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珍录》长安子玉

16、情愫

　　七拐八拐走到小厨房的门前，柳元却不动了，默默收起纸伞，立在屋檐下头。小雨一滴一滴，从屋檐滴落到地上，万千翠竹沙沙作响，满眼如同泼洒的浓绿，似乎把透明的水滴都染成碧绿的颜色。
　　就这样静默了一会，柳元突然开了腔。
　　“龙公子好早。”
　　“哈哈哈哈哈，阿元，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如此一幅烟雨美人图，美哉，妙哉。”
　　柳元顺着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那个熟悉的身影，玉带锦袍，潇潇然立在竹林的枝头，手里没有撑伞，可是细细的雨丝却像是有灵一般，一滴也不曾沾到男子身上。
　　龙五爷说完，一个闪身飘下竹枝，来到柳元的跟前，不错眼地端详了半晌。
　　“上次见阿元，只觉得白色衣衫最能衬托你清冷的气质，可是如今翠色一上身，方知原来阿元是女中君子，风骨更胜世间男儿。”
　　“你来便要同我讲这些？”
　　“女子把姿容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我与你讲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皮囊而已，我从不在意。今日与我最重要的，便是我的客人对我的菜品是否满意。”柳元幽幽地盯着龙五爷一本正经的脸，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
　　“哦？”龙五爷上前一步，靠柳元更近，“阿元竟如此在意我的态度吗？”
　　“不是你，而是我的食客，你也只是我的食客之一。他们满意与否，对我这个掌勺人来说自然十分要紧。”
　　“阿元这话说的真叫我伤心，难为我还对你魂牵梦萦的……”龙五爷做难过状。
　　“别装了，你肚子里的声音我听到了。”
　　“嘿嘿，”龙五爷被人拆穿，也不觉得尴尬，一笑置之。“阿元既然知道我急色，就别叫我等到子时了吧。当真是……”龙五爷拿着纸扇在自己肚子前头转了一圈，“心痒难耐啊。”
　　“等着。”柳元说完，到小厨房里抱出来一个小陶罐。
　　“这是何物？”
　　龙五爷觉得好奇，从柳元怀中接过来，掀开一闻，麻辣鲜香的气味直冲脑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味蕾尽数被打开，疯狂分泌的口水溢满口腔。
　　“我自己腌制的鱼辣子，刚好足月，用来做鱼香肉丝再合适不过。”
　　“气味浓烈，但是难掩鲜美，怎么做的？”
　　“倒也不难，精盐、冰糖、烧酒各半碗，甜酒酿汁子、老盐水各一碗，再用煮开的井水入坛八分满，两条鲜活鲫鱼，无需破腹，美人椒八两，一并封存，一月即可食用。美人椒吸尽鱼的鲜味，拿来炒菜，不见鱼形却可尝到鱼香。”
　　“妙极妙极，”龙五爷点头赞叹，“可是我闻你这鱼辣子似有杂味，可是炮制中时气不佳所致？”
　　柳元一惊，“怎会？”连忙拿过陶罐，用指头蘸取一滴汁水，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半晌道：“并无杂味。”
　　龙五爷突然拿起柳元的水葱似的手指，放在口中一舔，指尖的汁水被他吞入喉咙，舌头在柔嫩处扫过，仿佛要品尝她的馥郁。
　　柳元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指，雪白的玉指被裹的微微发红，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你做什么！”柳元定了定神，皱起眉头。
　　龙五爷眯眼一笑，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刚才做的事十分唐突，“有无杂味一试便知，何必着急，这美人椒的滋味……鲜辣开胃，回味无穷啊。”
　　柳元心中哼了一声，登徒子，早晚叫你吃些苦头……念头一转，随即神色如常。
　　“用它炒菜，滋味更妙，可想试试。”
　　龙五爷心情大好：“这是自然。”
　　“随我来吧。”
　　龙五爷随着柳元走出秘境，从山海居的三楼下来，被她安排在二楼一间雅致的小厢房里，窗子打开，正好看见波光粼粼的湖面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
　　“你稍坐，我随后就来。”
　　龙五爷一点头，算是应下。自顾自走到窗户跟前，负手而立，极目远眺，只见日头西沉，十五的满月渐渐爬上枝头，远处的游船画舫掌上成片的红灯笼，映得湖水更加灿烂，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从水面传来，为白日清丽的扬州城添上一抹朦胧的艳色。他看得入神，口中呢喃着：“许久不见人间，竟已是沧海桑田……”
　　柳元拿着鱼辣子回到大厨房，妍儿已经将配菜预备得七七八八。
　　两人走到大灶前头，妍儿一拉风箱，炉膛里的炭火瞬间旺起来。柳元一边说着，一边动作不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道鱼香肉丝对刀工、火候、调味要求都很高，你瞧好了。”
　　“是，师父！”妍儿的脸也不知是被炉火映红的还是激动得微微发红，她一边将灶上的火加大，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元。
　　“精盐，糖、酱油、芝麻油、米酒各一勺，绿豆粉一小把，下入肉丝腌制。半碗阆中产的正宗保宁醋，糖三勺，精盐半勺、米酒和酱油少许，糟油一勺，水调生粉一勺做芡汁。木耳丝焯水，油温三成热即可下腌好的肉丝，快速滑开，这样炒出来的肉丝才细腻爽滑。”
　　柳元将滑过油的肉丝盛出来，一股荤香散发出来，妍儿咽了口口水。
　　“热锅凉油，蒜粒、姜粒和鱼辣子碎猛火爆出香味……依次下笋丝、木耳丝和肉丝翻炒均匀，放入刚才用保宁醋调的芡汁。最后……”
　　柳元猛的颠了几下锅，里面的食材均匀得裹满了酱汁，最后一把葱珠锦上添花，菜色红亮，点缀以碧绿的葱花，赏心悦目。
　　“成了。”柳元特意留了一些给妍儿盛到小碟子里，“尝尝看。”
　　妍儿一筷子下去，夹起一口送入嘴里，咸鲜甜辣酸，五味俱全。
　　“好吃好吃！就是……咳咳，有些辣。”
　　“你的口味自然是吃不惯的，若是嗜辣的吃了，定然爱不释手。”
　　“师父的手艺自然没的说。咦，这天刚刚擦黑，难不成是那位客官已经到了？”
　　“不错，第一道菜鱼香肉丝给他先开开胃。”
　　“我去送菜！”妍儿私心里是想见一见这位神秘的客人。
　　“不必，我亲自去。”柳元已经将鱼香肉丝的盘子放到木盒里，又从锅里盛了一碗晶莹剔透的香稻饭，上楼去了。
　　妍儿更是好奇，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客官，师父竟然如此重视……
　　“诶呦不好！”一股焦糊味传来，妍儿吓得赶紧回神，去端自己坐在小泥炉子上的鸡汁粥……
　　“啊！”砂锅在火上烧的热腾腾，妍儿着急忘了用纱布垫手，触感如同火烧，疼的她眼框子里头的泪直打转。
　　“怎么了妍儿！”陆淡安正好在院子里，听见妍儿的呼喊，快步闯进来。
　　妍儿捂着手直冒汗，可是却无暇顾自己。
　　“陆哥哥！快，砂锅！”
　　陆淡安了然于胸，运气在掌，箭步上前，一下子把砂锅端到案子上。
　　妍儿不顾自己手上火辣辣的感觉，急着要去掀开看看。
　　“等等！”陆淡安眼疾手快，把妍儿的手当空拦下。“烫了一次还不长记性！”
　　“我的粥！你快给我看看！”妍儿的手被陆淡安攥住，急的直跳脚。
　　陆淡安只好按她的意思掀开锅盖，雪白的粥冒着热气，鸡汤和火腿丁的香气飘散开来。“这回你可放心了？傻丫头，粥能有多金贵，也值得你不顾惜自己的手。”
　　妍儿一颗心落地，回过神来，冷眼瞧陆淡安。“还不是为了那娇贵的小梅姑娘。师父特意叫我用加燕窝煮粥给她补身子的！燕窝多贵啊，险些浪费！今日我和师父忙的脚不沾地，你倒乐的清闲，日日与小梅姑娘眉来眼去的还不腻烦，我们瞧得都腻烦。”
　　陆淡安心中纳罕，妍儿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你不喜欢小梅吗？你不知道，她过得苦……”
　　妍儿不耐烦地挥挥手：“苦日子谁没过过？她从前好歹有片瓦遮头，有口饱饭吃。我遇到你和师父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不晓得吗？”
　　陆淡安沉默，他脑子里不禁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妍儿时的样子，数九寒冬的天气，滴水成冰，她只有一件破旧单衣御寒，还打着赤脚，个头矮小、瘦骨嶙峋，头发乌糟蓬乱，他和柳元都以为是个小男孩。
　　妍儿见他不语，继续说道：“我从小便知要吃饭就得劳作，可是小梅来了半月，明明无事，却日日在榻上躺着，吃饭喝水都要人伺候，也不知是哪里养的小姐脾气，我们山海居虽然不差钱，但也养不得闲人。”
　　“妍儿！”陆淡安皱起了眉头，顿了一顿，语气缓和下来：“小梅她……大病初愈，我也是怕她身子不适，没叫她劳作。我已经同她商议好，过了今日，她便也来厨房帮手，这下妍儿可以消气了？若是她明日来了还得靠你提点照顾。”
　　妍儿别过头去，心中总觉得不是滋味，语气低落：“我照顾她……师父要照顾她，陆哥哥也要照顾她……可是从前都是师父和……你照顾我的……”
　　陆淡安心中一惊，愧疚心疼之感突然涌上心头，手掌不自觉地抚上妍儿的头：“原来妍儿气的是陆哥哥，是我不好，这些日子只顾着小梅，却忘了妍儿，以后陆哥哥也一样待你可好？”
　　“一样待我吗？”
　　“当然。不难过了？”
　　“若是你成亲也一样待我？”
　　陆淡安愣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叫粥放凉了，你快去拿给小梅吧！”妍儿说着，把粥盛到小碗中，塞到陆淡安手里，推出门外。
　　陆淡安不知所措，只得由着她，砰的一声，厨房大门合上，再去推也推不开。他在门口立了片刻，转身要走，却又转回来隔着门板喊道：“你手上的伤！别忘擦药！”
　　里头静悄悄的，不知妍儿在做什么，突然又响起切菜的声音，算是妍儿的回应。陆淡安叹了口气，摇摇头，端着粥走了。