是随和又有耐心，待人接物不曾有过失礼的时候。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就是他的处世之道，所以他走到哪里，这股暖风就吹到哪里。

　　可是待赵公明定睛一看，却愣住了，笑容渐渐消失，换上了一副庄重的表情。他正了正冠，低头就要长揖下拜，但是那名玄袍的男子却摆了摆手。

　　“不知是五爷在此清修，请恕叨扰之罪。”赵公明低眉敛目，看不清表情。陆淡安心中称奇，不知这位五爷是何许人也，竟然让公明神君都如此敬畏，好在自己刚才不得造次，不然恐怕就要惹火上身。

　　“无妨，既然来了，那就喝盏茶吧。”玄袍男子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三人皆落座无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赵公明心中焦急，柳元生死未卜，他哪有喝茶的心思，但是碍于五爷的威压，由不得耐着性子坐下。

　　“九妹，上茶啊。”五爷右手捧起书，左手轻轻扣着石几，似乎心思一直都在书中。

　　“别拿我当丫头使唤。”少女面露不悦之色。

　　赵公明倒是忍不下去了，肃然起身长揖：“五爷……”

　　“不急，我知你为寻人而来，只是那姑娘受了些伤，现下正昏迷着，你若是耐心等一等，说不定她就醒了。”五爷眼睛不曾离开书卷，但是所言却一针见血。

　　赵公明大惊，阿元竟然受了伤？不知伤的重不重，性命可无碍吗，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恕在下失礼，可否让我见一见阿元？”

　　阿元，原来她叫阿元么……

　　话音刚落，五爷身后的屏风后面突然传出女子的呻吟，紧接着就是哗啦一声，屏风被推倒了，后面的石室一览无余。

　　只有一张简单的石榻，上面铺着的白色皮毛褥子上面沾着点点血迹，一名红衣的女子跌坐在地：“明兄……”

　　“阿元！”赵公明快步上前抱起柳元，这才发现柳元哪里是穿的红衣，而是一身白衣都被鲜血染红了。“阿元，你伤了哪里？！”

　　柳元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头昏昏沉的，全身也像是要散了架，眼前一片雾蒙蒙，看不真切东西，要不是对赵公明的气息太过熟悉，她还真就未必能分辨出这张朦胧的脸。不等她开口，五爷的声音就从头顶悠悠响起：“这姑娘只是伤了双臂，性命无碍，伤她的恶蛟也已被我斩了。”柳元突然感觉一双筋骨分明的大手握住了自己纤细的手腕，她吓了一跳，想缩回手，但是那双手力气大的出奇，握得自己手腕酸胀。“痛……”柳元忍不住嘤咛一声，声音微颤，像一条小虫子钻的人心里痒痒。

　　赵公明低头一看，柳元眼中像是飘着一层薄雾，又像是浮云，将清冷凌厉的目光遮住大半，竟然显得楚楚可怜起来。他心中奇道：平日里柳元神君无所不能无懈可击，谁知道生病受伤竟然是一副如此娇弱的小女儿情态。难怪大家都爱冰雪美人儿，平日里面如寒霜只可远观也就罢了，若是这冰美人儿一旦撒起娇来，那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叫人骨头也醉了心也化了。

　　若说天宫也是美女如云，嫦娥之容貌，玄女之高华，姑射之灵秀，琼霄之气度，春花秋月各逞风流，但是如今柳元之反差倒是可以与这四位比肩。

　　柳元只觉得握住自己的大手时松时紧，十分不适，又兼有陌生男子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微微有些粗重，扑的自己脸热热的。如此气息不匀，实非修道之人所为。但是方才在那湖底深穴之中，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托住自己的身子，也正是这样的气息环绕自己，温柔舒适地让她不想动弹。

　　过了半晌，五爷说道：“甚好，余毒已清，只是眼睛上的毒还要三日方可全部清干净。”

　　“毒？什么毒？”柳元和赵公明都懵了。

　　“那恶蛟尾上的骨刺带有剧毒，你被他刺中，自然中了毒。不过九叶月华却是好东西，用了它你便可保你无虞。”说罢，五爷从袖中掏出一株仙草托在掌中，正是那株九叶月华，只是独独少了一片顶上的叶子。“为你解毒只用一片，其余的原物奉还。”

　　赵公明袖了九叶月华，道了谢，扶起柳元，问道：“你可能走吗？”

　　“我伤在手臂，腿倒是无碍，只是看不大清。”柳元略晃了一下，倒也是能站稳。“大恩不言谢，这碧落是我随身之物，如今就当做信物赠与恩公，若是他日恩公有何需要，只需拿着信物来扬州寻我……”

　　“姑娘便是要报恩？”五爷面带笑意负手而立，“怎的不似寻常女子要以身相许呢？”

　　赵公明明显感觉到怀中的柳元身子颤了一颤，生怕她未及报恩就将恩公得罪个干净，连忙要开口打圆场，却听得五爷笑声朗朗：“哈哈哈，不必！我救你只是机缘，并不求回报，你既然无事，自可离去。”五爷又坐回石几前头，重新捧起了书。

　　柳元蹙了蹙眉，半晌说道：“如此，我们就不再打扰。明兄，我们走吧。”

　　赵公明快步上前扶起柳元，两人想要往洞口走，那个半天没说话的少女却开了口：“二位！”

　　赵公明回头一看，那个少女手中捧着鱼缸款款而来，鱼缸中还游着一条活蹦乱跳的白鱼。

　　“喏，我看这鱼儿也蛮想跟你们一起走的，送你了！”说罢就往赵公明手里一塞，娇俏地歪着头一笑。赵公明只觉得心跳慢了一拍，却不明就里。

　　“神君……咳咳，看这……是我呀……”白鱼竟然说了话，赵公明吓得一哆嗦，差点把鱼缸砸到地上，随即就明白过来。

　　他面上有点挂不住，但是仍旧没失了风度：“在下失礼，多谢姑娘。”

　　说罢就一手抱着鱼缸，一手扶着柳元，消失在洞口。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洞府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男子翻书的声音。

　　“五哥。”那少女突然开了口，半开玩笑似的口吻，“你平时不大爱管这些闲事的，怎么今日却学会英雄救美，可是被那姑娘的美貌打动？”

　　五爷白了她一眼:“你这丫头以己度人，我光明磊落并无此意，倒是你，被那男神君的气度倾倒？刚才可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呢！”

　　“胡说！你不也直勾勾盯着人家姑娘，耳朵尖都红了！”少女牙尖嘴利。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来了这半日，吵得我头疼，只求你快些回去吧。”五爷以手扶额。

　　“不成，明明不爱多管闲事，你救她作甚。”少女非要刨根问底：“你说了我才肯走。”

　　“味道。”

　　“什么？”

　　\"她身上的味道很是熟悉，我似乎在哪里闻过，天长日久，倒是记不清楚了……”

　　“那湖底血腥味这么重，我可没闻到什么味道。你就是在找借口罢了……你瞧！人家姑娘送了你定情信物呢！”五爷一抬眼，就看见少女素白的手中握着小巧的翠玉匕首。

　　“九妹！快还给人家！”

　　“他们早走了，用了秘法匿了行踪，我也追查不到。”少女耸了耸肩，将匕首放在五爷面前的石几上。“喏，人家给你的，我完璧归赵，若是想还，你自己去吧。时辰不早，我先走啦！”

　　“九妹！”

　　少女也不答话，扶起那扇画屏，在屏前结了个法印，那扇画屏如同水面一般泛起圈圈的涟漪。她一脚踏入画屏，回头看见五爷面色不霁，冲着他狡黠一笑，随后全身没入其中。

　　这是跑了，这死丫头若是下次再想来休想让我给她开门。五爷摇了摇头，目光落到桌子上的碧青色匕首上，思绪却渐渐飘远：是在哪里呢？我可曾在哪里见过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